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子,好像比三年前更美了。
不止容貌,而是氣質。
宋至賢眯了眯眼,三年前的葉輕歌美麗有餘,卻是個死闆守舊的性格。即便是與他相處,也扭扭捏捏放不開。
這也說得過去,畢竟是大家閨秀嘛。可惜就是太過木讷,不善言談,倒是像個小丫頭。
而今日所見,這女子容光絕俗姿态優雅,氣質絕佳,這通身的氣派更甚皇家公主。
難以想象,不過就是三年的時間,這個女子竟然一百八十度的蛻變。仿佛昨日還是山雞,今日就成了翺翔于九天之上的鳳凰。
葉輕歌淡淡的笑着,此刻宋至賢臉上的黑巾已經被摘下,便于她打量他的容貌。
這宋至賢的确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的,也難怪會将從前的葉輕歌迷得七暈八素忘了身爲大家閨秀的矜持和端莊與他有私。
“宋世子是不是很奇怪,我爲何料定你今晚會來此?”
宋至賢回神,想起三年前好歹和葉輕歌可是一對‘苦命戀人’,眼神便閃爍出幾分精光,臉上卻是一片哀戚之色。
“三年不見,你便如此恨我對我拔劍相向麽?你是不是在怪我當年沒站出來給你作證而被趕出家門?我也是有苦衷的,輕歌,你聽我說…”
“放肆!”
畫扇手中利劍毫不猶豫割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膚,滲透出血迹來,并且厲聲打斷他的苦情戲。
“你算個什麽東西,敢直呼小姐的閨名?”
宋至賢還沒被一個丫鬟如此厲聲質問過,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輕歌,你身邊的丫鬟,倒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從前那個蘭芝…”
“你再叫一聲試試?”畫扇手指一動,血痕加深,“我手中的劍可不長眼睛,到時候傷了宋世子性命就不好了。”
宋至賢再是好脾氣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憤怒了,他雖是庶子,但還算得廣陵侯賞識,從小也是嬌生慣養沒受過什麽苦。今夜卻連番遭這丫鬟諷刺,可謂是奇恥大辱。
他沉了臉,冷聲對葉輕歌道:“從前你如此善解人意,不過三年,怎的就變成了這般模樣?”他言語中隐有歎息和失望,“你便是恨我,也不該…”
“宋世子還是關心關心自己吧。”
葉輕歌漫步走過來,至始至終神情不變。
“且不說世子私闖侯府該如何處置,便是如今爲人砧闆魚肉,世子也該懂得什麽叫做忍一時之氣吧?”
宋至賢住了口,這才仔細審視葉輕歌。這個女人當真是從裏到外變了個徹徹底底,若是從前,聽到他這番話,必定會心軟愧疚對他道歉。如今雖然含笑以對溫和如初,但那言語之中透露出的疏離和隐約冷漠讓他心驚而陌生。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懷疑眼前這個女人不是葉輕歌。
但下一刻,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葉輕歌的容貌并沒有多少變化,他怎麽可能認不出來?
“輕歌…”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宋至賢含情脈脈的望着葉輕歌,苦澀而柔情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當年我們…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沒資格爲自己辯解。隻是,如今先皇賜婚,你很快就會嫁給穆襄侯,日後隻怕你我再無相見之日,所以今晚我才…”
葉輕歌揮手示意畫扇稍安勿躁,淡淡打斷他的話。
“宋世子大半夜的來長甯侯府,難道是想和小女子叙舊的?”她語氣平和神情從容,“廣陵侯給世子的任務,世子可沒完成呢。”
宋至賢臉色變了,總算意識到如今的葉輕歌已非三年前那般好騙。他沉默着,眼神不停的閃爍。忽然想到了什麽,眼底劃過一絲精光。
“私藏男子在閨閣,這要是傳出去,受害最大的會是誰?”
