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看着容昭,嘴角微微上揚,眸子裏卻有化不開的憂傷綿綿,“宮變的時候,我根本沒在皇宮。”
這件事十分隐秘,外界幾乎沒人知道。
而容昭,他隻知道三年前她*而亡,至于之前那段時間,他确實不知道她不在皇宮。此時聽她說起來,不免驚異。
“不在皇宮?”
“是。”
葉輕歌輕輕的笑,“因爲我懷孕了。”
容昭震驚後退,臉色微微的白。
“而宮中人多口雜,爲避免旁人知曉,所以我離開了皇宮。”葉輕歌閉了閉眼,“這些事,你應該不知道吧。”
容昭緊抿薄唇,目光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他知道她婚前失貞,知道彼時她和蘇陌塵即将大婚,卻沒想到,那一夜過後,她竟身懷有孕?
“宮變那一日,我收到消息,才急急回宮。”她默了默,又低低而嘲諷的笑,“外界隻知叛軍入城,他率兵前來救駕。卻不知,真正的主謀,就是他。”
身子控制不住的顫抖,她聲音微微低啞。
“我闖入皇宮的時候,父皇已經瘋癫。我親眼看見他被人殺死,倒在血泊中。然後…母後自盡…還有…還有那個剛剛出生的孩子,我的弟弟,也被人摔死。”
撕心裂肺的痛在心口乍現蔓延,她臉色逐漸霜白如雪。
“鸢兒。”
容昭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攬入懷中,“别說了,别說了…”
葉輕歌目光朦胧含着水霧,“他救駕是假,竊國謀權是真。呵呵…知道嗎,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這麽狠,也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把戲演得這麽好。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他苦心孤詣接近我,不過就是爲了有朝一日逼宮造反奪得皇位。”
“皇兄死了,父皇死了,母後也死了…就連剛剛出生的弟弟…也不能幸免于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才是罪魁禍首。是我引狼入室,才導緻國破家亡。所有人都死了,我怎能苟活于世?所以,我放火燒了寝宮,葬身火海…”
“别說了鸢兒,别說了。”
容昭緊緊的抱着她,心口傳來炖炖的疼痛,他幾乎不敢想象當年她受了怎樣的苦。
被自己所愛之人背叛,眼睜睜看着父母雙亡,而自己,腹中還懷着那個儈子手的孩子。
她又多絕望才會憤然引火*?
那個時候,她又該有多痛?
懷着那樣的仇恨,她又是怎樣做到笑容自若雲淡風輕的?
她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何苦擔負這些國仇家恨?
“鸢兒,那些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不要再想,那都不是你的錯,沒有人會怪你,不要因此自責愧疚,也不要自我折磨。你父皇母後在天有靈,也不想看見你這樣日日痛苦無法救贖。”
淚水在眼眶醞釀成珠,她閉了閉眼,将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憋了回去。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容昭微微松開她,低頭看着她發白的臉,眸子裏滿是憐惜心疼。
“鸢兒…”
葉輕歌擡頭望着他,微微的笑。
“我心痛的毛病,就是在那個時候得的。”她神色有些恍惚,輕輕說道:“或許是老天憐憫,才讓我重活一世。隻不過,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或許哪天,我就這麽痛死了…”
“鸢兒。”
容昭驟然提高了音量,眸子裏閃過驚怕和恐慌。
“不要說這種話,你不會有事的,你的病一定會好的。”
葉輕歌搖搖頭,“我盡得師父真傳,連我自己都束手無策,就算師父來了又如何?也未必治得好我的病。而且…我不在大燕的這三年,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師父,又怎麽會住進了攝政王府?”
她推開容昭,“你不要管我了,這是我的命,我活該遭此報應。我活着,隻爲奪回大燕。北齊和大燕早已簽訂友好同盟,但我不相信嘉和帝的誠信,所以我要做好充分的準備,不能就此功虧一篑。”
“我…”
“别再說你幫我。”
葉輕歌閉了閉眼,神色恢複了冷靜。
“告訴你這些,是因爲我相信皇兄的眼光,他說你是個坦蕩重諾的君子,而非背信棄義的小人。所以我不怕你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哪怕是爲了國之利益,我也相信你。”
容昭心裏喜憂參半。
她願意相信他了,卻不是因爲他本人,依舊是因爲她的皇兄。
在她眼裏,他依舊什麽都不是。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對于一個心懷仇恨并且朝不保夕的人來說,已經沒資格去奢求什麽兒女私情。我有我的使命,你也有你自己的擔負,我們本就…”
“你是不是知道了?”
