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塵。
秦曦是見過蘇陌塵的,科考當日,蘇陌塵觐見,隔着厚厚的屏風,他見到了那個雪衣少年。沒過幾天,秦夢凝就一臉興奮的跑到他面前,說:“皇兄,蘇陌塵答應做我的老師了。”
秦曦一怔,看着她發自内心的笑,輕聲問:“父皇不是說讓太傅教你麽?怎麽,你不喜歡?”
秦夢凝搖搖頭,“太傅會的皇兄都會,可是太醫說了,皇兄身體不好,不能太過勞累,我隻能找其他人了。”她歪頭看着秦曦,笑得眉眼彎彎,“皇兄不是說蘇陌塵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日後成就或許還能在你之上麽?”
她兩手一攤,一臉的驕傲。
“我從小就聽宮人們說起皇兄的傳奇事迹,這世上還有誰能淩駕皇兄之上?我本不信,但是皇兄向來眼光獨到從無虛言,既然如此,我便看看喽。假如他真那麽有能耐,我就心服口服。他要是沒本事,哼,我就讓父皇罷免他的官職貶爲庶人,永不錄用。”
被父母兄長寵壞了的小丫頭十分傲嬌,說話一闆一眼的還真有那麽幾分威嚴的味道。
秦曦忍不住笑道:“朝臣大事,不可兒戲。我見過蘇陌塵,此人才華橫溢武功高強,卻不驕不躁又不剛愎自用,堅韌自持果敢勇毅,是難得的人才,日後必是我大燕肱骨之臣,你切莫任性胡鬧肆意而爲。”
秦夢凝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心裏雖然覺得皇兄這話太過誇張,但皇兄在她心裏是神一般的存在,她對他毫無理由的信任跟依賴。
自那以後,秦曦聽到最多的,就是秦夢凝對蘇陌塵無休無止的抱怨和憤怒。
很顯然,自幼被嬌寵長的小公主受不了蘇陌塵那個冰塊的嚴苛教導,一邊委屈一邊又不肯服輸,隻能下了堂以後跑到秦曦面前細數蘇陌塵種種‘罪行’。
“皇兄你還生活他不驕不躁,哼,我看他就是驕傲自大自負狂妄,目空一切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才對。”
她一臉怒氣的闖進來,端起茶杯咕噜噜的喝幹,氣呼呼的罵道。
秦曦靠在床上,手上還拿着一本書,聞言笑了笑,“我的寶貝妹妹今日又受什麽委屈了?”
秦夢凝嘟着嘴,十分委屈道:“蘇陌塵,他、他居然罰我抄襲十遍論語,還說明天要檢查。”說到這裏,她火氣又蹭蹭蹭往上冒,“我不就是不小心把墨汁灑他衣服上了麽?用得着這麽報複我麽?真是小氣。”
“不小心?”
秦曦準确的抓住了重點,似笑非笑的盯着她因爲氣怒而紅彤彤的臉,“你确定你不是故意的?”
“當…”秦夢凝本欲脫口而出的否認在他明澈含笑的目光裏散去,然後有些心虛的閃了閃眸子,聲音明顯的底氣不足,“當然是不小心。皇兄你什麽意思嘛?我可是你的親妹妹哎,你居然幫外人都不幫我,哼!”
小丫頭生氣了,傲嬌的撇過頭,決定不理他。
秦曦歎息的搖搖頭,将手中的書本随意的放到一邊。
“授業老師是你自己選的,你要是對他不滿意,再換一個便是,何苦這樣日日氣悶?”
“換一個?”
秦夢凝一呆,随即搖頭如波浪鼓。
“那可不行。”
“爲何?”