葉輕歌不驚不怒,心中有些歎息。要是真正的葉輕歌還活着,見到這樣的宋至賢,該有多失望多痛心?哪怕三年前被趕出府絕望之下沒見到宋至賢站出來,她也未曾恨過那個男人。甚至還害怕宋至賢被自己連累,所以在樓氏巧言令色污蔑她殺人的時候,她閉口不言,還勒令蘭芝不許說出真相。
直到被容瑩害死,她都不知道她所愛的那個男人,才是導緻她紅顔薄命的罪魁禍首。
這般精于算計,這般薄情寡義。
這才是宋至賢的真面目。
葉輕歌,你若在天有靈,可看清楚了?
下輩子投胎記得擦亮眼睛,莫要再被這個男人所騙了。
或許是相同的經曆,讓她有短暫的沉默失神,而後眼神漸漸變得淡漠。
“侯爺不是想知道真相麽?他會告訴你所有真相的。”
宋至賢一驚,這屋裏還有誰?
屏風後轉出一個人,紫衣華貴,眉目潋滟如畫。
容昭。
宋至賢心沉入谷底,暗自焦急。本來他還想借着以前和葉輕歌的情分讓她放松然後掙脫這個丫鬟的桎梏,隻要鬧出點動靜,他就可以趁亂逃走。可如今容昭在這裏,他便是有三頭六臂,也不是容昭的對手。
怎麽辦?
他在心裏不斷思索着,計劃着。
容昭已經走了過來,下午她讓畫扇給他帶話,說有精彩好戲請他欣賞觀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莫名其妙的就來了。剛才他躲在屏風後,清楚的聽見宋至賢說的那些話。雖然隻是些隻言片語,但已足夠他了解很多事情。
宮裏那些謠言或許誇張,大部分卻是事實。
隻是他不明白,這樣對自己不利的過去,她爲何要讓他聽見?
畫扇已經點了宋至賢的穴道,利落的收回自己的劍,走到葉輕歌身後。
容昭看了葉輕歌一眼,“你打算怎麽處置他?”
葉輕歌微微一笑,“侯爺還是先聽聽他怎麽說吧,聽完以後相信侯爺自有論斷。”她一頓,笑得越發溫柔,“小女子完全相信侯爺有千萬種方法讓他說實話。”
宋至賢莫名打了個寒顫,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笑臉嫣然的女子很可怕。
……
真相是什麽,容昭已經不關心,而且他基本上也猜得*不離十了。
至于宋至賢——
他看向葉輕歌,看不出她對這個男人還有半分情誼,不然也不會特地讓他過來了。
“然後呢?”
葉輕歌揚眉,淡淡道:“廣陵侯舍不得斷絕子嗣,但殺人犯法,侯爺身爲朝廷命官,理應主持公道。”
宋至賢臉色微白。
容昭卻臉色平靜,“他是侯府世子,雖沒在朝廷當值,卻也與普通白身不同。按照北齊律法,公侯王爵若有人犯殺人之罪,應有刑部提審,情節嚴重者上報聖上裁決,這并不在我的指責範圍内。”
葉輕歌莞爾,“那作爲舉報人,侯爺應該夠格吧?”
宋至賢被點了啞穴說不出話,心中暗自焦急憤恨。早知道這個女人這麽難對付,三年前就該直接殺了她滅口,省得今日麻煩。
容昭看着她,忽然勾唇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葉輕歌一怔,“侯爺?”
容昭沒回頭,站在門邊,懶懶道:“你應該更想自己親手處置他。”他負手而立,“我時間有限,你快點。”
葉輕歌又是一怔。
他這話的意思是…給她把關?告訴她,任由她怎麽做都可以,出了事兒他給她擔着?
“你就不怕…”她慢吞吞的說道:“我殺了他?”
容昭側過頭,神色不改,眼中卻浮現幾分戲谑。
“我還真有點想知道,你殺人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
葉輕歌眼皮跳了跳,笑得幾分無奈。
“有件事想請侯爺幫個忙。”
“嗯?”
