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入飛霞殿,便聽到董朝恩那句話。
他腳步一頓。
董朝恩已經轉身,對着他彎腰行禮。
“老奴參見穆襄侯。”
容昭冷冷看着他,再将目光移到他身後被制住的嘉和帝。嘉和帝目光憤恨而森寒,死死的瞪着他,譏诮道:“說什麽爲了北齊的江山,原來你一直不甘心。”
容昭皺眉,葉輕歌則是看向秦夢瑤。
時隔九年,再次見到秦夢瑤的時候,她微微有些恍惚。
秦夢瑤也看見了她,眼底閃過幾分訝異,舞笙險些驚呼出聲。
“公主,她…”
秦夢瑤款款走過來,“葉姑娘。”
葉輕歌抿唇看着她,眼神微微複雜。
容昭冷哼,看向秦夢瑤的目光冷如利劍。
“早知道你居心不良,早知有今日,當日就不該容你出冷宮,繼續爲禍他人。”
秦夢瑤微微一笑,“侯爺千方百計布局,不就是等着今日引蛇出洞麽?如今本宮便如侯爺所願。”
容昭眯了眯眼。
“爲什麽?”他道:“本侯隻是不明白,大燕易主,你一個異國公主,即便是早有所謀,也沒了倚仗。你真的以爲,靠着你的鬼煞軍團就能在我北齊爲所欲爲?”
葉輕歌一震。
秦夢瑤先是訝異,而後淺淺微笑,等下她唇邊笑意如水,眸光滌蕩着莫名的溫軟和瑰麗。
“侯爺果然早已洞察于心。”
容昭冷笑。
“這麽說你還有後招了?”
秦夢瑤抿唇一笑,“侯爺還是先看看先帝的遺诏吧。”
嘉和帝臉色煞白,目光憤恨。
葉輕歌手指微微卷曲。
容昭沉默着,緩緩看向笑得妖娆萬分的茗太妃。
茗太妃氣定神閑的站着,從袖中掏出一個長長的盒子,漫不經心的說道:“多虧晉王爲今日不惜捐獻此身而拖延穆襄侯,否則今日之計怕是不成。”
容昭身體僵直,血色從臉上一寸寸消失。
“你…你說什麽?”
這時候,外面有小太監走進來,低聲道:“太妃娘娘,大臣們都已經來到宮門口,要召見嗎?”
“當然。”
茗太妃轉身,唇邊笑意妖豔。
“先帝遺诏,自然要大臣們共同聆聽才行。”
“是。”
小太監聞言立即退了出去。
容昭死死的盯着茗太妃,手指微微收緊。
茗太妃回頭看着他,笑了。
“别着急,這遺诏雖然在哀家手上,但鑰匙卻在其他人手中。”
容昭目光一縮。
此時外面鐵甲聲陣陣,大批禁衛軍早已包圍了飛霞殿。
“鑰匙在誰手上?”
茗太妃微微一笑,看向外面。
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裏三層外三層的禁衛軍朝兩邊分開,盡頭走出來一個人。華衣美服,孱弱纖長,淡淡月色落下,他面色也微微的白,眉眼卻不掩精緻溫雅。
容昭看着那個人,身子忽然僵直,眼神裏有什麽光一刹那破滅,又如同好似突然了悟後的沉痛蒼涼,讓他臉色悠的慘白如雪。
葉輕歌看着越來越走進的那個人,總覺得有幾分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沒有人注意到,原本淡定自若的秦夢瑤在見到那個人後,眼神裏流露出久違而欣喜的淚光。
他走進,對着容昭微微一笑。
“小昭。”
葉輕歌正在詫異他的稱呼,便聽容昭沙啞而顫抖的喚。
“大哥?”
葉輕歌猛然擡頭,滿眼的不可置信。
董朝恩卻走了過來,恭恭敬敬道:“老奴參見大公子。”
那神态語氣,竟比方才對容昭更爲敬畏。
嘉和帝顯然也很是訝異于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後又想到了什麽,詭異的笑起來。
“呵呵…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他沒說完,語氣濃濃嘲諷,卻又透着幾分悲涼與落寞,寫滿深宮之中,那些糜爛肮髒的醜事。
此人正是容祯,容昭同父異母的兄長。
秦夢瑤盯着容祯,幾次欲言又止,淚水卻是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你…究竟是誰?”
**
驿館。
“今晚宮中夜變,此時出城是最好的時機。”
好一陣靜默後,才傳來淡如冰雪的聲音。
“準備好了嗎?”
