至少從屋中擺設看,郭二奶奶的日子還是極爲滋潤的。
關秀秀聞得動靜,從内室邁步出來,伸手請二人坐了,孫三奶奶正要說話,關秀秀卻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轉身出了門,片刻後,手捧着托盤,上面三盞熱茶香氣袅袅。
駭得孫三奶奶一下跳了起來,結結巴巴的道:“怎,怎勞您動手了?”
陳五奶奶亦是站了起來,臉上卻是一片沉靜,她終于坐實了那個謠言——郭二奶奶房中,竟是沒有丫鬟伺候的!
關秀秀笑眯眯的把茶水放下,自己坐到了矮榻上,笑道:“這是今年的新茶,還請兩個姐姐品鑒。”
陳五奶奶緩緩的坐了下去,不忘拉了孫三奶奶一把,二人慢慢的吹了吹浮葉,輕輕啐了一口茶水,舌尖上登時傳來了甘甜的味道,入口生津,果然好茶。
孫三奶奶到底想起了正事,開過一次口後,再開口就容易得多,她捉住了自己的衣襟下擺,嗫嗫的道:“郭,郭二奶奶,請問您是怎麽捉住相公的心的?”
話一出口,孫三奶奶便迫不及待的向着關秀秀望去,而一旁的陳五奶奶素來沉靜的臉上也隐隐的出現了一絲期盼。
關秀秀抿了抿嘴這個事情,從孫三奶奶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她就在想,現在終于有了定論。
她慢慢的擡起眼,直直的看向孫三奶奶,坦誠的道:“爲什麽要讨相公的歡心?”
爲什麽要讨相公的歡心?
孫三奶奶和陳五奶奶俱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了關秀秀,這,這天經地義的事情還用問麽!
女子嫁入夫家,以夫爲天自然要讨夫君的歡心了!
關秀秀看她二人一時間轉不過彎來,知道自己的話,終究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手指在青花茶盅上摩挲着,換了話題問道:“兩位姐姐夫家不凡,娘家應該也不差吧,出嫁的時候怕是陪嫁不少吧。”
陳五奶奶面上現出些許苦澀,孫三奶奶更是低下了頭去,關秀秀卻固執的盯着她們,似乎不說個清楚明白便不放過她們。
陳五奶奶到底年長些,輕歎口氣道:“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出嫁的時候,不但父母陪襯了許多,連兄姐也紛紛填妝,隻是——”
她頓了下,顯然家醜不欲外揚,直接說出了結果:“現在名下隻剩下了一間脂粉鋪子,一家米店,還有京郊的一個小莊子了。”
一旁的孫三奶奶看着陳五奶奶侃侃而談似是得到了鼓勵,她輕輕咬着下唇,嗫嗫的道:“我本就是家中庶女所以隻得了家裏的陪嫁銀子兩千兩,姨娘把她的體己給了我些,勉強也有一千兩。”
她這點銀子,自然比不過陳五奶奶的鋪子莊子,且陳五奶奶手頭不可能沒有現銀,之所以沒有說,自然是因爲有進項的嫁妝更有價值些。
話一說完,孫三奶奶便羞愧的低下頭去這麽點嫁妝實在是拿不出手。
關秀秀卻在心中感慨,到底是京城哪怕一個不得寵的庶女出嫁,也有三千兩銀子哪裏像是她們鄉下人家,當初關老太太攢下百多兩的體己,都算是巨額資産了。
那陳子賢和孫青能混在一起,彼此身份自然相差不多,陳五娶的老婆的身份明顯比孫青要高上許多,轉念一下就明白了,孫青喜好男色,在這應天府的高門大戶裏怕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凡有點身份的人家,又如何肯把女兒許配給他!
這麽一想,關秀秀不由滿是憐憫的看了孫三奶奶一眼,娘家不當她是回事,嫁的相公怕也是指望不上。
她現在新婚,就已經察覺到相公不喜歡自己,等知道孫青斷袖真相,這麽個花骨朵一樣的美人,怕是要生生的折煞死。
關秀秀心中起了憐意,聲音不由柔和下來,輕聲道:“三千兩紋銀,已是不少,兩位姐姐怕是早知道我是從鄉下來的,那你們知不知曉,鄉下人家一年的嚼用多少?”