“家父有一封請辭奏章,煩請侯爺代爲呈給皇上。”
“…”
容昭緩緩回頭。
那女子娴靜而立,唇邊笑意輕柔如水。
自然,高貴,優雅…
那個身影又在腦海裏不停的閃爍回放。
他呼吸有些急促,身側的雙手微微收緊,眼神再次浮現茫然懷念之色。
“世子。”
玄瑾忽然出現在身後,将混沌的思緒拉了回來。
“什麽事?”
玄瑾神情有些嚴肅,“樓氏在獄中被人下毒而死,程大人已經抓到殺人兇手,他招認乃是受人指使。”
容昭眯了眯眼,回頭看向葉輕歌…身後不遠處臉色驟然失色目光不可置信的宋至賢。
“誰?”
玄瑾沉聲道:“廣陵侯世子,宋至賢。”
……
宋至賢想不通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到底是怎麽失敗的,明明,一切都天衣無縫,怎麽可能?
玄瑾的聲音還在繼續,“程大人連夜進宮上奏皇上。雖然樓氏乃嫌疑犯,也已經招認,但未經過最後判決,任何人都無權侵害其性命。皇上震怒,連夜召集刑部尚書,連同大理寺卿程大人派兵包圍了廣陵侯府,逼廣陵侯交出殺人兇手宋至賢。然而官兵搜查侯府,并未發現宋至賢蹤迹。”
容昭聽完事情經過,竟然笑了,看向葉輕歌,挑眉道:“這也是你算計好的吧?”
葉輕歌沒否認。
容昭負手而立,慢慢走近她。
“樓氏交代那些事情大理寺還未向外公布,宋至賢卻能輕易得到消息,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有人有意讓他知道。”他低眉看着葉輕歌,神情波瀾不驚,“然後借他之手殺了樓氏滅口,坐實殺人之罪。還有你那個妹妹…”
他瞥了眼屏風後,葉輕眉就躺在那個地方。
“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聰明和敏銳。先說服你父親和祖母将她送去廣陵侯府爲妾,料準了她的性子必定受不得如此屈辱,然後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也猜到了宋至賢爲了摘清自己,肯定會殺人滅口。”他懶散而清晰的平訴着她的精密算計和安排,“甚至連廣陵侯府想要陷害你給自己的長子抵命你都算計到了。今晚你特意讓我來這裏,隻怕不是爲了聽什麽真相,而是剛好将宋至賢送到我手上,讓我平白撈這個功勞。”
葉輕歌不說話,也沒半個字的反駁,神情依舊清清淡淡微笑從容。
“宋至賢知道自己陰謀敗露想逃跑,幸虧侯爺料事如神,早有準備,抓住了逃犯宋至賢。而廣陵侯包庇縱容自己兒子殺人,按律該剝奪封号,貶爲庶民。至于證人嘛…我相信,廣陵侯夫人很樂意爲自己冤死的兒子伸冤。”
還有一點她沒說出來。
嘉和帝剛失去了盧國公這一條左膀右臂,心裏還有氣沒出發。這時候廣陵侯府出了這種事,嘉和帝必定震怒,剛好拿廣陵侯出氣。
這個時候動廣陵侯,是最佳也絕對毫無纰漏的良機。
容昭盯着她,眼神卻漸漸的暗沉了下來。
“樓氏和宋至賢聯手算計你,你想要報仇,我理解。樓氏死了,宋至賢殺人罪一旦坐實,也是一個死。你心裏有氣,想拉整個廣陵侯府下台陪葬也在情理之中。容瑩以前對你不好,或許當年那些事也有她的插足,所以你要她死。那麽下一個呢?容瑩身後是茗太妃,你下一個要對付的,是不是她?”
他越發逼近葉輕歌,眼神沉沉威壓逼迫而來。
畫扇警覺的走過來,葉輕歌擡手阻止。
“侯爺英明。”她微微的笑,“縱然我算計得如此天衣無縫,可侯爺一眼就看透其中玄機。如此睿智精确,小女子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容昭臉色更沉,“你到底想要做什麽?茗太妃不是你能動得了的,你給我早些收手,否則…”
“是嗎?”葉輕歌不躲不避的看着他,神情依舊淡漠如水,“因爲她有後台麽?誰?皇上,還是安國公府?”
