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頑皮,依舊會趁他假寐的時候在他臉上塗鴉,然後在他醒來後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可憐兮兮的看着他。他總是默默歎息,然後轉身離去。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拿着詩經,耳邊卻不期然的回想起她的聲音,稚嫩而天真的,帶着幾分狡黠和探究。
搖搖頭,眼角餘光瞥見手中翻到的那一頁正好是蒹葭。
他微微一頓,将手中的詩經放了下來。
最近,他好像常常爲了她失神。
秦夢凝!
“你在想什麽,這麽失魂落魄的?”
歸離打開密室走了出來,在他旁邊坐下。
蘇陌塵擡頭看他一眼,不說話。
歸離喝了一杯茶,對于他的沉默也不以爲意。
“剛從宮裏出來?”
蘇陌塵還是不說話。
歸離瞥一眼他手邊的詩經,微微挑眉。
“凝丫頭又讓你煩心了?”
蘇陌塵眉頭幾不可查的一皺,盯着他。
“外公,您好像很喜歡她?”
歸離默了默,歎息一聲,起身負手而立。
“那孩子,可惜了身在帝王家。”
蘇陌塵再次沉默,想起十餘年前空桑淤泥之地被鮮血染紅越發妖豔的赤羅殇,想起滿地的屍體,想起母親留下的那一封血書,想起自己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
他閉了閉眼,手指微微卷曲又松開,到嘴邊那句話終究吞了下去。
她,會不會成爲第二個他?
不,不會的吧。
複仇那一日,秦氏皇族,也會和那一年的空桑一樣,滿地鮮血,卻再無一人生還。
她,也會随之芳魂永逝。
胸口忽然蔓延着沉沉壓抑的悲涼。
上一輩的仇恨,究竟還要延續到何時?
若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恨他?
會吧。
……
他的一生,看似榮耀錦繡,卻是蒼白而單調的。除了仇恨,他幾乎未曾想過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直到那一天,洪水漫天,她沖下來,壁壘塌陷,鮮血染紅了他的眼。
從未有過的恐懼蔓延全身,等他沖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暈死了過去。若非懷中尚有溫度,他甚至懷疑她已經沒了呼吸。
顧不得什麽男女之防,也顧不得那些橫隔在兩人之間的溝壑萬千。
将她的衣服脫下來,她的整個右肩已經被鮮血染紅,骨頭錯位,若不好好治療,這條胳膊也就廢了。
點了她的麻穴,幫她接骨,等着她醒來。
明明她身邊有人伺候,明明他可以就此離開,可不知爲何,他留了下來。直到她睜開眼睛,他明顯感覺心裏那股郁結之氣消散了去。
後來他才知道,他之所以固執的守在她身邊。隻是希望,她醒過來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他。
就如很多年後,他爲了她雙目失明,一直不願再見光明。也隻是希望,再次恢複視覺的時候,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
縱然當時年少,懵懂情懷,不懂這世間最複雜的情感,但本就心智早熟的他在那些年的日日相處中如何還能心靜如水?隻是一直不願承認罷了。直到那年她重傷昏迷,他的擔憂驚怕恐懼那般如鲠在喉,讓他再也無法逃避。
他不傻,他看得懂那少女對他越來越深的迷戀癡慕,看得懂她因他的冷漠而斂下眸中的傷懷和落寞。而他亦曾爲她眼中情感而心潮洶湧難以平複,甚至幾度快要忘記身負的血海深仇。
隻是,不可以。
他們本就是對立的雙方,他們之間本就隔着那般血的仇恨,如何能跨越溝壑萬千走到一起?
況且,她還小。
她才九歲。
一個九歲的孩子,或許懂得喜歡懂得依戀懂得占有懂得欣賞。卻如何懂得,愛?
他亦明白,她對他的所有期待和欣賞,源于對她皇兄的依戀和崇拜。
在這基礎之上衍生的感情,會變質成愛嗎?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他怕最終得到的答案,會讓他痛不欲生。
然而當她抓着他的手,一臉希冀的看着他,說:“等我長大後,你娶我好不好?”