陳五奶奶一怔,微微搖頭,孫三奶奶擡起頭,睜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看向了關秀秀。
關秀秀笑了:“我們家一年,怕是二兩銀子,就夠了。”
兩個人同時露出了驚詫的神情,滿臉的懷疑,二兩銀子?也就夠買上一盒上等胭脂,又或者裁上一件春衫。
兩個奶奶每個月打賞下人的數目都不止這個數了。
關秀秀抿了抿嘴,攤開右手,一根根的曲起,細細的與她們分說:“家裏的米糧都是自己地裏出的,菜也是自家種的,豬也養了兩頭,又有下蛋的母雞七八隻,穿的鞋襪衣裳,都是母親自己制的,布料也多是自家織出來的。”
“每年需要花費銀錢的,無非是油鹽醬醋,以及人情往來。”
關秀秀頓了下,補充道:“不過,就算是縣裏的殷實人家,一年十兩銀,也足夠一家人吃穿了。”
兩個奶奶聽得眼睛都直了,她們雖然對豪門内的花銷尚有了解,譬如這屋子裏那對琺琅掐絲的瓶子,怎麽也得百兩紋銀,又或者打副純金頭面,需要熔掉多少金。
聽關秀秀這麽一說,兩個奶奶手指縫裏露下些銀子,就夠養活好幾十口子的人了。
孫三奶奶爲人有些單純,卻并不愚笨,她在心裏默然一算便發現自己那三千兩的嫁妝,足夠一戶中等之家吃用三百年的了。
這兩位奶奶平日裏隻和妯娌相比,又或者和姐妹們較勁,還是第一次低下頭去,從雲端俯瞰地面,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站的足夠高,富有的不可思議。
關秀秀話鋒又是一轉,言辭越發親切:“兩位姐姐平時可有什麽愛好消遣?”
因了郭二奶奶大方親切·孫三奶奶比剛進門時也放開了些,她瞄了眼秀秀,咬着下唇,輕聲道:“不怕你們笑話,我就喜歡拿個針啊線啊的,做點荷包鞋襪,我給外甥做的布老虎,他可喜歡了。”
關秀秀又笑着看向了陳五奶奶,她卻是一陣恍惚,自己出身名門·雖然自幼受寵,母親卻也沒放松對她的教育,舉凡琴棋詩畫均有涉獵,隻是細細想來,卻無一門精通,待嫁了人,這些愛好便束之高閣了,每日裏後宅的幾個美人已經足夠攪得她心煩意亂了,哪裏還有閑情逸緻去弄那些東西。
陳五奶奶略一躊躇,卻是苦笑道:“我也實在是沒什麽愛好·若是強要說,就隻是秋日時,于樹蔭下擺上一小桌·一藤椅,一邊品茗,一邊翻看着史書傳記罷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愣,嫁人前的美好憧憬清晰的浮現了出來,那時候尚且想着琴瑟和鳴,又或者夫妻間對弈一場,再來紅袖添香·親手爲他研上一池濃墨·畫上幅美人圖。
可惜,陳五爺素來是個喜好顔色的·她生的堪堪隻是清秀,自然入不得陳五爺的法眼·卻是連新婚時,也未及嘗得半分甜蜜。
細一想來,她最快活的時候,竟然還是待字閨中的時候了。
關秀秀看到陳五奶奶臉上的那一抹怅然轉瞬即逝,又不知道想到什麽,臉上卻是露出了些許笑容,倒是爲她略有些平凡的臉增添了不少光彩。
她心下潸然,自己前世又何嘗快樂過呢。
沉默片刻,關秀秀沉靜的開了口:“兩位姐姐的喜好倒是花不了多少銀錢,既然如此,你們還有什麽不快活的呢?”
兩位奶奶又是一怔,從打進門以來,郭二奶奶的話開始在腦海中回放起來,卻是越品越有味道。
她們手中的嫁妝足夠保她們一世無憂,便是離了相公也能成活,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卻又不必要帶相公一起,就可以開心快活,那又何必去讨相公歡心?