“一切準備就緒,馬上就能動身。”
“…那就走吧。”
……
吱呀——
門被推開,刺眼的光照進來,純悫下意識的擡手擋住眼睛,待慢慢适應了強光的照射,她才眯眼看向來人,而後身子一震。
“是你?”
她低下頭,逃避着他的目光,拒絕與他對視。
“你來做什麽?”
“帶你離開。”
他已經走過來,解了她的穴道,“今晚宮中有變,蘇陌塵他們馬上就會離開,趁着這個時候,我救你出去。”
純悫低着頭,悶聲道:“我騙了你,你…不恨我嗎?”
他頓了頓,淡白的光照不見他的容顔,隻看得見他眼神微微寂寥和無奈。
“走吧,我帶你進宮。”
“進宮?”
她詫異,“進宮做什麽?”
“宮裏有你想見的人。”他目光有些複雜,抓着她的手微微收緊,“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名叫什麽?”
夜色沉暗,他低頭往下來的眼神如深淵,飽含無數情感。
純悫内心震動,輕聲道:“秦夢雪。”
**
已近醜時,月色慢慢隐沒雲層之中,飛霞殿卻依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容昭盯着容祯,那句話說出口後空氣裏就陷入了沉默,沒有人說話,卻仿佛有千言萬語的迷疊真相在空氣裏寸寸被剝離。
“他是誰?”茗太妃蓦然大笑,“哈哈哈…”
笑聲震耳欲聾,幾乎要将屋頂給掀開,一聲聲在容昭腦海裏回蕩不休,刺得他額頭微微的凸起,顯然已經隐忍到極緻。
“你笑什麽?”
“我笑什麽?呵~”茗太妃慢慢的收斂了笑容,神色卻淡淡譏诮而諷刺,“我笑你蠢,笑你笨,笑你傻。笑你被自己的生父利用欺騙,還在想着爲他不平鳴冤。笑你母親冤死你不爲她報仇卻還在爲虎作伥。笑你孤家寡人卻還口口聲聲以責任束縛自身。容昭——”
她譏诮而冷漠的看着容昭越來越白的臉,毫不客氣的下了最後總結。
“你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人,也是這北齊皇族最可憐的笑話。”
容昭踉跄的退後兩步,葉輕歌一把扶住他。
“容昭。”
茗太妃眸色一轉,又冷冷盯着她,諷刺道:“你以爲你找到了最大的靠山麽?到頭來不過也是人家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
“茗太妃。”
方才在她嘲笑容昭之時冷眼旁觀的容祯此時淡淡開口了。
“注意你的儀态舉止。”
茗太妃一頓,掉梢眼角打量他,眼神冷冷譏嘲,卻終究沒再說什麽。
容祯看了看顯然有些經受不住打擊的容昭,又看向葉輕歌,神情複雜,竟有淡淡欣喜和微微怅惘。
“小昭,抱歉。”
他道:“今日才告訴你真相。”
“真相?”
容昭緩緩擡頭看着他,臉色雪白眼神悲涼。
“真相是什麽?是我所知道的那些所謂的身世秘密實際上隻是你們的陰謀,我所認爲的那些責任背負,不過就是自以爲是的笑話。真相是…父王的死,也隻是一個針對我的局,對嗎?呵呵~”
他自嘲的笑,“真相是,你…才是先帝的兒子。”
葉輕歌猝然回頭,目光裏滿是不可思議。
容祯面色平靜,眼神卻淡淡悠遠,像是晨曦遠山上的霧霭,濃得分不清方向。
“是。”
他閉了閉眼,輕輕道:“你是晉王的親生兒子,我才是先帝之子。當年讓你偷聽到的那些秘密,也都是假的。”
盡管早有猜想,但真正聽到這個答案,容昭依舊有些無法接受。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晉王府的孩子,他是先帝的私生子,無法見光,也不能納入皇家玉蝶的孩子。
他頭上冠着皇家的姓,他這一生必須守護北齊的江山社稷。
先帝留下的最後一道遺诏,是爲制衡。
他知道。
容煊容不下他,因爲他戰功赫赫,因爲先帝那最後的遺诏,是因爲怕他搶奪他的皇位。
而他,卻無心帝位。
畢竟,比起私生子,先帝自然願意把皇位傳給自己名正言順的兒子。
可是他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假的。
先帝不是要制衡,是要他和容煊自相殘殺,是想要借他們的手穩定朝局穩定外邦。然後,扶持他真正的兒子登基。
呵呵…
爲了今天,他們真的是深謀遠慮啊。
容祯。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他這個體弱多病的大哥,竟隐藏得如此之深。
“爲什麽?”他盯着容祯,“父王爲什麽會這麽做?”