“因爲他好玩兒啊。”
秦夢凝下意識脫口而出,随即意識到什麽,趕緊捂住唇,眸子不停閃爍,就是不看秦曦。
秦曦明澈睿智的眸子似能照進她内心深處,讓她心裏所有想法無法掩藏而袒露在他面前。
“當然了,他也的确是…有幾分才華。”被逼得無奈,秦夢凝才不甘不願的說出這句話。“而且,他不怕我。”
秦曦揚眉看向她,卻看見她眉宇上凝結着一層淺淺憂傷。
“皇兄,咱們生來身份尊貴,世人頂禮膜拜,尊重而敬畏,阿谀奉承,谄媚吹捧。可就是因爲這樣,往往看不到太多真心和真誠。”
她坐在旁邊,雙手捧着臉,喃喃自語道:“隻有蘇陌塵不一樣,在他眼裏沒有尊卑,隻有對錯。無論我做錯了什麽,他都不會有半分留情和猶豫,隻将我當做他的學生李艾教導。平時我若有哪兒磕着碰着了,宮裏必定是人仰馬翻太醫院全數出動。可在他眼裏,就算我被罰抄論語抄得手腕疼痛四肢麻木,他也不會因此有半分同情和徇私。太傅固然嚴厲,卻遠不如他的公私分明。”
秦曦她漸漸褪去所有驕縱怒氣不甘委屈怨怼,變得十分平靜的摸樣,好似一瞬間成長了不少。
他心中淡淡欣慰,更多的卻是心疼。
她不過才三歲稚齡,該是在父母面前承歡膝下肆意撒嬌的年紀,卻因生在這冰冷的皇室而不得不過早的明白世态炎涼人心不古。
“凝兒。”
他伸手摸摸她的頭,語氣溫柔而憐惜。
“世間之事,不可盡如人意,所以才有了人生五味以及八苦。我們來到這世上,總是要懂得哭和笑,懂得歡喜和惆怅,懂得失去和得到。以及愛,和恨。”
他又笑笑,眼神寵溺的看着她。
“我們相信人定勝天的時候,那是因爲我們有足夠的自信和擔當以及勇氣來面對我們即将承擔的所有苦難坎坷。相信我,所有的天定勝人,必定是一些我們窮極畢生之力也無法撼動的東西。比如日升月落、四季變換,又比如生老病死,曆史前行。這些,都是無法更改的自然規律。再是強大的人,在大自然面前也會渺小得如同蝼蟻。到這個時候,我們不必怯懦不敢承認自己的無能爲力,也不必不自力量的苦苦掙紮,更不必悲天憫人的自怨自艾,隻需坦然接受即可。”
秦夢凝靠在他懷裏,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秦曦又道:“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肩負的責任和使命,亦如我,亦如你。我們不能改變,也不能逃避,便隻能面對。”
他目光幽幽的看向窗外,看那飛舞的蝶翼,看那零落的枝葉花瓣,聲音輕得如同一縷風。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咱們生來比常人高貴,擁有許多常人窮極一生也無法得到的東西,就必然會付出相應的代價。那就是,真心。”
感覺懷中人兒顫了顫,他心中一憐,聲音更加溫柔。
“不過我的寶貝妹妹生來就是公主,合該開心快樂,幸福一生。”他說:“人生有苦有甜,有淚有笑。凝兒,我隻但望你這一生笑容多過眼淚,甜蜜多過痛苦。”
……
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反反複複的咳嗽,今天竟然見了血絲。太醫院全數出動,宮人們來來去去匆匆忙忙,景帝和蘇後滿臉焦慮擔憂,卻無可奈何。
混混沌沌中,他聽見有人在不停的喚他,脆弱的,傷心的,帶着哭腔,一聲聲摧肝裂肺,斷人心腸,也讓他心口絞痛。
費力的睜開眼,對上秦夢凝哭紅的雙眼,此時她正一臉驚喜的看着他。
“皇兄,你醒了?”
殿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景帝蘇後帶着太醫全都走了進來。
“曦兒。”
蘇後走過來,抓着他的手,眼圈紅紅的,明顯哭過。
“你怎麽樣,身體哪裏不舒服?”
秦曦虛弱的笑笑,眼神溫暖。
“母後,我沒事。”
見他明明孱弱卻故作堅強的安慰自己,蘇後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别開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眼裏閃爍的淚花。
太醫已經爲他診了脈,說着那些他已經會背的艱澀字眼,開的藥方一日比一日多,藥味也越來越濃。
他已經習慣了那樣刺鼻苦澀的味道,或許有一天,他就這樣昏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從他記事開始便知道有這麽一天,所以相對于常人對死亡的畏懼,他反倒是從容許多。
喝了藥,人也散了,唯獨秦夢凝不願意離開,隻咬着唇趴在他床邊,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秦曦笑了笑,習慣性的去摸她的頭。
“别哭,凝兒哭的時候,一點都不好看。”
秦夢凝死死的抿着唇,突然說道:“皇兄,我一定找到神醫來治好你的病。”
這話她周歲的時候就說過,他依舊溫柔淺笑。
“嗯,皇兄相信你。”
秦夢凝吸了吸鼻子,趴在他懷裏,說出的話帶着濃濃的鼻音。
“皇兄,你答應過我要好起來帶我出宮玩兒的。你說過,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不可以食言。”
“好。”
他口中答應着,眼神卻飄向門口,那裏,站着一個嬌小的人兒,她似乎想進來,卻又不敢,隻能立于原地,擔憂而關切的看着他。
秦曦看了看趴在自己懷裏的小人兒,心中歎息。
凝兒自小就不喜歡瑤兒,整個皇宮都知道,但凡是她出現的地方,瑤兒都會自動退避三舍。
“皇兄一定好起來,然後帶你出宮去玩兒,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好不好?”
