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歌站在窗前,居高臨下的向下望。
容昭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若有所思的打量她。
“侯爺約我來此,便就打算一直這麽不說話麽?”
良久,葉輕歌轉身,微微的笑。
容昭單手負立,面無表情,“你父親呈上的辭官奏章,皇上至今未批,你好像一點都不着急。”
葉輕歌抿唇,笑得溫軟。
“正如侯爺所說,長甯侯府乃我父族。父親爵位被撤,于我而言并無好處。”
“那你如此精心算計又是爲何?”容昭靠近她,華豔的眉目隴上一層陰影,“從前傷害你那些人都已經被你一一送入黃泉,你還不打算收手?”
葉輕歌眨眨眼,“侯爺莫非會讀心術,知道小女子心裏在想什麽?”
容昭哼了聲,眯眼冷聲道:“葉輕歌,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平時小打小鬧的爺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但若你心太大,妄圖幹涉朝政,就别怪爺對不客氣。”
葉輕歌呵的一聲輕笑,“這話侯爺說過很多次,小女子一直謹記在心。”
容昭冷冷的看着她。
葉輕歌表情依舊,“小女子也相信侯爺是一個秉公執法之人,這幾日,無論是盧國公府也好,廣陵侯府也罷。無論小女子做了什麽,私以爲,都不曾觸及侯爺的底線。否則侯爺要做的,就不單單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了,而是直接将我押入刑部候審。是嗎?”
容昭冷眼看着她,“既然知道,就别得寸進尺。别以爲你做的事多天衣無縫,皇上的眼線遍布朝堂,如今不過是沒想到你一個柔弱女子有如此能耐,沒懷疑到你身上罷了。一旦你露出任何蛛絲馬迹,等待你的,便是刑部的重刑和拷問。到時候,你能不能活着出來都是個問題。”
葉輕歌表情雲淡風輕,“侯爺三番五次提醒小女子,想來也是不會眼睜睜看着小女子落入那般境地,是嗎?”
容昭眯了眯眼,不說話。
葉輕歌回頭看向窗外,忽然低低的開口了,聲音裏迷茫和迷離兼并。
“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容昭渾身一震,目光悠然睜大,聽見那女子幽幽道:“燕宸公主!”
心口刹那間的沖擊重重襲來,容昭面色微白,踉跄的退後兩步,任窒息的疼痛在心口蔓延。
葉輕歌慢慢轉身,眼底複雜之色一閃而過。
“侯爺想退婚,無外乎是因爲心中所愛。感情本就是不可強求的,侯爺要堅守對燕宸公主的心意,旁人無權幹涉。侯爺若爲難,小女子也可成全侯爺,解除這門婚事。隻是…”她頓了頓,語氣飄忽如雲煙,“侯爺說過,我長得很像燕宸公主,是嗎?那麽,我可不可以好奇的問一問,能讓侯爺如此鍾情并至死不渝的燕宸公主,是怎樣一個女子?”
容昭死死的抿着唇。
不該這樣的,他不該容許她的名字從其他人口中說出來,尤其是女人。
這世上縱有千嬌百媚,卻無一人是他的鸢兒。
眼前這個女子,不過就是與她長得過分相似而已。他不該因此對她有所‘恩赦’或者‘特殊’。
可是爲什麽?爲什麽從她口中說出那幾個字,他除了心痛卻并沒有任何排斥和痛怒?
怎麽可以…
鸢兒…
他低着頭,眼睫垂下,往事一幕幕在腦海裏回放,一寸寸蔓延着心髒血膚,燃燒成灰。
或許是因爲眼前這個女子和他所愛之人太過相似,也或許是她本是這場婚約裏無辜的受害方,更或許是,積壓了多年的情感在心裏發酵,得不到宣洩。
他難得的沒有因這個女人觸及他的禁忌而發怒,情緒也慢慢的平複了下來,眸光淡淡而深深的看過去。
那女子一直斜站在窗前,窗外的光線打進來,她正面容顔有些模糊不清。然而越是如此,越發看清她纖細的身影以及優雅婉約的站姿,那麽娉娉婷婷如柳扶風那般靜靜而立。
有别于深宮紅牆内走出的那一抹絕豔顔色,刹那間如紅霞漫天,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她更似凡塵喧嚣裏綻開的那一朵清麗的鸢尾,美得那般自然而引人沉迷。
“我叫鸢兒,紙鸢的鸢,鸢尾的鸢,聽清楚了嗎。”
她的聲音又在耳側回蕩,一字字似開在深谷的幽蘭,聲聲回蕩在心尖回蕩流傳,久久不歇。
“她…”容昭眼神也漸漸染上了霧色,“我認識她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是公主。我以爲,她隻是普通的千金閨秀。她說,她叫鸢兒。”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眼神更爲複雜。
“你确實很像她。容貌像鸢兒,神态舉止卻像燕宸。”
葉輕歌微訝,“她們…不是同一個人麽?”