若他不是晉王府的孩子,那麽他能接受這一切的安排。可既然他才是父王的親生兒子,父王爲何苦心孤詣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博,也要拖住他而使容煊被擒?
“因爲…”容祯的眼神悠遠而冷靜,“他虧欠了我母親。他要還債,所以,他要幫我得到我應得的一切。”
“應得的?”
容昭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然後緩緩看向一臉死灰的嘉和帝。
“那麽他呢?又算什麽?”
“一個早已被斷絕子嗣之人,是無法爲皇室綿延後代穩固江山大業的。”他輕輕道出驚雷般的事實,炸得嘉和帝悠然擡頭。
“你…說什麽?”
而後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猝然看向身側不遠的秦夢瑤。
直到此時,所有人才看見她滿臉的淚水。
“是…你?”
“對。”
秦夢瑤笑中帶淚,不知是欣喜還是蒼涼。
“從一開始,我嫁來北齊,目的便在于此,讓你絕育。”她輕輕道:“這是王兄給我的任務。我當初鑽研毒物,也是王兄授意。因爲你沒了兒子,就沒人繼承帝位。而先帝,正是知曉此事,才遷怒于我,将我打入冷宮。”
嘉和帝滿臉震驚,目光皴裂。
“你…你竟然…”
秦夢瑤又看向容昭,微微一笑。
“隻是穆襄侯實在太厲害了,我和王兄聯手足足用了六年,才将父王留下的鬼煞軍團移至北齊。這,還是在你那些年不在京城的情況下。如若不然,隻怕我早已客死異鄉了。”
她呵呵的輕笑,歎息一聲。
“皇上,你長着眼睛,卻分不清誰是忠臣誰是别有居心。先帝不忍告之你早已絕育,隻遷怒于我,而你卻沉迷兒女私情罔顧先帝旨意将我接了出來。你可知,我在冷宮那些年,多麽安靜,多麽自在?其實隻要再多一些日子,隻怕穆襄侯就已經查出所有真相,也不會有今日之變了。怪隻怪,你疑心太重,不信他,總覺得他會奪你帝位。可你怎麽不想想,若先帝立下的遺诏正屬意他繼承皇位,以他這麽多年的軍功,但凡有一點野心,你這皇位,還能坐得安穩麽?”
嘉和帝一顫,神情微微茫然。
秦夢瑤又是呵的一聲輕笑,“冷宮啊,那可是個好地方。沒有人監視,沒有人保護,便更有利于我傳遞消息。皇上,你知道即便你坐在龍椅上卻日日不安麽?因爲你自卑,你知道你比不上穆襄侯,你害怕。你這一生,未曾看清過任何人。你的父皇,你的兄弟,你的臣子,以及,你的妻妾們。”
嘉和帝開始顫抖,臉色雪一般的白。
秦夢瑤看向容昭,勾唇笑得溫柔。
“皇後娘娘對穆襄侯可是忠心耿耿的很呢。爲了穆襄侯,甘願入宮伴他人身側,隻爲成爲你在宮中的眼睛。爲了穆襄侯,明知先帝絕她子嗣依舊義無反顧。爲了穆襄侯,棄了跟随自己身邊多年的侍女。隻因,她是郭淮安插在皇後身邊的眼線。甚至是爲了把我重新打回冷宮便于調查,自己服下劇毒。”
“如此情深意重,不知穆襄侯心中,可有半分憐惜?”
皇後是容昭的人?
葉輕歌緩緩轉頭,卻看見不知何時來到門口的皇後。她雙手垂疊在腹部,金黃色鳳袍加身,容貌冶豔而美麗,一線宮燈打下來,頭上金步搖晃得刺眼而森涼。
她白着臉,蠕動着唇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隻沉默的看向容昭。
“還有溫貴妃。”
秦夢瑤慢慢的說着,“皇上你青梅竹馬的表妹,你可知,她從頭到尾效忠的,就不是你?”
太多意料之外的真相已經讓嘉和帝幾乎不堪重負,後面的,秦夢瑤說得再多,于他而言也已經麻木。
“我隻想知道。”
容昭穩了穩呼吸,直直看着容祯。
“父王一心爲你,你爲何任性傷他性命?即便他非你生父,卻也養育了你這麽多年,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
“因爲他該死。”
容祯的回答是漠然的,不帶半分感情。
容昭眸中燃燒着怒火,還未待發洩,便聽得容祯微微一歎。
“小昭。他利用你的正義良知作爲鋪墊,又編制謊言的大網來欺騙你,你不恨他麽?你是他的親生兒子,可他的所作所爲,卻從未給你留下後路。唯一留下的,大概就是晉王府。可,那真的是你想要的麽?”