孫三奶奶還沒有反應過來,陳五奶奶倒是有了決斷,既然她更喜歡嫁人前的生活,現在自然也可以繼續過那樣的生活,隻要一想想每日裏閑來無事,品茗彈琴,讀書論畫,便覺得一陣快活。
陳五奶奶看着關秀秀,唇角一點點的勾了起來,如同一幅黑白的水墨山水畫,被染上了色彩,一點點的變的鮮活,她那清秀的臉上也綻出了十分的姿色來,連關秀秀都不禁側目,笑道:“五奶奶實在生的好看。”
陳子賢後宅的幾個美人被他寵的無法無天,哪個不在背後嫌棄她這做奶奶的顔色,若是旁人說了,陳五奶奶怕是還要惱上一惱,隻是這郭二奶奶說來,言辭懇切,她便當真話聽了,笑容越發燦爛的道:“二奶奶的意思我明白了,與其去讨相公的歡心,不如讓自己過的開心快活。”
她頓了下,想到後院每擡進一個美人,陳子賢那眉飛色舞的樣子,斷然下了結論:“相公的開心快活,本就和我們自己的開心快活沒有關系。”
一旁的孫三奶奶登時如同醍醐灌頂,想到嫁入孫家門以來,日日獨守空房,暗地裏不知道落了多少眼淚,現在一想,豈非是個傻子!
她現在可比未出嫁的時候好上許多,到底是正經的三奶奶,哪個也不敢苛刻于她,吃的好,穿的好,每月還有月例銀子,也不限制她出門,生活如此美好,她實在不該給自己添堵。
看到兩個奶奶均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神情也柔和許多,關秀秀輕輕一笑,她這是上世無數次失望,無數個痛徹心扉的夜晚,才正經換來的經驗教訓。
陳五奶奶抿了抿嘴,铿然道:“我本姓張,閨名芳娘。”
孫三奶奶愣了下,随即道:“我娘家姓劉,喚作十一娘,出門前,母親才給取了名字,叫做燕。”
關秀秀使勁眨了兩下眼睛,把那将要湧出的淚意生生的眨了回去,這兩個女子,撇開了夫家的身份,是把她當做閨蜜來結交呢。
她抽了下鼻子,問道:“姐姐是哪一個燕字?是乳燕回巢?還是百花嬌豔?”
孫三奶奶呆了一呆,半晌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聲如蚊蠅的道:“我,我隻是偶爾聽到母親如此喚我,那字卻是不會寫的。”
說完,她緊張的把臉低了下去,雪白的牙齒幾乎要把嘴唇咬出一個洞來。
陳五奶奶和關秀秀對望一眼,關秀秀溫柔的開了口:“我娘家姓關,本名秀秀,師傅爲我取字勝男。”
這還是李氏見郭浩儒給郭志禮以及關大寶取字的時候,不甘夫後的給關秀秀取的,意頭雖好,叫出來卻不那麽好聽,便連李氏,也鮮少如此喚她。
陳五奶奶一臉錯愕的看着關秀秀,孫三奶奶不知,她卻是知曉,閨閣女兒,哪怕滿腹經綸,嫁人後也隻剩下個夫家姓,更别說表字了。
這郭二奶奶真是個妙-人!
孫三奶奶已經拍手叫好:“姐姐這個字取得真是響亮,不如也給燕娘取個表字吧!”
關秀秀一怔,皺起眉頭道:“隻是不知道姐姐的名諱到底是哪一個字,若是乳燕投林,倒是可以取名鲲鵬,同爲禽類,自然要振翅高飛。”
孫三奶奶馬上歡喜的應了下來:“就是這個,這個聽着好!”
一旁的陳五奶奶被她們的氣氛感染,興緻勃勃的道:“不如我也取個表字,以後我們三人間,就用表字相稱!”
關秀秀和劉十一娘大聲叫好,陳五奶奶凝神細思,笑道:“我名字是芳香之意,不如叫做悅己。”
關秀秀在口中念了兩遍,頓時明了陳五奶奶的意思,芳香悅己,乃是孤芳自賞的意思,這張芳娘,是徹底的把陳五爺給抛開了。
咳咳,送了950字,作爲遲更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