容昭沉默,眼神裏所有情緒都被霧色掩蓋。
葉輕歌也沉默。
那年相遇,她随口編造一個假名,卻困他九年。
而從宮闱深處走出來的燕宸公主,于他而言,竟陌生得隻剩下燕宸兩個字。
容昭,你愛的,究竟是鸢兒,還是燕宸?
“是在九年前麽?”她喃喃的問:“表妹說,那年你去大燕…自持與燕宸公主相識,并當衆求娶。”
容昭沒注意到她對他稱呼的變化,仿佛依舊沉靜在自己的回憶裏不可自拔。
“是。”
他站在陰影處,華豔的容顔上一片黯淡。
“可惜她拒絕了。”
故作輕松的聳聳肩,他唇邊的自嘲和苦澀卻無法掩藏。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我連她是誰,叫什麽名字,什麽身份都尚且不清楚,就向景帝和皇後求娶她。結果倒成了全天下的笑話,呵~”
桌子上茶盞白眼寥寥升起,将他的輕笑聲慢慢掩蓋。
葉輕歌神色卻十分複雜。
當年她任性,一心隻爲那人,從未想過容昭的感受。
“你…後悔過麽?”
容昭一怔,這次切切實實注意到她的稱呼。心裏劃過一絲莫名的怪異,腦子裏忽然就有那麽個念頭。還是習慣她在他面前毫無拘束不分身份貴賤的樣子,那疏離而陌生的尊稱仿佛是一道鴻溝,隔在他們之間,誰也無法跨越。
就如同,九年前那厚厚的宮牆和她身上那件華麗隆重的宮裝。像是冰冷的利劍,斬碎他所有的癡心幻想。
他恍惚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葉輕歌也不期待從他口中得到答案,低低喃喃道:“九年…”
她忽然一笑,眼神裏破開的光澤幽深而冰冷,像是深冬裏飄落的第一篇白雪,最是天際那一抹純白,卻寒得刺骨。
不知怎的,容昭很不喜歡她這樣帶着冷嘲的笑容。卻聽得她慢慢而冷靜道:“九年,拆開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說出口也不過兩個字而已。”
容昭皺眉,還未開口打斷她便聽她又幽幽繼續說道:“九年沉澱後的情感或許在誰看來都厚重而深沉,那是因爲這兩個字原本就帶有迷惑性。”
她清亮的目光如利劍,照見他心底隐藏深埋的情感,再毫不客氣的一寸寸劈碎。
疼痛,不期而至。
然而她卻不放過他,依舊冷靜而清晰的說着。
“知道麽,人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他們有*有追求以及自己的不可不得。你說你鍾情她九年,即便愛而不得痛不欲生卻也忘不掉,你将那當做對她的一往情深,我卻要告訴你那隻是你心靈空虛的自我安慰而已。也或者,那是人類原本就存在的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得不到就會念念不忘,這時候記憶就會自動加工美化那個人,你越發覺得自己情深義重非她不可。呵呵,告訴你,這世上從來沒什麽理所當然非誰不可。”
沉重的疼痛泰山般壓來,他臉色發白,看見她神容冷靜而眼神冷漠,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王,居高臨下的俯視腳邊的子民。
刹那間記憶接踵而來。
恍惚又是那年春,她一聲宮裝姗姗而來,口中一字一句猶如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所有的熱情和期待。
鸢兒…
他一隻手捂着胸口,另一隻手撐着桌沿以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眼前早已模糊,那女子明明隻有數步之距,這一刻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她在雲端靜靜而立,他在塵世苦苦仰望,卻永遠追不到她的步伐。
雲端上的女王曼聲幽幽,一字字如寒冬下凍結的冰,寸寸刺人心髒。