那時候的他一定不會料到,他這一生未曾對任何人失信,唯獨違背了對她最初的承諾。直至死亡,他也未曾履行諾言帶她出宮。
……
藥物的治療多少有些作用,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喝了大半年的藥,秦曦的氣色也好了些,景帝和蘇後看在眼裏,也稍稍松了口氣,眉頭卻未曾松展開來。
秦夢凝依舊日日來看他,仍舊時不時的抱怨蘇陌塵的種種,他安靜的聽着,臉上笑意溫柔。
那一日,暮色已晚,外面宮燈搖曳,照不盡夜色。
秦曦皺了皺眉,“公主今日還沒來嗎?”
每天凝兒下堂以後就會來看他,今日已經晚了一個時辰。
宮人低着頭不敢看他,神色閃躲,諾諾不敢言。
秦曦臉色變了,低喝一聲。
“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太醫說過,他身子不好不宜動怒,否則會使病情惡化。所以他一貫溫文爾雅謙謙有禮,幾乎未曾這般冷過臉。
宮人吓得跪倒在地,顫巍巍說道:“殿下息怒,公主從蘇丞相那裏得知神醫出現在上庸城,一大早就出宮去尋神醫來給殿下治病,至今未歸。”
秦曦一怔,而後道:“爲何沒有事先禀報?”
“公主說,想給殿下一個驚喜,不許奴才們告訴殿下。公主還說,殿下不用擔憂她的安危,她是跟蘇丞相一起出宮的,皇上還派了大内高手随行,公主定不會有事。”
秦曦微阖了眸子,眉間淡淡凄涼和苦澀。
這時候,外面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
“王兄。”
是秦夢瑤。
秦曦擡頭看着她。
“這麽晚了,怎麽不回去休息?”
秦夢瑤笑得如同一朵水仙花,“瑤兒知道皇兄沒見到凝兒妹妹,心中定然放心不下,所以我來陪皇兄一起等凝兒妹妹回來。”
秦曦揮手示意宮人退下,然後看着秦夢瑤,道:“瑤兒,凝兒那般不喜歡你,你,可恨她?”
秦夢瑤怔了怔,随即搖搖頭。
“凝兒妹妹還小,她隻是想用更多的時間來陪王兄,不希望瑤兒打擾,瑤兒懂的。”
秦曦看着她純淨的眼睛,忍不住心中歎息,微帶歉疚道:“你我三人本屬同宗,血緣至親非常人所及。凝兒自幼被父皇母後和我嬌寵,性子難免有些任性驕縱,但她沒有惡意的…”
“王兄不用解釋,我都懂。”
或許是從小喪父喪母的緣故,秦夢瑤雖然才九歲的年紀,卻顯得特别早熟而知書達理。
“王兄,我陪你一起等凝兒吧。”
她臉上挂着溫柔的笑,讓人看着便覺得溫暖。
秦曦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好。”
就這樣,兩人在空蕩蕩的大殿等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子時、醜時、寅時…
天際已經微微泛白,秦夢凝卻依舊沒回來,秦夢瑤早已困得靠在床榻上睡了過去。
直到晨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外面才響起秦夢凝驚喜的聲音。
“皇兄,我回來了。”
秦曦猝然回頭,眼神裏光亮一閃。
秦夢瑤猛然被驚醒,立即站了起來。
秦夢凝剛好沖進來,沒料到秦夢瑤在這裏,慣性使兩人相撞,哎喲一聲一人倒在榻上一人摔倒在地。
“凝兒。”
秦曦連忙掀開被子,費力的起身走進,小心翼翼的将摔出了眼淚的秦夢凝抱起來。
“怎麽樣,哪裏疼?”