容昭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目光幽深。
“先帝的最後一道遺诏,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問出這句話,他神色微微複雜,也松了口氣。
葉輕歌抿唇不語。
容昭拉過她的手,坐下來。
“你猜到了什麽?”
葉輕歌依舊不說話。
容昭微微歎息一聲,慢慢道:“先帝的确還留有遺诏,傳位遺诏。”
葉輕歌忽然站起來,“那是你們北齊皇族之事,與我無關…”
“我沒有利用你。”
容昭也站起來,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凄惶。
“鸢兒,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利用過你。”他上前幾步,“正如你所說,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你要複國,我要守護北齊的江山,本質是一樣的。隻是…”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很輕。
“你做那麽多,是不是希望我登上帝位?北齊若有内亂,日後你回大燕複國之時,北齊就沒時間和精力來搗亂?呵呵…”他走到她身側,重新拉過她的手,溫聲道:“鸢兒,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坐上那個位置,從來都沒有。”
葉輕歌不說話。
容昭又默了默,聲音越發輕柔,含着絲絲的哀愁憂傷。
“或許你已經猜到。”他說:“我母妃并非父王心愛之人,她隻是父王的妻子,僅此而已。”
葉輕歌心中一動。
“我父王所愛之人,是玉側妃,博陽城城主之女,多年前外族入侵而城破家亡。父王帶兵援救,将她帶了回來。”
“夠了。”
葉輕歌忽然打斷他,“我不想聽這些,你也沒必要告訴我。”她轉身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冷靜而清晰,“那是你們北齊皇族之間的糾葛,與我無關。我隻要複國,至于你的目的,并不在我關心的範圍内。”
容昭面目晦澀,幾次欲言又止。
葉輕歌穩了穩情緒,聲音和緩了些,道:“容昭,你我總歸相識一場。當年我心有所屬,所以隻能負你。而今日,我早已不在是當年那個在上庸城街上拉着你離開陪你吃馄饨的鸢兒。我是燕宸,大燕的長公主。十九年來,我從未這麽深刻的認識到我自己的身份和我肩上擔負的使命。三年前那場大火燒死的不止是我的肉身,還有那個爲愛不顧一切的靈魂。我豔羨父皇母後的恩愛情深,所以固執的追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姻緣。曾經我以爲那個人是蘇陌塵,可他背叛了我,害我和我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含恨而死,你不知道這三年來我有多恨多悔。”
她呼吸有些不穩,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容昭,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理應懂得取舍。有些東西,即便悍然不顧依舊被撞得頭破血流,那就該舍棄。而有些東西,或許你不想要,但你卻沒有任性拒絕的資格和理由,那就該努力争取。”
她眼神裏哀傷層層溢出,像一個纏繞着亘古洪荒的夢境。
“曾經我任性的一意孤行,最後落得那般下場。一朝國破家亡,生離死别,已經足夠讓我記住教訓。再世爲人,很多東西,我已經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去觸碰。”
葉輕歌微微顫抖,眸色凄楚哀涼。
“我怕了。你明白嗎?我害怕。”
容昭目光一震,“鸢兒…”
葉輕歌别過臉,深吸一口氣。
“現在的我,根本無法給你任何承諾。所以,放棄吧。不要繼續守着永遠都不會有結果的夢虛度光陰。你還有大好的前程,還有更美好的未來。你出生便應該是天之驕子,你是北齊的戰神,是天下多少女子心目中的英雄佳婿。而我,隻是一個無法見人的亡國公主,一個曾讓皇族蒙羞的殘花敗柳,一個因失貞而氣死皇…”
“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容昭忽然沉了臉,死死的瞪着她。
“鸢兒,我知道你心裏有多恨多痛,我也知道你要複國的決心。可不要因爲這樣而把所有的錯都歸咎于自己身上,好嗎?也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正是曾經那樣的你,才讓我喜歡,讓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是那個人不懂得珍惜,他根本就不配擁有你。”
他捧着她的臉,認真而疼惜道:“鸢兒,忘記過往好不好?你還有大好的人生,不要讓仇恨腐蝕了你的心。我知道短時間内還不能讓你接受我,但我可以等,無論多久我都等,隻求你不要将我拒之門外,好麽?”