那一刻,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停止。無數情感接踵而來,欣喜,茫然,震驚,不知所措…以至于他在最關鍵的時候沉默了。許多年後他想到那一幕,會不自覺地失笑。
當初,爲何沒有拒絕她?甚至不忍見她失望而點頭答應。但他明白,那不是同情亦或者單純的憐惜。
他們之間,最不該出現的就是這兩個詞。
那是什麽?他心中早已明了,隻是一直拒絕對她坦言。以至于兜兜轉轉十年以後,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才對她說出藏在心中多年的情誼。
那一夜不止是他心境的轉折,也是他人生的轉折點。
當他說出那一個好字,他就知道,此生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個固執堅韌的女孩兒。
看着她沉睡的容顔,他終于将深埋心裏那個稱呼低低的傾吐。
“我的…阿凝。”
或許她聽見了,或許她沒聽見。
然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那一刻,他爲她放棄了多少。
仇恨,自我,以及靈魂。
他将他一生所有的感情全都在那一夜,交付于她。
人生之路總是那般坎坷崎岖,他不知道他們能否走到終點,然而爲了她,他願意去博,去賭。
但願蒼天憐憫,但願白首偕老。
懷揣着這樣的期待,他努力着,并且漸漸堅信他們可以跨越所有荊棘攜手一生。
然而命運的年輪,終究吝啬于對他施舍那麽一點點的希望。
他的放棄,遭到了父親的反對和怒斥。
鞭笞在身,火辣辣的痛,卻難以動搖他如磐石的心。
逆耳咒罵,沉甸甸的恨,卻難以磨滅深入骨髓的愛。
他那般小心翼翼的護着她,卻終究還是讓她爲父親所算計,中了情牽引。
她的身子那樣灼熱,灼熱得似空桑的萬年岩漿,燒灼得他心口陣陣的痛,她卻還在低低的喚着他的名字。
那個伴随他十多年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從她口中吐出來,每每都會讓他忘記那些陰暗的童年和讓他越來越覺得疲憊的所謂仇恨。
最終他将情牽引渡到自己身上,卻再也難以與她靠近。
他不笨不呆也不鐵石心腸,他看得見她在被他無視多少次後默默落淚的凄惶悲切,他懂得她心裏的無助和害怕。
然而不能心軟,他總是記得,不可以傷害她。
于是他走了,遠赴邊關。
他想着,這一别或許一年半載。那個時候,大抵她就對他失望了吧。
但她追了出來,頂着病體,站在城頭大喊,說會等着他回來。
那句話藏在心裏沒有說出來,他卻聽懂了。
她在等,等他履行那夜對她的諾言,等着他娶她。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在這條未知的感情道路上,他隻是一個怯懦的膽小鬼。她那般瘦弱,站在城牆上的身影那般單薄,他甚至看見她冷得發抖的身子和蒼白的面容,卻依舊那般燦爛的對他微笑。
她何其的勇敢,又何其的堅貞不屈,如何會因他的冷漠而退縮?
宮宴之上,他終究被她打敗。
他記得,當他跪求賜婚那一刻,她笑得如開在泥地裏的赤羅殇,絕美而燦爛,無人奪其半分風華。
赤羅殇隻開一夜便凋謝,而他,希望她這朵赤羅殇,花開百日紅,永不凋謝。
從那一日起,他便等着她長大,等着她披上大紅嫁衣做他的新娘。
情牽引的爆發是個意外,卻又是必然。
知道她刻意與容昭走得近是爲氣他,知道她在向他撒嬌,知道她心中不安惶惑,知道她再也無法忍受他的冷漠和無視。而他,卻不能告訴她他的苦衷。他也不能告訴她,她的皇兄正在調查他。那些他努力隐瞞的真相,或許即将暴露人前。他們的未來,或許很快就會成爲泡影。
而那一天的到來,或許會粉碎她對他所有的情感,更甚者恨他的欺騙和隐瞞讓,然後義無反顧的離開他投入他人懷抱。
未知的惶惑和即将失去她的恐懼焦躁以及種種負面情緒如泰山般壓來,他幾乎喘不過氣,終究進了宮。
她抿唇看着他,眼中尚有委屈,卻倔強而冷漠道:“你來做什麽?”