容昭被他問住,半天回答不出一個字來。
容祯半阖着眸子,“其實…”他微微一頓,終究輕聲道:“你的母妃,不是病逝…”
容昭眼眶慢慢睜大,身體微不可察的顫抖。
容祯眼神憐憫,道:“是你的親生父親,殺了你的母親。隻爲,束縛你奔往大燕的腳步。”
容昭踉跄的後退。這次葉輕歌沒扶他,而是直直的看向容祯,眼神深幽隐着某種探索。
“怎…怎麽可能?”容昭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不可能的…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
容祯顯得十分冷靜,“當年他本該迎娶我母親爲妃,是你母親苦求父家幫忙才得以嫁入晉王府。你父王不喜歡她,便冷着她,漸漸的她就生了嫉恨之心。然後…她害死了我娘。”
容昭雙手緊握成拳,目光充血,卻無法反駁。
這些事,他知道。
“一個男人能爲自己所愛的女人做到什麽樣的程度,不用我多說了吧?”容祯的眼神若有似無的飄過葉輕歌,“三年前,你若沒有去大燕,或許,她就不會死。”
容昭雙眼呆滞,疼痛早已麻木。
葉輕歌僵直着身子,想起容昭曾對她說過的那些話。
當年,他是爲了她才去的大燕。他悔恨,他痛苦,他不顧母親的哀求執意離開,換來的結果便是母親被生父害死。而他所愛的那個人,也葬身火海。
即便知道那些事,但葉輕歌從未如這一刻那般清晰的去用心體會當年容昭喪母以及喪失所愛之痛。
這三年來她日日沉浸在自己的仇恨中,視他爲陌路。即便是兩人相認,她也沒對他敞開心扉。
而他,卻因她承受人間至痛。今日,又被人毫不客氣的揭開血粼粼的傷疤。
這又是怎樣的痛徹心扉?
她不敢去想。
她隻能,握緊了他的手,用自己微弱的體溫去溫暖他冰冷至極的心跳。
“你解釋得的确有理有據,但我還有一個問題。”葉輕歌穩了穩心神,看了眼秦夢瑤,“她是大燕的公主,苦心孤詣在北齊做卧底九年,與你這個北齊先帝的私生子,又有何關聯?不要告訴我她本就是你的棋子。”她嘴角勾起淡淡譏嘲,“大燕太子可不是沒腦子的人。”
容祯漠然看着她,神色淡淡複雜。
“那是因爲…”
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而來,“太妃娘娘,大臣們已經在章華台,請求觐見皇上。”
容祯負手而立,淡淡道:“朝恩,你去安撫大臣。”
“可是這裏…”
董朝恩有些猶豫的看了眼容昭,微微擔心。
“無妨。”
容祯淡定而雍容的微笑。
“去吧。”
“…是。”
他退了出去,屋子裏又安靜了下來。
葉輕歌看向秦夢瑤,她正緩緩向容祯走去,目不斜視,眼中淚水朦胧,一步一步,似要跨過千山萬水,終于抵達彼岸。
她道:“瑤兒…見過王兄。”
……
所有聲音刹那遠去,空氣在此刻定格。
城外。
夜色森涼,馬車伫立。
歸離望向皇城的方向,微微歎息。
“這一走,可就是永别了。”
車内之人沒有回應,隻餘淡淡微熱呼吸。
歸離搖搖頭,對盡天道:“走吧。”
盡天點頭,一拉馬缰。
“駕——”
……
“你…叫他什麽?”
仿佛隔了幾個世紀一般,葉輕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盯着微笑而欣喜的眸子,心裏那種久違的熟悉感如洶湧的潮水,刹那間将她淹沒。
她再也看不見身邊所有人,眼神裏隻有眼前這個孱弱而目光充滿睿智的男子。
“不可能。”
嘉和帝突然一聲驚吼打破了寂靜。
“他…他怎麽會…”
如此詭異驚駭的事,别說是他,便是容昭也不由得震驚。而茗太妃,顯然也是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簡直不可思議。
“你…你到底是誰?”
容祯托起秦夢瑤的手,目光微暖而憐惜。
“瑤兒,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秦夢瑤喜極而泣,早已失了往日的沉靜溫雅,端莊自持。她又哭又笑道:“隻要是爲王兄的大計,瑤兒做什麽都不覺得辛苦。如今隻待王兄大業可成,瑤兒,也就安心了。”
容祯微微而笑。
舞笙在一旁結結巴巴道:“公…公主,他…他是太…太子?”