“你口口聲聲說你愛她而痛不欲生,可你這些年不是活得很好麽?由此可見,這個世上,沒誰離開誰是不能活的。她不在你身邊,你照樣吃飯睡覺,照樣不羁灑脫,照樣遊戲人間。别說那隻是你太寂寞太痛苦而麻木自己的方式,是,你的确痛苦的确寂寞。但那種痛苦沒有你想的那麽深那麽厚重那麽生不如死。”
她忽然大步走過來,在他還來不及反抗的時候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扯到窗邊,逼着他向下看。
“你看街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很平凡,很普通,普通到哪天忽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也僅有他們的家人朋友痛苦。但那種痛苦也是短暫的,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到了最後,便隻剩下記憶和懷念。正如同你對鸢兒。這些年你之所以忘不了她,更多的是你自己不想去忘。你沒遇見鸢兒之前活得風生水起,她死了你照樣可以好好的活着。因爲她對你的影響并不如你主觀意識認爲的那麽大。你生命中沒有她的時候一帆風順,有她以後便遇挫折甚至如你說的那般痛不欲生。可那又如何,痛不欲生你還是得活着。因爲比起痛,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聲音越發冷靜,冷靜得有些殘酷,仿佛一個儈子手,要将他塵封的心一寸寸撕裂,狼狽的暴露在她面前,讓他無處可逃。
“人很聰明,無論何時何地,他們會自動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活着。所以你就算忘不了她,但你還是得好好活着,因爲無論多痛,都抵不過命。與自己的性命相比,那些所謂的一往情深非卿不娶便一文不值。到那時候你才會明白,其實沒什麽大不了。這九年不過是有别于你生命中那十幾年以及未來幾十年不變的生活規律中多了她這一個小小的意外而已。”
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容昭慘白的臉色開始浮現潮紅,原本渙散的眸子也隴上了陰霾。
他忽然一把推開她,低吼道:“你給我閉嘴,閉嘴,不許再說了,不許再說…”
頭疼得似乎要炸開。
這個女人,她怎麽敢如此大膽?她怎麽敢如此挑釁于他?誰允許她如此*裸的剖開他的心再如此的毫不留情的諷刺踐踏?誰允許她這樣理所當然的否認他對鸢兒的感情?
她根本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蠢女人。
更蠢的是他竟莫名其妙的會認爲她能夠理解他對鸢兒那種感情而對她說起那段生命裏最痛苦也最甜蜜的記憶。
他該将她千刀萬剮的,該将她碎屍萬段的。
可是該死的,他發現他居然下不了手。
這世上,除了鸢兒,他不該對任何女人有絲毫的憐惜同情才對。
這個與鸢兒長得如此相似的女人,竟讓他一再的失态,一再的心軟,甚至允許她一再的觸及他的底線。
葉輕歌冷靜而理智的看着他近乎崩潰的模樣,眼神裏複雜不忍一閃而過,又變得清冷。
“往事已矣,紅顔已逝,侯爺也應當就此放下。若她在天有靈,看見你這般自苦,相信也不會心安。言盡于此,望自珍重。”
她移開目光,與他擦肩而過。
腦海裏浮浮沉沉,破碎的片段拼湊出一個熟悉的畫面。
依稀還是那年深宮大殿,他站在正中央,手執她的畫像,認真而鄭重的向高坐的帝後求娶那個叫做‘鸢兒’的女子。
她清脆的聲音從外殿而來。
他驚得立即回頭,看見她繁複宮裝逶迤而來,眼神冷靜而冷漠,漫不經心而決然的從他身邊走過,連一絲柔軟都吝啬于給他。
心口重重一痛。
他下意識的伸手,做了九年前想做而未做的事。
堅定而毫不猶豫的拉住她的手了,另一隻手抓着她的肩将她抵在冰冷的牆壁上,漆黑深邃的眸子直直的看盡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的靈魂吸出來。
她聽見他說。
“你是誰?”