“你連安國公府也不放過?”容昭輕呼,眼神裏慢慢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幽暗之色,“盧國公府,廣陵侯府,安國公府,長甯侯府…這四大公侯府乃是開國始皇所封,你不費吹灰之力就連根拔起兩大公侯府。長甯侯府是你父族,你算計你父親丢官丢爵,這恐怕也隻是你的第一步,接下來你還想做什麽?趕盡殺絕?你是長甯侯府的千金,長甯侯府倒了,你有什麽好處?安國公府是你外祖家,你也要拔除?”
“葉輕歌,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低吼出聲。
而此刻,院子外卻響起了喧嘩聲。
容昭蹙眉,“發生了什麽事?”
有丫鬟在外面低聲急急道:“小姐,大理寺來人搜查,說是有嫌疑犯逃離…”
葉輕歌神色鎮定。
容昭臉色陰沉,死死的瞪着她。
畫扇不動聲色的走出去,呵斥道:“小姐的閨房,哪來什麽逃犯?下去。”
“…是。”
丫鬟唯唯諾諾的退了下去。
然而門外官兵已經漸漸搜查到了内院。
葉輕歌瞥了眼早在容昭拆穿所有事就被畫扇打暈躺在地上的宋至賢,迎上容昭陰沉的面容,微微的笑。
“侯爺打算一直在這裏等着程大人派人搜查嗎…”
“玄瑾。”
容昭咬牙低吼。
“把宋至賢帶走。”他依舊盯着葉輕歌,眼神微微複雜,然後掉頭走了出去,不過須臾,便消失了蹤影。
等主仆二人離開後,畫扇才走過來。
“小姐,二小姐怎麽辦?”
葉輕歌看了眼躺在地上早已沒了氣息的葉輕眉,嘴角微微上揚。
……
大理寺夜半搜人,自然驚動了長甯侯。他披了件披風走出來,正在詢問,便見容昭從天而降,驚了驚。
“穆襄侯?你…你怎麽會…”
程佑卻看向了他身後的玄瑾,低呼一聲。
“這不是宋世子麽?怎麽會落到侯爺的手上?”
容昭單手負立,神色冷冷而清寒。
“本侯聽說樓氏無故被殺,算起來這件事本是本侯在處理,便派人追尋殺人兇手。哪知半個時辰前發現有可疑人扛了被窩鬼鬼祟祟的翻牆,便心中起疑,一路跟蹤。一直到長甯侯府,才發現是廣陵侯府的世子,而他身上抗着的,卻是長甯侯府的二小姐。”
話到此,他頓了頓,譏诮的看向長甯侯。
“幸得長甯侯府家教非凡,本侯有幸見過貴府二小姐一面,是以認出了她。”
長甯侯聽出了他的諷刺,臉色忽紅忽白。
容昭卻又繼續道:“不過可惜了,二小姐已經命喪宋至賢之手,而且還意圖将二小姐的屍體抛入潮汐閣。看樣子,應該是想把這殺人罪名推到大小姐身上。”
長甯侯臉色微沉。
容昭嘴角譏诮更甚,“堂堂侯府小姐閨閣,卻任由一個陌生男子來去自由。還好本侯來得及時,否則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葉侯爺,你這侯府的守衛,也是該加強了。”
長甯侯神色變幻不定,轉眼間就換了幾種顔色。
容昭的言外之意他自然聽得分明,宋至賢偷偷潛入葉輕歌的院子,孤男寡女,萬一出了什麽事,外人該如何說道?尤其是今夜特殊,大理寺卿和刑部的人都在。
衆目睽睽…
他想起三年前的謠言一事,再想起今日之景,便一陣後怕。
“侯爺說得是,下官…”
他忙抱拳感激,容昭卻根本不想理他。
“葉侯爺好像記性不太好,本侯剛才說你女兒死了,你好像一點也不關心呢。”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長甯侯驟變的臉色,神情譏諷微微憤怒。
“也是,三年前令長被陷害的時候,葉侯爺可是毫不猶豫的就将她趕出家門了呢。原配嫡女尚且如此,更何況今日一個庶女了。”
長甯侯被他這番話連諷帶刺的話給說得更是下不來台,尴尬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容昭已經不再理會他,對大理寺卿成大人和刑部尚書朱爲正道:“人我已經抓到了,皇上的意思是直接押入刑部嗎?”