她瞠目結舌的看着眼前這個玉質風韻的男子,半天都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顯然,而掩人耳目,這些事情,便是連貼身侍女,秦夢瑤也沒有告知。
“不…這不可能…”葉輕歌搖着頭後退,“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的,不可能…”
當年是她親眼看着皇兄在他懷裏閉上眼睛,她親眼看着他離世,親眼看着他下葬…
容祯,怎麽可能是皇兄?
看見她的反應,容祯卻是滿目憐惜心疼,低低喚道:“凝兒。”
跨時代的呼喚,深值靈魂的熟悉感再次洶湧而來。
葉輕歌臉色煞白,眸子裏淚光閃爍,惶惑和狂喜交錯纏繞,困住了她想要前進的腳步。
而這一聲呼喚,再次震得在場除容昭以外的所有人不知所措不可思議。
秦夢瑤身體僵直,機械的轉身,看着葉輕歌,蠕動着唇瓣,顫抖着說:“王兄,你…喚她什麽?”
沒有比今夜所見所聞更加離奇之事。
當年她得知王兄重生,幾乎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如今卻又告訴她,眼前這個和記憶之中長得頗爲相似的少女,竟然也是那多年前*而亡的女子嗎?
怎麽會?
容祯卻已經伸出手,對葉輕歌溫柔的笑。
“凝兒,過來。”
葉輕歌急促的呼吸,仍舊克制不住渾身的顫抖。
嘉和帝卻忽然想起了什麽,看着容昭,道:“怪不得你喚她鸢兒,陳鸢,燕宸,呵呵…原來如此。我就說,你當年對燕宸公主如此情有獨鍾,怎麽突然就又對她百般維護。卻原來,移花接木,都是一個人。”
這等駭人聽聞的事,難得他居然能接受。
茗太妃早就因這一番異變而震驚當場,忘記了任何反應。
葉輕歌咬着唇,死死的盯着容祯,那般小心翼翼和防備,亦是那般脆弱悲痛。
見此,容祯輕輕一歎,緩緩走向她。
“凝兒,過來,小時候,你可是最依賴我的,忘記了嗎?”他眼神悠遠而怅惘,帶幾分懷念的欣喜,“小時候你放紙鸢,卻落在了樹上,你爬上樹去取,不慎從樹上掉下,手臂上被劃傷,落下一條疤痕。後來你跟我哭訴,說手上留疤就變醜了,以後就嫁不出去了…”
久遠的記憶滾滾而來,撥開了濃濃的霧罩,入目的是那深宮高牆,巍峨殿宇之中,稚嫩美麗的小女孩兒趴在床邊,可憐兮兮的看着床上躺着的羸弱少年。
“皇兄,你說,别人會不會因此嘲笑我啊?”
少年寵溺而笑,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拉過來,道:“凝兒是大燕最美麗最尊貴的公主,沒人敢嘲笑你,也沒人敢不要你。因爲無論凝兒想要什麽,皇兄都會幫你得到。”
“哪怕是,不擇手段。”
……
“那年,你五歲。”
現實與記憶交錯而過,眼前之人漸漸與當年躺在床上那病弱的少年重疊,許多被刻意壓抑的情緒如積壓的洪流爆發,卻如鲠在喉,說不出一句話來。
葉輕歌愣愣的站着,幾乎忘記了此時自己身在何方。
因此她沒有注意到,秦夢瑤似受打擊般的不停後退,蠕動着唇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神情卻是掩飾不住的悲怆凄苦。
太多不可思議的真相接踵而來,太多無法言喻的詭異事件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以至于無人再關心其他。而當門口傳來清妃慢悠悠的聲音之時,葉輕歌才猛然驚醒。
“原來,你不是表姐。”
葉輕歌悠然回頭。
門前宮燈昏暗,在夜風中搖曳晃蕩,而她立在門扉下,一抹斜斜的光照下來,她眉眼精緻如畫而唇色凄美嫣紅,眼神晶瑩卻似有千山萬水霧罩重重。
嘉和帝一看見她,先是皺眉,而後沉默。
清妃慢悠悠走進來,目光一一從所有人臉上劃過,而後定格在嘉和帝身上。微微一笑,雙手疊于腹部,道:“臣妾,參見皇上。”
嘉和帝沒說話,眼神微微複雜。
清妃站起來,又看向葉輕歌。
“怪不得,怪不得你言行舉止和從前大相徑庭。原來,你早就不是表姐了。”
葉輕歌此時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卻是沒有顧忌清妃。她擡步,慢慢走向容祯。
“鸢兒。”
容昭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再多的傷再多的痛再多的無法面對無法接受都不及眼前一個她。
他拉着她的手,飽含複雜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始。
葉輕歌腳步一頓,沒有繼續向前,目光依舊盯着容祯,“我回京那一晚,皇後召我入宮觐見。她屋子裏燃燒的香除了無厘子卷心蓮以外,還有一味藥,叫做‘一月瑚’。本爲清寒解毒舒筋脈絡之藥,但于無厘子卷心蓮混合在一起,再以血作爲藥引子,便成了劇毒‘血殇’。而且,需要在香爐裏沉澱容納三年方才能入藥。一旦聞得此香,便毒入骨髓,藥石難醫。”
皇後震驚。
容昭猝然擡頭盯着她,目光驚駭。
反觀容祯,卻依舊氣定神閑。
“我隻想知道,這些,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葉輕歌依舊盯着容祯,一字一字,卻似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從入宮那天開始,從發現皇後被下藥絕育開始,她就知道自己也跟着身中劇毒。然而此毒并非無藥可解,隻是有一味藥引子難得。
而那藥引…
“是,我知道。”
容祯的回答讓葉輕歌幾乎無法接受,她克制不住悲憤的大喊。
“爲什麽?”