葉輕歌呼吸一滞。
哪怕她已改頭換面,哪怕知道她已葬身火海,他依舊還是對她産生了懷疑了麽?
微微一笑,她說。
“侯爺糊塗了麽?小女子是…”
“你不是葉輕歌。”他厲聲打斷她,雙眸緊緊逼迫着她的眼睛。“葉輕歌膽小怯懦木讷寡言,你卻聰明伶俐心機深沉。說,你到底是誰?攪亂這京中朝局又有何陰謀?”
誰說他隻會打仗不懂政權?
皇兄果然火眼金睛,一眼就看透容昭此人絕非表面上看起來的玩世不恭魯莽浮躁。
這個男子,但凡稍微有一點野心,别說是北齊的江山,将來天下之主,他也是有能力去争一争的。
垂下眼睫。
“侯爺既然不相信,小女子也沒辦法。”
不是強烈否認,也不是心虛承認,就那樣微笑以對雲淡風輕,虛虛實實,迷霧重重,讓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容昭眯了眯眼,眼底也随之升起一團迷霧。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肯定,眼前這個低眉淺笑舉止優雅的女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鸢兒。
一個人的容貌可以變,身份可以變,但那十多年養成來的習慣和言行卻非一朝一夕就能徹底更改的。
這世上不可能有那麽神似的兩個人。
更不會有第二個女人能如鸢兒那樣能輕易的擾亂他的心。
他的眼睛可以被這張臉所迷惑,但胸口跳動的心髒卻已經告訴他,這個人不是葉輕歌。
她…是鸢兒。
全身血液都因發現這個事實而沸騰起來,他幾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證實。
然而她依舊和往常一樣,對他笑得清淺而無懈可擊。
他眼神微暗,有些踉跄的退後兩步,眼中劃過深切的痛楚。
不是嗎?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嗎?
可是,明明那種感覺如此清晰如此刻骨,怎會有假?
三年前得知大燕宮變,他擔心她有危險,戰事未結束就抛下大軍,馬不停蹄的去救她。
然而晚了。
那一場大火将她燒得灰飛煙滅,他甚至都來不及見到她最後一面。
母妃驟然離世的消息在此時傳來。
一夜之間,這世間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相繼死去。
連日來的擔憂惶恐疲憊再加上無可挽回的絕望打擊,讓他再也不堪重負的倒下。
醒來後,已經回到北齊。
母妃已經下葬,王府的白绫卻還未摘下。
他也沒能見到母妃最後一面。
……
他救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也沒能在母妃病重之時守在榻前照顧伺候她終老。
明明臨走的時候母妃幾度疾言厲色威逼利誘不許他去大燕,然而他爲心中執念,還是義無返顧的離開了。
卻不想,這一别,竟是永别。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容昭呼吸急促,三年前未曾間斷的疼痛在心口彌漫成殇。
他甚至不敢去假設,因爲即便到現在,他也無法做出選擇。
一邊是自己所愛之人,一邊是生養自己對自己百般疼惜的母妃。
這一生最艱難的抉擇,在他還未面對之時,已經由命運的年輪碾過,從此心尖成血,寸寸傷。
他,是個不孝子。
無法面對良心的譴責和内心的痛苦折磨,他選擇了逃避。
三年來渾渾噩噩,醉生夢死。
無數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恍恍惚惚的就會想着,或許就這樣死了也不錯。
死了,就能見到她了,也能向母妃請罪。
可是無論他醉得多厲害,無論昏睡多久,強大的身體素質依舊不允許他這樣逃避一輩子。
每次宿醉後醒來,心頭的傷疤就如雪上加霜,疼痛翻倍。
他越來越麻木,越來越放縱自我,整日爛醉如泥。
他不知道真正的救贖在何方,或許他已不配得到救贖和原諒,就這樣在黑暗的歲月裏遊蕩,直至生命自然終結。
然而那個名字,卻随着歲月的流逝在心上越發清晰刻骨。
不是得不到才忘不了。
而是,從一開始就未曾想過忘記。
因爲,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女人,如她這樣讓他又愛又恨,卻又放不下…
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愛了九年,卻甘願爲她痛一生。
是執念,是癡戀,亦或者虛妄。
他已經無從知曉,也不願去探究。
他甯可守着那樣一個虛拟的夢走到生命盡頭也不願醒來。
而這個女人,她給了他響亮的一個耳光,她那樣殘忍那樣冷酷那樣無情的将他心裏埋藏的那些不可得和悔恨痛苦全都扒開,讓他痛不可遏,逼迫他在那樣永無止境的夢靥中清醒過來。
可是,偏偏…她不是鸢兒,不是…
最後一絲希望落空,他眼神變得死寂,不斷的退後,似乎要走出自我陷入的迷障,喃喃自語着。
“假的,都是假的…”
脫離了他的桎梏,葉輕歌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便聽到他癡癡而痛楚的呢喃。像蔓延纏繞的藤條,無限延伸…
她看過去。
他卻已經轉身,落寞的離去。
葉輕歌站在原地,神色怔怔的,心口忽然湧出莫大的悲涼。
情深緣淺,緣淺情深。
往事已如過眼雲煙,誰的記憶還在心裏嘶吼着不肯離去?無論燕宸也好,鸢兒也罷,都已随着那場大火湮滅。容昭,你何時才會從夢中清醒?