那般焦急呵護,此刻他眼中仿佛隻有她一人,再也看不見他人。
秦夢瑤怔怔的看着他,落寞的垂下了眼,無聲無息的走了出去,背影寂寞而孤單。
秦曦将秦夢凝抱在懷裏,一邊吩咐人去請太醫,一邊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你去哪兒了,怎麽弄得這麽狼狽?”
秦夢凝頭發淩亂衣衫不整,臉上也髒兮兮仿佛在地上滾了一圈,右手掌心還纏着紗布,顯然是受了傷。
秦曦眼神沉了下來,“你不是跟蘇陌塵一起出宮的麽?他居然沒有好好的保護你…”
“不是這樣的皇兄。”
秦夢凝也不知道剛才摔到了哪兒,疼得呲牙咧嘴,卻又笑得十分開心。她激動的抓着秦曦的肩膀,說:“皇兄,神醫答應收我爲徒了,他答應了,等我學會了神醫的醫術,我就能治好你的病了。等你的病好了,就再也不用天天關在這個大殿裏不見天日了。”
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伸出髒兮兮的雙手緊緊環着秦曦的脖子,淚水自眼角滑落,哽咽道:“以後你發病的時候我就再也不用除了守在你床邊哭而什麽都做不了了。”她又哭又笑的說着,“皇兄,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滾燙的淚水落在他肩頭上,燙得他心口也一陣陣的痛。
秦曦抱着此刻渾身狼狽哭得淚人一樣的她,隻覺得心似乎被人緊緊的拽着,疼得他無法呼吸。
他的凝兒,那麽美麗可愛的妹妹,竟爲了他的病這般耿耿于懷深痛于心麽?這些年來時時刻刻的陪伴,在他發病時的無能爲力,竟成了她的心病麽?
他努力想讓她開心快樂,到頭來,自己卻是讓她最痛的那個人。
秦曦,你真不是一個好哥哥。
她還在他耳邊絮絮叨叨的問:“皇兄,你開心麽?開心麽?我說過,一定會治好你的,你信我,信我…”
她聲音漸漸低弱下去,逐漸聽不見了。
“凝兒。”
秦曦放開她,她明明疲憊不堪卻固執的睜着一雙眼睛盯着他,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
“皇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的。你一定不知道,咱們的大燕國…除了這座四四方方的皇宮以外,還有那麽多那麽美的風景,那麽多不一樣的人…你一定要去看看,一定…”
她說完後再也不堪疲憊,倒在他懷裏,昏睡了過去。
秦曦一驚,連聲呼喚。
“凝兒,凝兒…”
“讓她睡吧。”
淡漠如雪的聲音摻雜着幾分微不可查的歎息,是蘇陌塵,他看着昏睡過去的秦夢凝,冰澈的眸子閃爍着複雜的情感。
“她昨晚一夜沒睡,又跪了那麽久,早已體力透支,此刻是該好好休息…”
“跪?”
秦曦猛然意識到什麽,低頭看着她沾滿泥土的膝蓋。顯然,這是因爲長時間跪在地上沾染上的。
他心口驟然緊縮,渾身都克制不住的顫抖。
蘇陌塵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國度飄來,“嗯,神醫不願爲皇室之人治病,她便苦苦哀求神醫收她爲徒,不惜在門前跪了一天一夜。今早神醫終于松口,她便迫不及待的跑來告訴殿下這個消息。”
秦曦臉色慘白,雙手卻緊緊的抱着輕柔得如同一團雲的小人兒,低頭看着她沉睡的臉,眼眶微微紅了。
“我很開心,凝兒。”
“謝謝你!”
“傻丫頭。”
蘇陌塵忍不住回頭,震驚的看見那向來身體孱弱卻微笑從容的少年,此刻眼中淚花閃爍,似晶瑩的珍珠。
他怔怔的站着,有瞬間的錯覺。
那個少年抱着自己的妹妹,仿佛是抱着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珍寶。
珍重,而珍惜。
無人知道,也就是在這一刻,命運的齒輪,殘忍的開始轉動,改變了多少人的宿命輪回。也将多少無法言語的愛恨情仇,埋葬、封鎖。等待下一個年輪,沉重的揭開。
------題外話------
唔,皇兄的番外還沒完,大概還要寫幾章,麽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