她無法相信,從小寵呵護她如珠寶的皇兄,怎會因自己的計劃而舍棄她。或者,今日就是最好的解釋?
容祯沉默半晌,道:“當年我醒來之時已天翻地覆,不久後大燕宮變,我雖有心卻鞭長莫及,後知曉你還活着,知曉你定會苦心經營複國。你是我的妹妹,你的性格我怎麽會不了解?你功課武藝授之蘇陌塵,然朝政軍事卻出自于我,我怎會猜不出你想要做什麽?攪亂北齊,亂中出擊,尋找雪兒,然後回大燕,推蘇陌塵下台。凝兒,我說得可對?”
葉輕歌抿唇,死死的看着他。
“所以,月蟬是你的人?宋至賢所謂安插在大理寺的人,其實也是你在暗中策劃?”
“是。”
容祯坦然道:“盧懷遠性子看起來溫和,卻清冷孤傲,有别于世家公子的纨绔和自負,甚至是厭惡迂腐的封建禮教。這樣的人,怎會心甘情願接受父母之命娶自己不喜歡的女人?我根據他的性格身份以及關于他的所有因素來判定他的喜好,月蟬是最适合的人。而月蟬的身份卻終究是他們之間的阻礙,所以後來他娶容瑩也是意料之中。容瑩又高傲善妒,狹隘不容人,久而久之必定對月蟬心有怨恨,殺心漸起。月蟬死了,盧懷遠必定憤恨在心。以他的性格,如何不遷怒整個家族?”
他看着葉輕歌,微微一笑。
“凝兒,我太了解你。你雖心善,卻也嫉惡如仇,傷害過你的人,你如何會放過?我爲你鋪路,供你布局。然後接下來,廣陵侯府,宋至賢野心昭昭卻剛愎自用,隻要稍微讓他有所成就,必定自負高傲眼高于頂。就算有那麽幾分小心懷疑,也打不過對權利和榮華富貴的貪婪*。所以,要他中計易如反掌。”
他看着葉輕歌,神情淡淡欣慰和欣賞。
“有了兩府先例,後面的自然就水到渠成。”
葉輕歌顫抖着,緊緊的咬着唇瓣。
“所以,流淵…一直都是你的人,他表面上效忠于我,實際上是你在授意,是嗎?還有蘭芝,也是你讓他殺的,對不對?流淵隻是個殺手,縱然有多年經驗,但那個時候,絕對不會想到如此複雜而缜密的計劃來殺一個人,更不會因此暴露蹤迹。是你,這一切都是你授意的。欲蓋彌彰,虛虛實實,所以…”
她慢慢看向身側的容昭,飄忽的輕笑了聲。
“你是故意讓他發現我的身份,對嗎?”
容祯漠然。
葉輕歌閉了閉眼,許多記憶接踵而來,從前深埋心裏的疑惑不解在這一刻全都有了最好的解釋。
“還有畫扇,當年畫扇一身是傷的來到水月庵,然後我順利的救了她。這一切,也是你安排的對不對?他…也是你的人。”
容祯歎息一聲,“你身邊無人照顧,我始終不放心。”
“呵…”
葉輕歌自嘲的輕笑,眼眶中淚痕閃爍。
她的皇兄,天資聰穎智冠天下無所不能的皇兄,從小在她心裏如神祗的皇兄。
這天底下,誰的心思千思百轉能賽過他?誰執手棋盤縱橫捭擱能逃過他的算計?