葉輕歌張了張唇,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鸢兒,沒有人的一生是一帆風順的,隻有曆盡坎坷,才會不斷成長。你因喝水而嗆了喉嚨,難道這輩子都拒絕飲水嗎?同樣的道理,你因一次挫折,難道就要一輩子陷在仇恨之中無法救贖麽?鸢兒,人是在往前走的。許多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無法改變,那就應該向前看。每個人都有曾經,但那僅僅隻是‘曾經’,隻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個必經階段。而我們的目光,應該放在未來。你心裏有恨,我幫你發洩。你有痛,我幫你治愈。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或者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總有痊愈的一天。鸢兒,老天爺讓你新生,不是要你在痛苦的回憶裏苦苦掙紮,而是要你獲得新生。”
他一字一句的說着,語氣那般溫柔而憐惜。
“你看,我們都還那麽年輕,我們還有好幾十年,誰都無法預測未來會發生什麽。所以,你也不要因爲曾經的‘失足’而斷絕再次爬起來的機會,好麽?”
葉輕歌眼中淚光閃現,許多話如鲠在喉,無法吞咽也無法吐出。
“知道嗎,鸢兒。九年前我離開的時候滿腔遺憾失落,也曾頹廢過好長一段時間,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失敗和錯過,我也曾怨天尤人無法自拔。後來,我去邊境呆了幾年,我以爲我能忘記你,可老天總是喜歡跟我開玩笑。我還是克制不住去找你…知道那件事後,我以爲我真的可以放下。可在邊關得知你*而死的消息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得不到自己所愛之人。而是,連看着她幸福的權利都沒有。”
葉輕歌狠狠一震。
容昭唇邊溢出一抹凄苦,“這些年,我無數次設想過。如果第一個遇到你的人是我,你會不會愛上我?如果沒有蘇陌塵,是不是你應該嫁的人,就是我?所以九年前,我是真的想…殺了他。”
他閉了閉眼,聲音裏飽含蒼涼。
“可你看他的眼神那麽依戀那麽擔心,若他死了,你是不是會恨死我?”他抿着唇,苦笑,“我不想你恨我。我曾迫不得已,做了讓你讨厭的事,從那以後,我發誓再也不要讓你厭棄我,哪怕這一生你都不會屬于我。”
淚水在眼眶充盈,葉輕歌死死的咬着唇,幾乎不敢與他對視。
容昭輕輕将她攬入懷中,臉頰貼着她的發,語氣入骨溫柔,“可老天爺終究願意善待我一次,你成了我的未婚妻。鸢兒,我好歡喜,真的…”他用力抱着她,“我不會退婚,永遠都不會。我已經錯過了開始,不想再錯過結局。”
葉輕歌低着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然後她轉身,低啞道:“你回去吧。”
“鸢…”
“我知道。”她率先打斷他,“明日洗塵宮宴,你擔心我會因見到他而失态。”嘴角微微上揚,“放心,這一天總會來臨的。我已經忍了三年,不會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篑的。我是恨他,但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
她要光明正大的回去,從他手中奪回大燕。
容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嗯了聲,道:“明天我來接你。不許說不!”
葉輕歌剛欲出口的拒絕慢慢咽下了喉嚨。
容昭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轉身便走。
葉輕歌回頭看着開啓的窗扉,有些發怔。忽然聽到有敲門聲,畫扇在外面道:“小姐,表少爺來了。”
她一愣,這才想起今日下午回府的江憶玦和江月宏。
正想着,江月宏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了起來,低沉而帶着久經戰事後的冷硬威嚴。
“表妹,你睡了麽?”
葉輕歌回神,“沒有。表哥,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江憶玦沉聲道:“我剛才從書房出來,發現你的院子有異動,擔心有賊人闖入。表妹,你還好吧?”