他看着她,克制因情緒變動而激發情牽引在身體裏燃燒的那股灼熱,道:“以後離容昭遠一點。”
她譏嘲,“他是北齊來的貴客,我作爲公主,本該盡地主之誼,爲何要遠離他?”
情牽引在體内快速的湧動,他眼中凝結了一層暗郁之色,聲音也微微暗昧。
“這些事自有他人來做,不需要你操心。你若擔心苛待了他引起北齊不滿而對兩國結盟有所影響,那麽從明日起,我——”
“蘇陌塵。”
她終于忍受不了他的冷靜而怒了,近乎咆哮的低吼。
“你以爲你是誰啊,你憑什麽對我的所作所爲指手畫腳?”她氣得胸口上下起伏,眼中卻蒙着淡淡朦胧之色,“你别以爲我就非你不可——”
這一句話,無異于一把火,點燃了他心裏燃燒的所有恐懼彷徨和悲涼,再加上情牽引,讓他一直隐忍壓抑的情緒轟然爆發。
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猛然上前抓着她的肩膀,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我說了,不許你再接近他。”
體内那股火越燒越旺,他神智漸漸有些模糊,眼睛一片血紅。
她被他抓得疼痛,掙紮起來。
“蘇陌塵,你放開我。我憑什麽聽你的?我就要接近他,我就要跟他在一起,他比你對我好千萬倍,我…”
窗外月色折射進來,刺得他眼前最後一絲光亮湮滅。
十五月圓,情牽引爆發至最高點,若不在潮濕的地方運功壓制,便隻能陰陽結合方能解此藥性。
他爲她忍得太久,此刻已經無法再忍。
低頭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将那些誅心之言吞入腹中。
她睜大了眼睛,震驚得不知所以。
他理智漸漸消弭無蹤,死死的抱着她,似要将她糅進血液之中。
十多年來第一次這般親密接觸,彼此都震驚而恍惚,青澀而茫然。
一切的發展都那般順其自然,短暫的茫然之後,她便乖巧的閉上眼睛,任由他探取她的甜蜜芬芳。
*之火已經點燃,他無法自抑的将她壓倒在床榻。
他本就是冷清之人,在她之前未曾與女子有過多接觸,這些年以來兩人亦師亦友日日相處,更是除了她再也看不見他人。于情事上還是一片白紙,初次接觸,便稍顯粗魯和急切,一點點的探索其中奧妙。
最緊密的結合讓她痛得流出了眼淚,他因此稍稍清醒,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淚水。
她死死的抓着他的肩,幾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在他耳邊說:“蘇陌塵,你要是負我,我就讓你生不如死。”
仿佛是一個詛咒,終究一言成谶。
他苦心安排了那場宮變,卻沒想到一個不慎陰差陽錯,便成了命中注定的悲劇。
自此後,三年來,日日夜夜,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還記得,當初得知她懷了他的孩子之時的震驚和狂喜。
他還記得,她最後一次依偎在他懷裏之時的溫度和溫柔。
他還記得,他離去之時她站在門口叮咛他早些回來的期盼和殷切。
……
她死了,即便他能逆天讓她重生,但屬于他的阿凝,随着那場大火早已灰飛煙滅。
無數次抱着她的骨灰從噩夢中驚醒,然後任那凄冷的風吹過寬敞的宮殿,空洞洞的冷和寂寞。
我将紫宸宮恢複原狀,阿凝,你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再次與她相遇,已然物是人非。
盡管雙目失明,但他對她的所有早已深入骨髓,如何感知不到她在何處?
他的血承載着她的重生,她身體裏的每一分疼痛他都感同身受。
就在這前一晚,她還那般的痛徹心扉。
每次月圓之夜他在那樣的疼痛中便想起她,或許這就是上天給予他的懲罰,懲罰他當年沒能救下她和那個孩子。
當他走過他身邊的時候,真切的感受到她那一刻對他的仇恨和殺意。
很久以後他在想,或許在那個時候他死在她手上也不錯,至少不用面對那樣黑暗和痛苦的真相。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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