“不過有一樣你說錯了。”容祯道:“當年我臨終之前将流淵交給你,他便是你的護身符。他之所以受命于我,是因爲你彼時勢單力薄又滿心仇恨,我怕你思量不當而給自己帶來無窮禍患。”
說到這裏,他神情淡淡哀愁。
“至于‘血殇’…”他苦笑,“我這一生都做了操棋人,自問天下衆生諸侯乾坤,無人能逃脫我的手掌心。然而唯有此事,若想破局,必先入局。”
葉輕歌眉眼一跳,“什麽意思?”
容祯沉吟一會兒,才解釋道:“一切始于上一代的恩怨。北齊先帝一生所愛乃江氏嫡女江憶微。然不得所願悔恨終生。他得不到,便想讓自己的繼承人娶江憶微的女兒。二十年前,也就是江憶微懷孕之時,一次宮廷宴會,由于先帝的刻意安排,與江憶微在宮中‘巧遇’,便對她說起聯姻之事。剛巧彼時葉湛經過,看見兩人單獨相見,便對江憶微有了懷疑之心,導緻了長甯侯内府之變種種。而江憶微不忍自己的女兒入宮爲三千粉黛之一,所以才會和廣陵侯夫人定下兒女親事。”
葉輕歌一震,原來還有這麽一出麽?
“事已至此,先帝便是再不甘也無可奈何。後來出了那件事,謠言四起,之所以會流傳入宮,是因爲我暗中斡旋。”容祯道:“因我知曉先帝一直忌憚小昭卻又無從下手,于是當夜我便進宮商議,讓他下旨賜婚。”
他看向容昭,眼神裏溫和和睿智的光齊齊流淌。
“你之所以對他們刻意爲你編制的身世深信不疑,也是因爲這道賜婚聖旨吧。因爲你了解先皇的爲人,而你又知道了那道最後遺诏的存在,自然會理所當然的以爲先帝此舉便是要讓自己心上人的女兒嫁給自己的繼承人,做下一任皇後。”
容昭抿唇不語,抓着葉輕歌的手卻在收緊。
容祯又微微一笑,若有感歎道:“那道聖旨,于先帝而言,的确是羞辱于你,因爲你不是他指定的繼承人。而我之所以這麽做,是因要博取他的信任。再加上他唯一的兒子沒了生育能力,便是他再不喜我這從小養在晉王府的私生子,也隻有這麽一個選擇。畢竟,與其他的兒子百年之後沒有繼承人而讓位于你這個侄兒,還是自己的兒子可靠些。可他這個人又一慣疑心重,留下遺诏又怕我利欲熏心以此逼宮。毫無根基的我,如何能鎮壓百官?到時候也會成爲你手中的傀儡。所以他将遺诏交給了茗太妃,鑰匙交給了我,乃是兩全之策。一來他太了解茗太妃是什麽樣的人,爲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她一定會好好的保存自己的救命符。”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又話音一轉。
“但他依舊不信任我,他也不甘心此生最大願望就此消弭。所以他給你下了‘血殇’,他了解皇後的性格,得知賜婚以後必定妒恨在心而召你入宮。”他眼神淡淡無奈和哀傷,“我有讓流淵提醒你,隻是…”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葉輕歌卻等不及的問:“隻是什麽?”
容祯看着她,苦笑搖頭,“你該知道,要解‘血殇’便隻能取以血爲藥之人的活血作爲藥引子,而且必須是那人心甘情願,否則便是取盡此人鮮血,非但不能解毒,反而會雪上加霜。爲了以防萬一,他在我身上中了同心草,用我的血作爲藥引引發血殇。你中毒,便是我中毒。然你若不中此毒,我便受其反噬斃命。”
葉輕歌一震,不可思議的看着他。
容祯眉眼平靜微有歎息,“他是想用你來牽制我,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一心隻爲北齊江山。所以,隻要你我都中毒,都必須依靠彼此才能活下去。要解毒,便是互飲彼此活血。然而什麽樣的人才能爲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鮮血?除非這兩人有十分親密的關系。”
葉輕歌目光緩緩睜大,艱難的說道:“所以…先帝,是想要讓我…嫁給你?”