……
走出房間,畫扇迎了上來。
“小姐。”
“走吧。”
……
從水月庵回來後,這是她第一次來安國公府。根據這具身體的記憶,原身是個标準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便是這安國公府,一年也鮮少來兩次。安國公老夫人鍾氏憐她這個出生便沒了母親的外孫女,倒是對她疼愛有加。
若非出了三年前那樁事兒,或許原身早就嫁爲人婦,兒女繞膝了。
邱陵城兩大公府連續傾覆,三年前那些謠言背後的真相也随之大白于天下,安國公府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今天一大早江老夫人便差人來接她來安國公府。她先一步去了望月樓,原本想問問關于蘭芝的死。沒想到…
下了馬車,江老夫人派人等着的帶路的丫鬟便立即迎了過來。
“表小姐,您可來了,老夫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葉輕歌看了她一眼,是外祖母身邊貼身大丫鬟南筠。
……
來到江老夫人的院子,江老夫人早就帶着兒媳婦嶽氏以及一大幫丫鬟在院門口等着。見她走來,那神容舉止姿态步伐,俨然便是她死去多年的女兒。想起女兒,就想起三年前這個外孫女孤苦無依被趕出家門。
她不由得悲從中來,險些老淚縱橫,顫巍巍的走過去。
“輕歌…”
葉輕歌走到近前,福了福身。
“輕歌見過外祖母。”
“快起來。”
江老夫人連忙親自扶她起來,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眼眶有些紅。
“總算是…回來了。”
身邊的江夫人嶽氏溫言寬慰道:“母親,輕歌回來了,這是好事,您哭作甚?”
“是,是好事。”
江老夫人趕緊擦幹眼角的淚痕,握着她的手卻不放,目光慈愛而疼惜。
“孩子,外面冷,走,我們進去說。”
葉輕歌點點頭。
她和嶽氏一起扶着江老夫人的手,進了主屋。
安國公早年戰死沙場,江老夫人唯有一嫡子,繼承侯府以後就被派去鎮守邊關,至今已經三年。膝下還有個長子江清宏,和江清月乃一母同胞的兄妹,如今也跟着父親身邊,還未回京。
江老夫人一直握着葉輕歌的手,目光充滿了愧疚。
“孩子,這幾年,苦了你了。”
葉輕歌微微柔軟一笑,“那些都過去了。況且,若沒有這些事,我也永遠不知道誰對我真心誰對我假意。”
江老夫人蠕動着唇瓣,看見她唇邊釋然柔悅的笑容,不知心裏是何滋味。
孫女變了,她知道。
這樣的轉變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她歎息一聲,“你從前就是太聽信那樓氏的話。”她說到這裏又是一頓,搖搖頭,道:“這也怪我。當初你母親早逝,我擔心你和你兄長無人照顧,又想着她與你母親自小一起長大,到底知根知底,又沒有依靠,于情于理,也該善待你們兄妹。卻沒想到…”
江老夫人說到這裏,眼神裏迸射出仇恨的光。
“沒想到她竟是個養不熟的白眼兒狼,害了你母親不說,還殺害了你兄長。這些年,我竟絲毫不知。”她老眼中又閃爍出淚花來,“若早知曉,我就應該把你接來安國公府,至少不必看人臉色,吃那麽多苦。”
嶽氏也唏噓道:“當年我嫁過來的時候,瞧那樓氏溫恭娴熟,性子倒是極好,不成想竟是面善心惡佛口蛇心的毒婦。好在你平安回來了,不然你母親在天有靈,可怎麽安心?”
