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上醒來要去監督秦曦喝藥,陪他說話,一個時辰後又要去上書房聽蘇陌塵授課,完成課業後用午膳,再監督秦曦喝藥,然後出宮跟歸離學醫,直到晚上才回宮。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秦曦,眉飛色舞的将自己在宮外看到的,皇宮裏沒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口說手比的告訴他。
他因爲宿疾不能勞碌奔波,她希望自己做他的眼睛,代替他看那些皇宮裏從來都沒有過的五彩斑駁世界。
看着他喝藥,等他睡着以後,才開始背醫書上那些艱澀的字眼兒,對着醫書辨認那些從太醫院裏搬來的大批藥材。好多字她不認識,便用毛筆點了朱砂圈起來,方便下次見到師父的時候詢問。
因爲師父很嚴苛,要求她把那些藥材背得滾瓜爛熟不說,還得會運用自如。所以很多時候,她要背到很晚,有時候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打盹兒。忽然一陣風吹來,她猛然驚醒,又拿着書對着燭火一字一句的背。
景帝和蘇後看得心疼,卻拗不過她的執着,隻得日日讓人熬了補品給她吃,蘇後想陪着她一起背,卻被以‘師父說獨家醫術絕不外傳’爲由而拒絕。
索性她天資聰明又勤奮,學醫學文都快得出奇,蘇陌塵和歸離對這個小徒弟都十分滿意。後來有一次她看見蘇陌塵舞劍,身姿颀長劍勢如虹,衣袂飄逸如水而行止如雲,襯着他精緻如畫的眉目,驚鴻一瞥,美到無言。
她開始纏蘇陌塵教她武功。
随着年齡增長,她越發想深刻了解皇兄曾經那些奇迹般的傳說,開始纏着他教她政治軍事。
秦曦向來對她有求必應,雖然不忍看她這般操勞,卻又架不住她苦苦央求,隻得點頭答應。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又是一個三年。
那一年,蘇後又生下一個公主。
秦夢凝抱着那孩子,滿臉的驚奇和喜悅,然後一口敲定了這孩子的名字。
雪兒,秦夢雪。
景帝賜封号,純悫。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聽見了秦夢凝的心聲,抑或者她學有所成,秦曦的身體在她和太醫聯手努力下真的愈發得到控制,發病的時間也漸漸少了。
這樣的結果讓她欣喜,也讓景帝和蘇後欣慰。
秦曦以爲,這樣的日子會持續永遠。直到某一天,他看見秦夢凝趴在桌子上午休。他寵溺的笑笑,就要抱着她去床上睡,卻發現桌子上一大堆的宣紙,上面無一例外全都寫着一個人的名字。
蘇陌塵。
他怔在原地,抱着她的手不自覺的收緊。
秦夢凝呻吟兩聲,慢慢睜開眼睛,睡眼迷蒙的望着他。
“皇兄,怎麽了?”
秦曦目光微閃,笑了笑。
“凝兒這是在練字麽?寫得越來越好了。”
秦夢凝卻聽得眼神一暗,瞥到桌案上那一堆寫滿蘇陌塵名字的宣紙,沉默着不說話。
秦曦抱着她往内室走去,将她放在床上,她才抱着膝蓋偏頭望着他,道:“皇兄,你說蘇陌塵是不是讨厭我?”
秦曦一頓,摸了摸她的頭,道:“爲什麽這麽說?”
秦夢凝抿着唇,神色落寞。
“他總是對我視而不見,冷漠得像個冰塊兒。”她有些氣悶,“他瞧不起我。”
“怎麽會?”
秦曦溫言安慰她,“我的寶貝妹妹是這世上最可愛最聰明的女子,這天底下哪敢有人瞧不起你?”他笑笑,道:“他是不是給你委屈受了?明兒個讓他進宮,皇兄幫你好好教訓教訓他,看他還敢欺負咱們的小公主不?”
“不要。”
秦夢凝卻立即否決。
“爲什麽?”
秦曦目光透徹,含着笑意看着她。
秦夢凝被他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虛,悻悻道:“他沒欺負我,是我自己……”
“嗯?”
秦夢凝咬了咬唇,有些發呆,忽然道:“我……我喜歡他,我喜歡蘇陌塵。”
先前那句話還有些猶豫和羞赧,說出來後心中反而松了口氣,又喃喃的重複了一聲,目光癡癡的看着某個方向,不再說話。
秦曦臉色白了白,那一刻心口驟然崩裂的疼痛讓他一瞬間了悟了什麽,還未确定又一閃而逝,他隻覺得心中升起莫大的痛楚和恐慌,讓他一霎失了言語。
他的凝兒,喜歡上别的男子了。
别的……男子。
這幾個字眼劃過腦海的時候,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朦胧驚痛仿佛撥開雲霧,漸漸清明,他被那樣遲來驚覺的真相刺得撕心裂肺的痛。
怎麽可以?
他怎麽可以對凝兒……
她是他的親妹妹,他從小愛若珠寶的妹妹,他怎能對她有除了兄妹以外的其他想法?
不可以,不可以……
他垂眸,一瞬間斂去眼底所有的波濤浪卷,依舊溫潤的微笑。
“你不是總說他欺負你麽?怎麽又喜歡他了?”
“我也不知道。”
秦夢凝沒發現他的異常,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輕輕道:“他對我一點都不好,老是罰我抄寫論語,還打我手心,從來都沒人敢那麽對我,可是……可是見不到他的時候我又想他。從小到大,我身邊所有人都隻知道對我恭維奉承谄媚逢迎,人人都在說假話,就他一個人願意對我說真話,就他不把我當公主。我覺得,在他面前我活得很真實,很豐滿,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她将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神朦胧隐有向往。
“我想一輩子這樣和他在一起,永遠……”
一輩子麽?