容昭抓着她的手再次用力,她卻感覺不到疼痛。這樣的真相,淡去了剛才誤以爲皇兄爲了霸業不惜讓她中毒的痛心絕望。
“是的。”
容祯點點頭,又微笑。
“不過你不用擔心,你我本就是一脈相承的兄妹,關系親厚自不比常人。所以凝兒,我會爲你解毒。”他看着她,又是一聲長歎,“好在血殇雖是當世奇毒,短時間内不會發作,你不必忍受劇毒之苦,我也能稍稍寬心。但劇毒入體,潛藏時間再久,終究會爆發。再加上你本就有惡疾,我無法肯定什麽時候你體内的毒會發作,所以隻能加快計劃,選擇今日動手。”
“那麽…”
葉輕歌緩緩擡頭,看着他。
“雪兒入京行刺,你也早就知道,對不對?溫雲華…是你的人,是不是?”她抿着唇,“文宣王手中兵馬良将,早已歸他手中。你不怕今夜事成日後兵變,也是因爲,你有了最有利的王牌與後盾。而安國公府,依舊永存,是嗎?”
容祯點頭。
“對。”
他做事向來天衣無縫,從無纰漏。
從大燕的太子,到如今北齊養在晉王府無人關注的私生子。隻要他想,天下風雲變幻,皆在他一念之間。
“那麽…”葉輕歌輕輕道:“九年前你還是大燕的太子,苦心孤詣要絕皇室子嗣,又是爲何?那時候你總不會預測到自己會成爲北齊先帝的私生子吧?”
“自然。”
容祯看了看容昭,眼底晃過一絲複雜,對葉輕歌歎息道:“當日我另有目的,隻爲北齊易主。”
北齊易主最後花落誰家?
葉輕歌看向身側的容昭,除了他還能有誰?
“爲什麽?”
“因爲你。”容祯忽然有些哀傷,“凝兒,你從前對蘇陌塵太過癡迷執着,而他又心思如海難以掌控,我怕你終究會受傷。而我又先天不足,不知能護你幾時,唯有尋找他法庇護你一生平安。讓蘇陌塵感受到來自情敵的威脅,才會對你珍而視之。而北齊大燕本爲聯盟之國,隻要小昭繼位北齊大統,至少他在位之時兩國不會開戰,周邊小國無從冒犯。你這一生,便再無坎坷了。”
葉輕歌渾身一震,眼眶裏暈出淡淡淚痕,喜悅中又摻雜着羞愧,感動又兼并凄苦。
果然,皇兄做什麽都是爲了她。當年她執意要和蘇陌塵在一起的時候,皇兄就曾勸過她,她卻一意孤行,皇兄别無他法,卻還在想方設法的爲她的幸福謀求保障。
皇兄…
她當年任性輕狂,婚前失貞,氣死了他。他重活一世,卻依舊還在爲她打算。
“凝兒。”
容祯走過來,看着她,眼神深遠悠長。
“我說過,隻要是你想要的,皇兄便是不擇手段也會爲你得到。若天下爲你所阻,我便覆天下也罷。若一國亂而使你駐足不前,我便一指定乾坤。若非我身有玩疾朝不保夕,擴充大燕疆土平天下格局也并非不可能。大燕當年雖國力不如北齊,但隻要我活着,就能保大燕永不受外來侵犯,你永遠平安。隻可惜天不遂人願,我英年早逝,無法與你更多依靠。幸而…幸而我又活了下來。然此一時彼一時,我的計劃自然也要因此變化。我想過了,與其讓他人掌這江山社稷,終不如我能護你周全。”
他伸出手,微微顫抖着,緩緩放在了她的肩上,輕聲道:“凝兒,身爲皇族之人,很多事不由自主。國家,江山,社稷…這些,從我一出生便背負于肩,我知道承受使命責任的壓力,不願你累其苦。”
“天下,江山,皇權…我要這一切,是因爲,隻有天下在我手中,你才能無所顧忌的幸福。”
所有壓抑的情緒都在最後這一句話中爆發。
“皇兄…”
葉輕歌猛然撲進他懷裏,凄聲低喚。
随着她這一聲呼喚出口,容祯向來鎮定自若的神情也微微皴裂,他難掩激動的伸手抱着她,眼眶裏滿是重逢的喜悅和感懷。
“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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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oss終于出來了。好吧,我承認,其實我最喜歡的是皇兄。咳咳~
那啥,其實先帝也是隻老狐狸,心機又深還癡情。江憶微當年沒選他而是嫁給了葉湛那渣男,也是有眼無珠。
世子好可憐有木有?半生都做了别人的棋子,最可悲的還是被自己敬重的父親算計,成爲了别人的踏腳石。哎,默哀三分鍾。遁走碼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