嶽氏标準的大家閨秀,溫婉柔善知書達理,從前與還未出嫁的江憶薇便感情極好,是以對她這個侄女也是愛屋及烏。
“讓外祖母和舅母擔心了。”葉輕歌道:“其實在庵堂也就是清苦些,倒是免了那些人笑裏藏刀虛僞做作的嘴臉,我過得也安靜。”
她說得輕松,江老夫人聽着卻心疼。
“你父親也是個糊塗的東西,娶你母親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好好待她,結果呢,卻背着你母親與那苟合不說,竟還由得那樓氏在府中作惡,生生迫害了你這些年。”江老夫人一想起那些事便氣不打一處來,冷哼一聲,“如今你回來了,我便再不許他們害你分毫。我安國公府雖不是什麽皇親貴胄,但好歹是百年世家,你舅舅也是當朝一品大員。别的不說,護着你還綽綽有餘。那長甯侯府的人個個都是豺狼虎豹,不回去也罷。”
嶽氏點頭,贊同道:“母親說得對,瀾哥兒沒了,微兒膝下就隻剩下了這點血脈。那葉湛也不是個靠譜的,耳根子軟又不明是非。如今那樓氏雖然死了,但他這心早就偏了,誰知道他以後會不會善待輕歌?”
她又對葉輕歌和善道:“咱們江府雖然不大,但供你住的房間還是有的,你就暫且在這裏住着,直到出嫁爲止。”
葉輕歌垂下眼睫,低聲道:“可我畢竟是長甯侯府的女兒,祖母和父親不會允許的…”
她話還未說完,老夫人便冷哼一聲。
“葉湛護不了你,他有什麽資格來幹涉你的去留?今天你就别回去了,我倒是要看看,他有沒有臉趕敢來要人。”她眼神裏迸發出淩厲之色,冷笑一聲。
“老身這幾年不管事,他便以爲我安國公府都是女眷,好欺負了嗎?他要是敢來,我就敢打斷他的腿。”
葉輕歌還未開口,嶽氏便接口道:“輕歌,你不用擔心。你舅舅戍守邊關多年,未曾有戰事,早就請旨回京述職,皇上也答應了。估摸着,下個月他們父子倆也就回來了。到時候由你舅舅護着,看誰敢欺負你。”
葉輕歌揚眉,抿唇點頭。
“好。”
江老夫人和嶽氏舒心而笑。
“我待會兒就差人去長甯侯府告訴你父親,從今以後你就住在安國公府了。”
葉輕歌不置可否,又想起另一件事。
“外祖母,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您。”
“你說。”
江老夫人現在對這個外孫女滿心的愧疚和心疼,想方設法要補償她。
葉輕歌想了想,輕聲道:“明日,我想去一趟水月庵。”
江老夫人揚眉,“你去水月庵做什麽?”