這江憶玦看着文質彬彬豐神俊朗的,武功卻不弱。
葉輕歌笑了笑,“我沒事,多謝表哥關心。”頓了頓,又道:“夜深了,我也要安寝了,表哥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早早入宮呢。”
“…嗯。”
腳步聲漸漸遠去。
葉輕歌微微松了口氣,忽察覺有異樣的氣息,猝然回頭,便看見流淵從屋頂落下。
“公主。”
“你…”葉輕歌看着他,恍然大悟道:“剛才差點被江憶玦發現的那個人,是你?”
流淵有些羞愧,“屬下之前看見穆襄侯來了,怕被他察覺,所以就走遠了些,哪知剛巧見江憶玦從書房出來。不過公主放心,他沒看見我,也不會懷疑到公主頭上來。”
葉輕歌點點頭。
“你下去吧。”
“是。”
流淵正準備走,又想起了什麽,回頭道:“公主,屬下剛收到消息,嘉和帝打算複位仙居公主。”
葉輕歌皺眉,“他要廢後?”
有容昭擋着,嘉和帝應該不會廢後才是。
流淵搖搖頭,“應該是封妃。”
葉輕歌低垂着眼睫,眸光幽暗莫測。
“嗯,我知道了。”
……
流淵走後,葉輕歌陷入了深思。
郭氏退出朝堂後,嘉和帝應該早就想要重立秦夢瑤,隻是皇後的位置無法動搖,他隻能退而求其次封秦夢瑤爲妃。
而如今,蘇陌塵進京,他剛好找到機會了麽?
**
驿館。
—咳—咳—咳—
低低的咳嗽聲從房間裏傳出,盡天端着托盤走過來,敲了敲門。
“公子,藥好了。”
“拿走。”
冰雪般的嗓音,帶着幾分疲憊和隐隐的厭惡。
“可是…”
這般情況早已家常便飯,盡天卻還是想要勸兩句,剛開口便覺手上一輕,藥碗已經被不知何時走過來的歸離端在手中。他神情冷肅,看了眼緊閉的大門,哼了聲,然後直接将藥倒掉。
盡天驚呼,“歸老——”
“既然他想死,你管他作甚?”
歸離将藥丸往托盤上一擱,轉身便負手而去。
“哎…”
盡天張口想要喚,歸離卻已經轉過轉角,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身後又有腳步聲響起,伴随着袅袅幽香。他回頭,對着來人點了點頭,“小姐。”
蘇君蘭微微一笑,絕美的容顔沉靜而溫和,眉間微微憂愁。
“兄長還是不喝藥麽?”
盡天搖搖頭,神色暗淡。
蘇君蘭默了默,看向關閉的門,喃喃自語道:“表妹去了,他便要這樣一日日折磨自己到死麽?”
盡天低頭不語。
蘇君蘭沉默了一會兒,轉身返回。
盡天擡頭看了眼她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依舊緊閉的門扉,終究無奈的離去。
……
房間裏一片黑暗,沒有任何燈火,伸手不見五指。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自從三年前皇宮那場大火後,他深居簡出,比之從前更加寡言少語,身體也每況愈下。
他到底得了什麽病?
這話如果問歸離,他會不屑的哼一聲,然後道:“他腦子有病,而且早已無藥可救,等死算了。”
他就是在等死。
隐沒在黑暗裏,連呼吸幾乎都要隐沒無蹤。
阿凝…
低低淺淺的呼喚,伴随着咳嗽聲,消失于空氣中。
**
陽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昭示着新一天的到來。
用過早膳後,門房的小厮小跑着進來,道:“老夫人,老爺,穆襄侯來了,說是接表小姐進宮。”
安國公有些訝異,他雖是武将,長得卻并不粗狂,反倒是異常俊美。江氏一族似乎基因特别好,江憶薇和江憶茗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兒,江憶玦這個兄長自然也不會其貌不揚。
他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身形高大颀長,彰顯着久經沙場才會有的冷硬霸氣。
眉峰一蹙,便不自覺的顯露迫人的威嚴。
“我知先帝賜婚,可依穆襄侯的性子,怎會對輕歌如此關照?”
葉輕歌低頭不語,她總不能說因爲自己是容昭的心上人吧?