按照北齊律法,涉及朝廷公府的命案該交由刑部,但死者又是大理寺卿的犯人,這倒是不好處理了。
程佑和朱爲正相視一眼,抱拳道:“皇上谕旨是暫押大理寺,先進行審問,然後整理卷宗,再交由刑部過案,再行最後定案。”
容昭點點頭,“廣陵侯府呢?”
這次開口的是朱爲正,他爲人剛直不阿刻闆冷漠,一副公式化的态度。
“廣陵侯推脫說自己不知情,廣陵侯夫人卻出面作證。而且…”他頓了頓,聲音微沉,“據廣陵侯夫人所言,廣陵侯爲了掩蓋三年前宋至賢因私心爵位暗中和樓氏聯手殺死其子之而要殺她滅口。下官和程大人去搜查廣陵侯府的時候,廣陵侯夫人就披頭散發的跑出來控訴廣陵侯縱子行兇之罪,并且主動配合要去大理寺作證爲自己兒子鳴冤。此事非同小可,因涉及一品侯府,又未曾得到皇上谕旨,不敢貿然封府關押,是以下官隻能先下令包圍廣陵侯府,并着人進宮請示皇上。”
容昭不置可否,又看了眼長甯侯。
“葉侯爺,死者是你侯府之人,如今涉及廣陵侯府世子,所以證人本侯要帶走,你沒意見吧?”
長甯侯現在哪裏還敢再說什麽,連聲道:“是。”
知道容昭一個男人不适合再踏入葉輕歌的閨房,便吩咐丫鬟去潮汐閣将葉輕眉擡了出來。
裹着的被子被掀開,露出葉輕眉早已慘白失色的臉,眼窩下限嘴唇毫無顔色,右手手腕已經斷裂,像折斷的樹枝,無力的垂下。
披頭散發形容憔悴,早已沒有了從前半分美态。
這個樣子,粗粗一看,就和女鬼沒什麽區别。
丫鬟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長甯侯也吓了一跳,原本是放在心尖上疼寵的女兒,不過幾天,就被折磨得如此模樣,說不心疼是假的。雖然因爲樓氏以及她言行舉止而失望,迫不得已将她送去廣陵侯府。但現在看她死得這般凄慘,也不由得悲從中來。
“眉兒…”
葉輕歌剛好走出院門口,聽到這一聲低低的呼喚,腳步頓了頓。
這世間男兒多薄幸,葉湛便是最爲典型的一個。
從前身在皇室,父皇對母後一往情深,恩愛甚笃,哪怕當時動蕩年代,朝臣對父皇獨寵母後頗有微詞,父皇也未曾因爲那所謂的江山和平衡朝堂而‘不得已’納妃。
世人隻知母後得父皇一生癡情,乃無尚榮耀,卻不知早些年母後陪同父皇相互扶持有多艱難。
情深意重四個字并非口頭上說出來的,而是要用實際的行動來證明和宣告。
葉湛當年對江憶薇也是情深意重,卻抵不過心中懷疑和旁人的幾句似是而非的挑撥而冷落自己的結發妻子,以至江憶薇最後難産而亡。
而他無法承受間接害死心上人的良心譴責,便将這一切的罪過全都怪責于剛出生的她。或許隻有這樣,他才會覺得安慰,才能理所當然的将自己對江憶薇的傷害忘記,淡去。他甚至靠寵樓氏來忘記那段過去,忘記自己的罪孽。
這些年他寵樓氏寵到了天上去,旁人便以爲那就是情深意重。可到頭來呢?當那些美麗的皮相撕開後露出醜陋的本質,他依舊毫不猶豫的鄙棄厭惡。
一個男人,真是對一個女人情深似海,便會包容她的所有。
而葉湛,并不具備如此寬容之心。
現在,這個他從小寵如珠寶便是自己稍有責難便怒恨于心的女兒,在侯府有難的時候他一樣毫不猶豫的将之抛棄與人爲妾。如今葉輕眉死了,他又來心疼。
隻可惜,葉輕眉已經死了,再多的悔悟也沒用。
他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都隻會等到無可挽回的時候才來傷心,才來難過,才來悔恨。
然而,他從未真正意識并正視自己的錯。
若在從前,她簡直都不敢相信這世上有這樣自私自利薄情寡義的男人。
這個男人,他真的懂什麽是愛麽?