葉輕歌抿唇,“穆襄侯說,水月庵的靜安師太前幾日圓寂。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靜安師太一直都很照拂于我。如今她離世,我理應去給她燒柱香。”
江老夫人倒是有些訝異,随後了然的點點頭。
“你懂的知恩圖報,這是好事。你先在這裏住一晚,明日我安排人送你上山便是。”
嶽氏站起來道:“母親,既然輕歌要長住,那兒媳這就讓人收拾房間出來…”
“就讓她住微兒在府中的院子吧。”
江老夫人語氣悠悠,神色懷念而怅然。
嶽氏笑着點頭。
“是。”
……
江老夫人年輕的時候就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又出自将門世家,脾性剛烈火爆,說風就是雨。葉輕歌答應在安國公府住下後,她就讓自己的心腹曹嬷嬷去長甯侯府傳話,曹嬷嬷自是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思,說話也不客氣,笑語嫣然道:“我家老夫人說了,從今以後,表小姐就住在安國公府了。侯爺不必擔心,我家老夫人和夫人憐惜小姐曾經受苦受難,接近公府後定如珠如寶的照顧着,絕不會讓表小姐受半點委屈。”
長甯侯自然聽得出曹嬷嬷言語之中的諷刺,當下臉色便沉了沉。
“她是本侯的女兒,長久住在安國公府總歸于理不合…”
曹嬷嬷笑着打斷他,“侯爺,您說得對,表小姐的确是您的女兒。可侯爺别忘了,您的親生女兒可不少。聽說貴府老夫人已經在着手給兩位庶出的小姐安排婚事,而侯爺您被皇上斥責在家,自然要多多操心兩位小姐的婚事,怕是沒多餘的時間來照顧表小姐。”
長甯侯被她一番明嘲暗諷的話駁得一噎,面容染上怒意。
曹嬷嬷眼中譏諷卻更甚,“侯爺您關心的人太多,表小姐自小又不得您喜歡,日日在您面前晃悠怕是礙了您的眼。我家老夫人說了,爲了侯爺您耳根子清淨,表小姐出嫁之前就住在安國公府了。安國公府雖然人不多,但個個卻是把表小姐當心尖寶貝的護着,總不至于被人陷害趕出家門無所依靠,平白遭人白眼辱罵那麽多年。”
長甯侯欲出口的怒罵生生的咽了下去,眼神裏浮現幾分愧疚和心虛。
曹嬷嬷見此更是不屑,暗罵這長甯侯有眼無珠,正經原配生的嫡女不寵,偏生對那些個狐媚的賤婦言聽計從,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嫡長子。任由那賤婦迫害侯府子嗣,以至于長甯侯府至今後繼無人。
這也算是長甯侯的報應了吧。
“老奴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先告辭了。”
她點了點頭,轉身,擡頭挺胸的離去。
長甯侯沉着臉,不發一言。良久,長長一歎,神色哀戚而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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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葉輕歌去了水月庵。靜安師太的去世似乎并沒有給這座庵堂帶來多大的影響,那般看破紅塵的世外高人,對生老病死早已看淡,是以旁人也不會因此徒增傷悲。
水月庵隻是一個小庵堂,還不夠富人家一所别院大,也就住那麽二三十個人。每天聽佛念經,敲鍾暮鼓。
“阿彌陀佛。”一個小尼姑走了過來,打了個佛偈,“原來是葉姑娘。”
葉輕歌和善的點點頭,“妙慧師父,我聽說靜安師太圓寂了。”她頓了頓,面有暗色,“我在水月庵住了三年,靜安師太多有照顧,如今她往生西去,我想來給她上柱香,不知是否冒昧?”
妙慧面色祥和,“師父早料到葉姑娘會去而複返,故而留下一封信,特囑咐貧尼交給葉姑娘。”
“靜安師太留了信給我?”
葉輕歌有些詫異。
妙慧點點頭,“姑娘這邊請。”
葉輕歌叮囑畫扇在大廳等着,便隔着妙慧去了靜安師太生前住的房間。屋子裏擺放很簡單,僅僅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牆壁上還挂着一幅畫,床上擺放一個坐墊供靜安師太平時打坐所用。桌子上沒有任何器具,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她目光落在牆壁上那幅畫上,那幅畫很簡單,白雲茫茫,霧霭沉沉,隐約看見青黑的山頭偶爾穿插如雲的樹枝,而角落處有一隻不起眼的竹筏,很奇怪的是,竹筏上沒有人,也沒有竹竿,隻能透過水紋來判斷竹筏在緩慢前行。
葉輕歌正深思,卻見妙慧已經将那畫取了下來,交給了她。
“師父留給姑娘的信,都藏在這幅畫裏。”
葉輕歌更是驚奇,“藏在畫裏?”