老夫人倒是還淡定,微微一笑道:“有什麽不可以?輕歌,你去吧,别讓穆襄侯等久了。”
“是…”
江月宏突然道:“表妹,我和你一起。”
葉輕歌一愣。
他淡淡微笑,“時間不早了,反正都要進宮,我順便送你出去。”
葉輕歌釋然,點點頭。
“好。”
……
依舊是低調而奢華的馬車,容昭就坐在車内,聽到百步以外傳來的腳步聲,他立即掀了窗簾擡頭望去,好一會兒才看見葉輕歌走了出來。 她穿着月白色繡竹梅蘭襕邊挑線裙子,簡單而樸素,卻清麗大方不失優雅。頭上用白玉發簪别成扇形,再配以粉紅色頭花,看起來素淨而美麗。
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朱。尤其眉間一點朱砂妖娆似血,爲她本就絕色的容顔錦上添花。
氣質絕佳,風韻獨存。
無論多少年,她都如此美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葉輕歌已經走了過來,禮貌的叫了聲。
“侯爺。”
容昭剛準備開口,一眼瞥到她身後僅有兩步之遙的年輕男子。早些年他不在京城,但都是京城貴族圈子裏的富家公子,小時候也見過。再加上此刻從安國公府裏走出來的,除了江月宏還能有誰?
江月宏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然後有禮的拱了拱手。
“穆襄侯。”
容昭也不下車,勾了勾唇,淡淡道:“原來是江世子,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葉輕歌很想翻白眼,向來都是人家對他容昭久聞大名,什麽時候輪到這個桀骜自負的公子哥去記住其他人了?
“上來。”
容昭那句公式化的見面語後便看向葉輕歌,語氣明顯的柔和了不少。
葉輕歌有些猶豫,江月宏已經開口道:“男女授受不親,侯爺,這不合規矩。表妹還是…”
“什麽不合規矩?”容昭眉梢一挑,很是自負道:“爺說行就行,誰敢嚼舌根,爺就割了他的舌頭。”
這才是他的性格,一慣的強勢和高傲。
避免兩人在這個問題争執不休,葉輕歌忙道:“有勞侯爺。”
江月宏皺眉,道:“表妹…”
葉輕歌對他微笑着點點頭,他似有所悟,閉上了嘴巴。然後親眼看見容昭掀開車簾扶葉輕歌上了馬車,他目光由最初的驚異漸漸沉澱,想起昨日入京後聽到的那些流言。
容昭對表妹,看起來并非無情。
他轉身,上了另一輛馬車。
……
容昭一直拉着葉輕歌的手,側頭看着她靜谧安詳的側臉,卻不說話。
“我臉上有字?”
葉輕歌回頭看着他。
容昭不置可否,眼神溫柔而微微擔憂。
“鸢兒,其實你今日大可不必進宮的。”
葉輕歌搖搖頭,“不,我一定要進宮。”
“爲什麽?”
葉輕歌眼神微微複雜,卻沒有回答。
容昭眼神微暗,而後又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兩人都沒再說話,車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聽得車輪壓在青石地闆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輕歌才輕輕道:“我以爲你今日會去驿館。”
容昭一怔,低頭看着她隐在車廂内的容顔,道:“這些事情自有皇上安排,用不着我親自帶他進宮。”
葉輕歌抿唇不語。
車内又陷入了沉默。
一個時辰後,馬車停了下來,玄瑾在外面道:“世子,到了。”
容昭率先跳下車,然後對着葉輕歌伸出手。
葉輕歌擡頭看了看,宮門口已經停了不少馬車,人人都朝這邊看過來,目色驚奇。
她剛想婉拒,但對上容昭不依不饒的眸子,終是什麽都沒說,将手放在他手心上,借着他的力道下了車。
很多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探索好奇有之,鄙夷不屑有之,羨慕妒忌有之。
她都不予理會。
“走吧。”
容昭至始至終都牽着她的手,無視所有人的目光,大搖大擺的往宮門口而去。
忽然一聲嬌喝傳來,“容昭,你站住。”
是恪靖。
容昭壓根兒就不想理她,頭也不回的往宮門而去。
“容昭——”
恪靖的怒喝聲戛然而止,側頭看着身側的青衣妖孽男子,不滿道:“哥,你幹嘛拉着我?”