樓氏有一句話說得對。
葉湛,他愛的隻有他自己。
女人,不過就是他乏味生活的調劑品。他想愛就愛,想寵就寵。不想愛了就抛棄,不想寵了就任其自生自滅。
呵~
這樣的寵愛,太過廉價。若當真了,那才是真正的刻骨銘心的痛。
胸口熟悉的疼痛又在蔓延。
葉輕歌深吸一口氣,“父親。”
她這一開口,院子裏的人才擡頭看向她。
距離隔得有點遠,她身上裹着阮煙羅的披風,半低着頭,此時月色朦胧,傾灑而下,照見她側臉線條柔和如玉,一抹唇色輕抿如櫻。
便是粗粗一看輪廓,也頗爲清麗絕俗,令人一見驚豔。
葉輕歌這三個字,在京城内可謂是衆所周知。可見過她的人,卻少之又少。此時咋一見到她這般清麗顔色,程佑和朱爲正都不免有些驚歎。随即看見被玄瑾打暈的宋至賢,便想起這個廣陵侯府的世子素來風流。這夜入女子香閨,對方又是如此絕色傾城的女子,能不生出歹心麽?
這樣一想,兩人眼神都深了深。
容昭眯了眯眼,沒說話。
長甯侯見到她,先是一怔,那張隐在夜色下的臉朦胧浮現,隐約與另一張容顔重合,讓他有片刻的呆滞。而後觸及她清涼若有所指的眼神,立即回神。
“你出來做什麽?”
葉輕歌抿唇,看了眼地上的葉輕眉。
“剛才有賊人闖入潮汐閣,又聽聞外面有官兵搜尋,我出來看看。”
長甯侯沉吟道:“沒什麽大事。夜了,你回去休息吧。”
葉輕歌哦了一聲,帶着畫扇原路返回。她來。不過是要提醒葉湛,别在容昭的疾言厲色下忘記了原本的目的。
眼看她走遠,長甯侯才走到容昭面前,拱手道:“穆襄侯方才教訓得是,下官治家不嚴,緻使府中内亂,外賊入侵,險些釀成大禍。幸得侯爺莅臨,否則小女恐怕…”他略有感歎,“這幾日來侯府連連諸事煩擾,皇上斥責,下官也慚愧,在府中靜思己過,深覺無能,欲辭官歸野,遠離朝堂。隻是如今下官無法進宮,正好侯爺今日在,便勞煩侯爺,将此奏折代爲呈遞聖上,下官感激不盡。”
他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恭敬的遞給容昭,語氣誠懇眼神真摯,倒是讓一旁的程佑和朱爲正看得一愣。
容昭挑了挑眉,想起之前葉輕歌說的話,嘴角微微上揚,一伸手接過奏折。
“難得葉侯爺有自知之明。正好,本侯現在要進宮向皇上複命,順便就将葉侯爺的請求上奏。”
長甯侯深深鞠躬。
……
回到房間後,畫扇幫葉輕歌退下披風,問道:“小姐,萬一剛才世子說出您的計劃,那…”
“他不會。”
葉輕歌回答得十分笃定。
畫扇一怔,“爲什麽?”