妙慧點點頭,“師父的房間一直是貧尼在打掃,貧尼卻從未見過這幅畫。直到姑娘下山的前一晚,師父喚我前來,貧尼才看見了這幅畫。師父算出自己大限将至,便叮囑貧尼将這幅畫交給葉姑娘。”
葉輕歌看了看手中的畫卷,問:“有句話,輕歌不知道當不當問。”
妙慧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道:“姑娘不必有所疑問,師父是壽終正寝。”
葉輕歌揚眉,“這也是靜安師太事先叮囑你告訴我的?”
妙慧隻道:“出家人不打诳語,貧尼所說句句屬實,若姑娘不信,貧尼也沒辦法。”
果然不愧是靜安師太的傳人,說話也這麽雲山霧繞模棱兩可。
“那除了這幅畫,靜安師太還有沒有留下其他話?”
“師父隻說,姑娘與這畫有緣,假以時日,必定能參透其中玄機。到那時,姑娘便知道師父想要告訴姑娘的話了。”
葉輕歌垂下眸子,道:“這件事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嗎?”
妙慧面色依舊平靜,“師父叮囑,不敢所托他人。”
葉輕歌點點頭,将畫卷藏入袖中,含笑道:“有勞妙慧師父了。”
妙慧再次打了個佛偈,“姑娘客氣。”
……
跟随妙慧去給靜安師太上了香後已是月上枝頭,這個時辰,也不能回京了,隻能在水月庵暫住一晚,依舊是她住了三年的那個地方。
“流淵。”
風聲一閃,流淵無聲出現在她身後。
“公主。”
葉輕歌站在窗前沒回頭。
“蘭芝的死,還沒有查出結果嗎?”
流淵低着頭,“屬下無能…”
葉輕歌垂下眼睫,眸光晦暗,喃喃自語道:“除了嘉和帝和晉王府,這邱陵城勢力最大的無外乎就是幾大公府以及丞相府,還有如今慢慢興起的永興侯府和逐漸走上政治舞台的朱氏一族。我想不通到底是何方勢力,出于何種目的要對蘭芝下手?”
流淵沒說話。
葉輕歌慢慢回頭,屋内沒有點燈。這是她的習慣,不喜歡屋子裏太亮,怕人看見窗扉上的影子。借着夜色,可以掩藏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也隻有在黑暗中,她才能肆無忌憚的痛哭流涕,舔舐内心的傷口。
她隐在黑暗下的容顔看不清晰,唯一雙眸子漆黑透亮,似囊括宇宙洪荒。
“于任何人而言,蘭芝隻是一個普通的丫鬟,即便有人知道她是安國公府的暗衛,殺了她也不能說明什麽。”她沉默,沉沉道:“我能想到的隻有一個理由。”
流淵擡頭。
葉輕歌抿唇,眼神裏劃過一絲冷意。
“那天玄瑾說蘭芝死在大牢裏的時候,容昭分明就懷疑是我殺了她。當時我沒在意,後來仔細想想,他爲何懷疑我?因爲當時他在審問蘭芝,他想從蘭芝口中得知關于我的一切。而就在這個時候,蘭芝死了。也就是說…”
她深吸一口氣,緊緊的盯着流淵的眼睛,眼底劃過一絲森然的冷意。
“有人殺了蘭芝,是不希望容昭調查我。”
流淵沉吟一會兒,道:“可長甯侯府人多口雜,雖然從前伺候您的近身丫鬟都死得差不多了,僅僅殺一個蘭芝,并不能完全滅口。”
“你說得對。”
葉輕歌眸光流轉,清冷而逼迫。
“以前伺候我的丫鬟不多,蘭芝卻是最了解從前的葉輕歌。真正的葉輕歌早就死了,我性情舉止與她大相徑庭,即便是曆經三年人的心性會變,但許多習慣卻是改變不了的。而這些習慣,蘭芝是最爲清楚的,這也是容昭排除所有人獨獨選擇審問她的原因。”
“公主的意思是…”
葉輕歌嘴角挽起冷冷的弧度,“若蘭芝不死,一直跟在我身邊,必定會發現我并非她的主子。”她語速忽然加快,一字一句越發冰冷駭人,“一旦她起了疑心,我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而這世上,唯一知道我身份的人,就是你。”
流淵渾身一震。
葉輕歌陡然聲音提高,怒道:“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是打算瞞我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