溫雲華看着這個驕橫的妹妹,搖搖頭。
“這裏是皇宮,别胡鬧。”
恪靖嘟着嘴,神色憤憤。
“你沒看見剛才葉輕歌那個女人從容昭的馬車下來嗎?我——”
“她就是葉輕歌?”
溫雲華揚了揚好看的眉,目光裏劃過一絲興味兒。
“能讓容昭特殊對待的女人可不少,這個葉輕歌,呵呵…倒是真有本事。”
“哥。”
恪靖橫眉冷豎,叉腰瞪着他。
“你不會也被那個狐狸精給迷住了吧?”
溫雲華無語,沖她身後努了努嘴。
“别鬧了,父王已經生氣了,你要是還想進宮就安靜點。上次那件事父王可還沒消氣呢,這個時候你要是再火上澆油,父王鐵定關你三個月禁閉。到時候,我看你上哪兒哭去。”
恪靖原本還憤憤不平,聽到這番話,下意識的回頭,果然見文宣王沉着一張臉,帶着幾分怒意的看着她。她縮了縮脖子,氣勢立馬弱了下來。
“父王。”
文宣王看了她一眼,冷聲道:“你要是再胡鬧,我立即禀明了皇上将你嫁出去。”
“不要。”
恪靖剛開口就見文宣王冷眉一凜,立即捂唇,低頭弱弱道:“是,父王,女兒知道了。”
文宣王這才臉色好了點,對她身後的溫雲華叮囑道:“看好她,她要是闖出什麽禍來,我就唯你是問。”
溫雲華無奈,“是。”
文宣王哼了聲,便大步往宮門而去。
恪靖後怕的拍了拍胸口,又對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不滿的嘀咕。
“什麽嘛,就知道兇我…”
“别嘀咕了。”溫雲華湊上來,“小心被父王聽見,你可就慘了。”
恪靖回頭瞪着他,“你在幸災樂禍。”
溫雲華輕笑,“我的好妹妹,快走吧,待會兒去晚了可是對皇上的大不敬,小心皇上治你的罪。”
恪靖輕哼一聲,“表哥才不會治我的罪。”
話雖這樣說,她還是沒再得寸進尺,擡頭挺胸,十分高傲的走了進去。
溫雲華搖搖頭,而後想起什麽,招來自己的書童。
“這幾天她可還好?”
“回世子的話,薛姑娘天天跟着舞姬們練習舞蹈,小的前幾天去看過,薛姑娘的舞姿大有長進,今日一定能讓皇上滿…”
“誰問你這個?”
溫雲華瞪着他,看了看四周,“我是問…”他一頓,然後揮了揮手,“算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他有些煩躁的擡步離去。
書童站在原地,有些納悶。他覺得,自從世子偶然把那位薛姑娘撿回來以後,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不過這些不是他該關心的事。
搖搖頭,甩開腦中的思緒,他小步跑了上去。
……
宴會在九章殿舉行,容昭和葉輕歌去的時候,已經坐滿了人。自兩人走進來開始,殿内的談笑喧嘩聲就慢慢寂靜了下來。
容昭不予理會,低聲對葉輕歌道:“我先過去了。”
他說完走向晉王府的席位。
葉輕歌也沒理會那些異樣的目光,走向安國公府的席位。
恪靖跨進殿來,瞥了眼剛落座的葉輕歌,眼神恨恨而不甘。接收到來自席間文宣王的警告,她隻得收斂了性子,往文宣王的方向而去。
葉輕歌安靜的坐着,身旁嶽氏小聲道:“輕歌,剛才在宮門口,恪靖公主有沒有爲難你?”
葉輕歌和善的笑笑,“沒有。”
嶽氏松了口氣,“那就好。”
她正準備說什麽,這時候,聽得門口有太監高喝聲響起。
“大燕攝政王到——”
葉輕歌身體幾不可察的僵了僵。
殿内所有聲音刹那間消失無蹤,人人看向殿門口。
容昭下意識的看向葉輕歌,自然察覺到她一刹那的反應,握着酒杯的手緊了緊。所有人都看向門口的方向,她卻低頭不動,不知道是逃避,亦或者覺得沒必要。
……
萬衆矚目下,蘇陌塵走了進來。白衣如雪,風姿凜然。忽然一陣到抽氣聲響起,似是見到了十分不可思議之事。
身旁嶽氏低低的驚呼聲無法掩飾,葉輕歌微微蹙眉,還未擡頭,眼前便有陰影打下,有人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容昭幾乎克制不住要站起來,被身旁晉王重重一扯,低聲警告道:“你給我坐好,宴會結束前,哪兒也不許去。”
蘇陌塵停在了葉輕歌面前,也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人人神色各異。
蘇君蘭輕咳一聲,“兄長…”
蘇陌塵忽然低低而試探的喚了聲,“阿凝?”