“以爲他是容昭。”
“…”
畫扇不解,葉輕歌卻沒再解釋。
“你下去休息吧,今夜不會有事了。”
“…是。”
腳步聲離去。
葉輕歌走到梳妝鏡前,打開抽屜拿出那張紙,狼毫筆沾了朱砂,輕輕一劃。
廣陵侯府,滅!
……
容昭以及大理寺卿程佑還有刑部尚書朱爲正連夜進宮,将事情原委一一禀報,嘉和帝當即震怒的摔了茶杯。
程佑和朱爲正伏跪在地。
“皇上息怒。”
容昭沒動,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嘉和帝臉色難看至極,咬牙切齒道:“好個宋元奇,竟敢欺君罔上。好,好得很。”
程佑和朱爲正沒敢說話,帝王盛怒,這時候誰撞上去就是個死。
“董朝恩。”
董朝恩立即躬身。
“老奴在。”
嘉和帝沉凝雙目,“廣陵侯宋元奇縱子行兇,又欲蓋彌彰對其妻不仁,悖德喪善,着,廢除其爵位,貶爲庶人,查抄侯府,不得擅入。大理寺派人緝拿廣陵侯宋元奇,一天之内查清事情原委,然後交由刑部定案。若罪證确鑿,直接判決,不必再上奏。”
程佑和朱爲正都是一震。
通常刑部審理的案件最後都要交由帝王做最後定奪,如今皇上竟給了刑部先斬後奏的權利,顯然已經容不得廣陵侯有任何機會翻身。這一番話,實際上就是個過場。任誰聽了都明白,廣陵侯府,完了。
“微臣,遵旨。”
……
待兩人領旨離去後,嘉和帝才稍稍緩和了臉色,坐了下來。擡眼看見容昭還站在原地,皺了皺眉。
“小昭,還有事?”話落他又想起了什麽,恍然大悟道:“對了,今夜你抓了逃跑的宋至賢,乃是大功一件,有賞。”
容昭漫不經心道:“這是微臣職責所在,不敢讨賞。”
嘉和帝笑了,“無論如何,今晚多虧你了,不然那宋至賢逃走後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他一頓,眸光微閃,“朕也沒想到宋至賢膽子那麽大,竟敢私闖長甯侯府,還驚了葉大小姐。”
他搖搖頭,“葉湛這些年當真是越活越糊塗了,放着長女不寵,非要寵個繼室所出,還是個狹隘善妒的惡毒婦人所出的女兒。如今樓是和葉輕眉都死了,也算是她們的報應吧。隻是葉湛…”
“皇上。”
容昭打斷他,拱了拱手。
“葉侯爺深覺自己年老糊塗昏聩,緻使府中内亂,進而驚動了皇上,讓皇上憂心,甚爲慚愧,是以拖微臣代爲呈上辭官奏折,懇請皇上恩準。”
嘉和帝怔了怔,看着他遞上來的奏折,眸光微深。
“嗯,朕知道了。”
他并未給予肯定的回複。
容昭也沒多問,道:“葉侯爺所托之事微臣已經完成,便先告辭了。”
他轉身欲走,嘉和帝卻喚住了他。
“小昭。”
容昭腳步微頓,轉身道:“皇上還有何吩咐?”
嘉和帝皺眉,指尖捏着那封奏折,道:“葉湛的請辭奏章,你有什麽意見?”
容昭道:“皇上自有定奪,微臣不敢妄言。”
嘉和帝又笑了,“這裏不是朝堂,又自有你和朕,用不着這麽拘謹。往日進宮,你可不是這樣的。”
“皇上與微臣商量的是公事,在哪兒都可以是朝堂。”
“…”
嘉和帝無奈的搖搖頭,“行,朕說不過你。就當是朝政吧,現在,朕問你,對葉湛辭官有何看法?”