秦曦目光靜谧,又摸了摸她的頭,笑容不變。
“凝兒,你還小,你懂永遠的含義麽?”
“我不小了。”秦夢凝不服氣,“我都快十歲了,都可以定親了。”
說到後面三個字,她臉色莫名紅了紅,大約是想起了蘇陌塵,随即目光又黯淡下來。
“你們都覺得我小,都說我什麽都不懂,可你們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懂?”她咬着唇,目光哀怨,“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他要是敢娶别人,我就,我就……”她說了半天也沒有下文,而後神情頹喪,慘笑道:“我又能怎麽樣呢?逼着他娶我?可他不喜歡我,就算勉強讓他娶了我又能怎麽樣?他還是不喜歡我。他若是喜歡别的女子,我也沒辦法啊。……”
她說到後面,漸漸哽咽起來。
“可我就是不想讓他娶别人,就是不想讓他娶别人。”她發起了小脾氣,淚眼朦胧的看着秦曦,“皇兄,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十歲的少女滿眼淚花,所有屬于公主的驕傲尊貴都在這一刻蕩然無存,隻剩下無盡的委屈和無助。
秦曦心裏揪疼,攬她入懷,溫言細語的安慰。
“他不會娶别人,永遠不會。”他說着讓自己心碎的話,語氣卻一如既往的溫柔疼惜,“凝兒喜歡的人,怎麽可以娶其他女子?所以放心吧,他不會娶别人,不會……”
他目光飄離,想到之前她滿篇的寫蘇陌塵的名字,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她剛開始學寫字的時候。
也是這樣一個午後,她突然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手裏拿着一張紙,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歡欣鼓舞道:“皇兄你看,我會寫字了,我會寫字了。”
他擡眸一看,見她滿手滿臉的墨汁,花得像個小貓,不由得失笑。
“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
邊說又邊掏出手帕去給她擦臉上的墨汁。
她卻不在意,用髒兮兮的手抓着他衣袖,催促,“皇兄你快看嘛,看我寫的字,我剛學會的,快看快看嘛。”
“好好好,我看,看看凝兒寫的字……”
剛觸及那紙上的兩個字他就愣了愣。
那是他的名字,秦曦。
她才剛學會寫字,肯定不可能寫得有多好,倒也方方正正,看着嘛,也不醜,卻也着實談不上任何飄逸灑脫或者剛毅遒勁的美感。
兩歲的孩子,能寫成這個樣子已經很不錯了。尤其是他的名字本就筆畫多,難爲他她寫出來沒有糊作一團,一筆一劃倒是泾渭分明十分清晰。
隻是這個字,凝兒什麽時候學會的?
他眉梢微動,秦夢凝卻已經拉着他的袖子眼巴巴的詢問,“怎麽樣啊皇兄?我寫得好不好,好不好?”
他低頭對上她希冀的目光,心中一動。
“嗯,凝兒寫得很好。”
“真的?”
她立即歡呼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前俯後仰,差點摔倒。
他連忙伸手去拉她,“慢點,别摔着。”
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也不管自己滿手的髒污,就這樣圈住他的脖子,眉開眼笑道:“我練了兩個時辰,終于寫出來了。不過皇兄你的名字好難寫啊,父皇怎麽給你取這麽個名字?寫得我手腕都痛了。”
她說到最後又可憐巴巴的瞅着他,眼睛一眨一眨的十分惹人憐惜。
他笑笑,忍不住心中疼惜,拉過她的手腕,手勢輕柔的給她按摩。又吩咐宮人打水進來個她洗臉洗手。
“怎麽想起來要學書法的?”
她歪着頭說道:“我看皇兄替父皇批閱奏章,寫的字都好漂亮,我也想學。”
“那也别學這麽難的字啊,你現在還小,等再過兩年我教你。”
“不要。”
她癟着嘴搖頭,“皇兄那麽厲害,沒道理我這個做妹妹的一事無成,傳出去人家會以爲我徒有公主的名号卻是個草包,不成不成,那會成爲皇室污點的。”
他哭笑不得,“你才兩歲。”
“兩歲不小了。”她眨眨眼,裝着一副老學究的摸樣,一闆一眼的說道:“我可是天降福星,哪能和普通人一樣學什麽都要按部就班?那還算什麽天降福星啊?更何況我還有個這麽驚才絕豔的哥哥,要是連你的一半都學不會,也忒丢人了些。總之我不管,我以後天天都要練習一個時辰的書法,嗯,就寫皇兄的名字。皇兄的名字那麽難,如果我能寫好了,學其他的字就容易了。怎麽樣,我聰明吧?”
他眼神寵溺,“是是是,我的凝兒最聰明了。”
……
言猶在耳,卻早已時過境遷。
不知何時,那滿篇的‘秦曦’,早已變成了滿篇的‘蘇陌塵’。
他的凝兒,終于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
他的凝兒,終究是要嫁給他人爲妻的。
再是疼她寵她,他也隻是她的哥哥。
那年春天,陽光明媚的午後,他抱着她,聽她哭訴滿腔的委屈,她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胸口,灼燙了他的心。他在疼痛中一瞬間了悟,又在了悟後再度疼痛至絕望。
他聽見自己說,“别哭,凝兒想要的,皇兄都會幫你得到……”
哪怕我會因此千瘡百孔痛不欲生,哪怕我永堕地獄。
隻要你開心,就是最好。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