蘇君蘭一滞,葉輕歌渾身一顫,容昭再也顧不得其他,猛然站了起來。
“蘇陌塵——”
葉輕歌忽然擡頭站了起來,淺笑凝在嘴角,化爲震驚在眼底乍現。
依舊如雪的容顔,精緻的眉目,容色似千言萬語也無法描繪的山水畫,一筆難以形容,驚豔而炫目。而那一頭如墨青絲,此刻卻已然純白如雪。
葉輕歌從未想過,再次于蘇陌塵相見,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也從未想過,時隔三年,他會以這樣的姿态與她…重逢。
她端着酒杯的手克制不住的收緊,胸腔璃燃燒的怒火即便一再的壓制也無法填平,沒人知道她此刻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自己不要将手中酒杯化爲利劍刺向他的胸口。
就像三年前那樣。
忽然一聲驚呼,蘇君蘭震驚的看着她。
“你…”
在她擡頭的時候,一直跟在蘇陌塵身邊的盡天也看清了她的面容,同樣面色驚異,随即眸色暗淡,低聲對蘇陌塵道:“公子,她隻是和燕宸公主長得有些相似而已,并不是公主…”
容昭早已走了過來,将葉輕歌護在自己身後,轉頭冷冷的看向蘇陌塵,譏诮道:“蘇陌塵,三年不見,你眼睛瞎了不成?”
原本隻是一句嘲諷的話,卻不想蘇陌塵身邊的盡天突然憤怒擡頭。
“不許你侮辱我家公子——”
“盡天。”
蘇陌塵已經收回了目光,淡淡喚了聲。
盡天立即閉上嘴巴,“是。”
蘇陌塵看向葉輕歌,“抱歉。”
然後就轉身離去。
主仆倆人慢慢走遠,葉輕歌卻擡起了頭,目光冰冷而仇恨的看着盡天離去的背影。
就是他,當日就是他摔死了她剛剛出生的皇弟。
她洶湧的情緒如此激烈,容昭怎會感受不到?他側頭看着她,見她眼神陰鸷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不由得擔心。
“鸢…”
葉輕歌猛然回神,“皇上快來了,你回去吧。”
容昭張了張口,見她已經坐下來,轉眼間又恢複了若無其事的模樣,終究是沒說出一句話,剛準備回自己的位置,卻發現歸離還沒走,正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盯着葉輕歌。
他眸光閃了閃,想起她的心悸之症…
歸離撚了撚胡須,道:“身體孱弱,面色虛白,飲食不佳,睡眠不足,常有疲憊之象。小丫頭,你這痼疾要是再不治,怕是活不過一年。”
容昭一驚。挨得近的嶽氏幾人也跟着一怔,神情驚異。
老夫人急急問道:“什麽痼疾?輕歌怎麽會有痼疾?”
容昭低聲道:“前輩可有良方?”
歸離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小子,你不是喜歡凝丫頭麽?怎麽又跟這女娃牽扯不休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容昭,又仔細看了看葉輕歌,恍然大悟道:“也是,這小丫頭長得倒是和凝丫頭有幾分相似,氣質也像,難怪你會喜歡…”
話未說完,容昭就已經打斷他。
“前輩,你可有辦法治她的病?”
安國公府這邊的人都是一臉的擔憂着急。
歸離笑了聲,而後冷下臉。
“我爲什麽救她?”
他說完就拂袖而去,容昭一把拉住他,“前輩。”
他聲音驟然提高,原本早已各歸各位談笑甚歡的衆人也因此再次将目光轉了過來。
對面,蘇陌塵低着頭,好似對其他事漠不關心。蘇君蘭坐在他下方不遠處,神色有些悠遠。
容昭不理會衆人的目光,神情誠懇而真切,“行醫者當以濟世救人爲本,前輩既有良方,爲何不救?”
葉輕歌暗自歎息,這位神醫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壞。當年爲了皇兄,她可是吃了好些苦頭的。别說她一個無名小卒,便是皇親貴胄,歸離也不放在眼裏。更何況,歸離最讨厭有人威逼質問。容昭這番态度,隻會更加惹惱他。
果然,歸離立即沉下臉來,冷笑:“救不救人是我的事,怎麽,你北齊難道隻會恃強淩弱威逼利誘強迫他人行不願之事?威名赫赫的穆襄侯何時如此的幼稚可笑不知所謂了?”
“你——”
容昭剛要發火,葉輕歌重新站了起來,微微一笑,福了福身,道:“前輩息怒,侯爺隻是一時性急所緻,還請前輩莫怪。”
容昭皺眉,剛要說什麽,歸離又重新将目光落在葉輕歌身上,眼神裏浮現幾分奇異之色,忽然道:“小丫頭,你好像,不怕死啊。”
葉輕歌淡定自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強求不得。”
歸離呵呵一笑,“你這性子,倒是和凝丫頭…”他忽然一頓,想起了什麽,神色複雜而遙遠,然後道:“也罷,難得遇到個合我老頭子性子的人,也算你我有緣,我便破例幫你醫治。不過——”
容昭心中一喜,見他話音一轉,忙道:“不過什麽?前輩有條件盡管提,隻要晚輩能做到,刀山火海萬不推辭。”
周圍響起一大片抽氣聲,恪靖已經快磨碎了一口銀牙。
安國公府這邊,江月宏也站起來,禮貌的抱了抱拳,道:“若能得神醫治愈表妹痼疾,但有驅策,晚輩必定效勞。”
歸離又是呵呵一聲笑,“沒那麽誇張,隻需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即可。”
他看着葉輕歌,意味深長的說道。
對面,蘇陌塵淡淡道:“歸老…”
歸離怒而回頭,斥道:“你給我閉嘴。”
滿座皆驚,爲他敢如此厲喝蘇陌塵。更讓人驚異的是,蘇陌塵竟沒有半點生氣的迹象,而是真的閉了嘴,不置一詞。
容昭皺眉,有些警惕的問:“什麽條件?”
歸離單手負立,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須,沒理容昭,依舊看着葉輕歌。
“怎麽樣,小丫頭,答不答應?”
他氣定神閑,仿佛料定葉輕歌會毫不猶豫的答應一般。
葉輕歌慢慢擡頭,微笑自若。
“前輩一番好意,小女子感激不盡。隻是…”她話音一轉,語氣自若:“若是等價交換,小女子自當應下。可若是物超所值,那麽請恕小女子無法答應。”
四周再次響起倒抽氣聲,人人驚異而不敢置信的看着葉輕歌,看她的眼神幾乎像在看一個神經病患者。
容昭有些着急,“鸢…”
葉輕歌一個眼神制止了他。
江月宏擔心歸離因此惱怒而準備說什麽來打破尴尬的場面,卻聽得歸離蓦然一聲大笑。
“好好好,丫頭,你這脾氣,太對我老頭子的胃口了。”
他看着葉輕歌,眼神熠熠閃閃,像是看見了有趣的獵物。
“從明日起,你來驿館,老頭子保證将你這病症治好。”
驿館?
容昭皺眉,神色微微不悅。
“爲什麽要去驿館?”
歸離看起來不大待見容昭,哼了聲,道:“你要是希望她紅顔薄命早死早超生,老頭子我自然也樂得清閑自在。”
容昭被他堵得一噎,沒辦法,有求于人,這歸離又向來軟硬不吃。好不容易他終于松口,要是這時候跟他唱反調,萬一他又反悔了怎麽辦?
仔細想了想,到不了到時候他陪她一起去驿館就是了。
正想着,歸離卻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隻準她一個人去。”又看了看她身後站着的畫扇,曼聲道:“帶個貼身丫鬟也行,你不許跟着。”
容昭沉了臉,“爲何?”
歸離瞥他一眼,擺出一副臭臭的表情,很是不屑狂妄道:“老頭子我不喜歡皇室宗人,這個理由可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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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呀,終于把攝政王拉出來了,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