容昭慢慢擡頭,中肯道:“這些年臣不在朝堂,許多事不清楚。但臣以爲,一個連家都治不好甚至容其内眷禍害到朝政,實屬失職。推及既往,說不定還會出什麽不得了的大事。所以,臣以爲,葉侯爺的确不适合再插手吏部要務。”
嘉和帝點點頭,“分析得有道理。”
“但是…”容昭又話音一轉,“京中四大公府都是始皇所封,如今短短兩日兩大公府便獲罪傾覆,雖是自作自受,但朝臣見之難免人心惶惶。若在此時長甯侯也不能幸免于難,不知情的人恐怕會對皇上有非議。”
嘉和帝抿唇不語,眼神幽深。
容昭繼續說道:“葉侯爺是不宜在朝中當值,但葉氏還有其他能者,可繼承侯府之位。”
嘉和帝蹙眉,“可葉湛并沒有子嗣可能繼承侯府。”頓了頓,眼神裏浮現一絲深幽。
“你先回去吧,此事明日朕與大臣們再另行商議。”
“是。”
容昭斂下眉目,轉身離開。
嘉和帝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神情高深莫測。
……
聖旨莅臨,廣陵侯府被抄,侯府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全都下獄,關押大理寺進行調查。
廣陵侯府早已被包抄,所以聖旨下來的時候,直接就緝拿了侯府衆人,沒一個逃脫。
廣陵侯被刑部尚書親自捉拿,神色陰霾,看向滿眼譏诮冷漠的廣陵侯夫人,心中複雜難辨。回頭看着廣陵侯府燙金門匾被摘下來,身後跪押的一大片人,心中升起無力的蒼涼感。
百年世家,就這樣灰飛煙滅。
廣陵侯府的榮耀,就此走到了盡頭。
他心心念念想要侯府富貴永存不惜犧牲自己的長子,就爲了讓廣陵侯府輝煌依舊,遠遠蓋過其他公府。卻沒想到事極必反,反倒是害得侯府滅亡。
他是侯府的罪人。
閉了閉眼,他認命的垂下了頭。
……
翌日,廣陵侯府被封,廣陵侯下獄一事就如火球般滾向了邱陵城每個角落,讓階級貴族和平民百姓一陣唏噓感歎。
宋至賢的案子很快查清楚了,當日在大理寺牢獄裏毒死樓氏的是一個當值的小喽啰,他是宋至賢的眼線,奉宋至賢的命令殺樓氏滅口,動機、理由、地點、時間、毒藥,一幹人證物證都一一呈現,宋至賢便是有千百張嘴也說不清。他有心抖出當年與葉輕歌的私情想拖葉輕歌下水,然而那晚程佑和朱爲正兩人在長甯侯府親眼目睹容昭抓獲宋至賢。這分明就是宋至賢殺人陷害不成又見色起意後被容昭阻止而暗恨在心,想要伺機報複,所說之言當然不可信。
大理寺卿程佑和刑部尚書朱爲正向來鐵面無私公私分明,辦案審案從不講情面,他二人說的話,那是雷打不動的事實。有他們作證,宋至賢即便說破了嘴也沒人相信他。
就這樣,宋至賢被定罪,葉輕歌身上的污名也徹底洗清。
這一點,當時容昭在知道葉輕歌的所有計劃後就已經了然于心。那個女子比他想象的要聰明百倍,不動聲色可以将朝堂玩弄于鼓掌之中,還能置身事外一身逍遙清白。
這份謀略和智慧,已經超乎了一個閨中女子所學。
……
廣陵侯府垮了,宋元奇也包庇獲罪,但念其宋氏世代忠良,功勳卓著,是以格外開恩,免其一死,流放至苦寒之地,終生不可踏入京城。宋至賢被處死,宋夫人心願得償,且揭發宋元奇有功,原本應該有賞。然而聖旨下達那一天,她平靜的接了,轉眼卻一頭撞死在監獄裏,含笑離世。
當時宋元奇就在她旁邊,看着她額頭鮮血淋漓染紅了囚衣,看着那女子娴靜的容顔一寸寸變得冰冷。
他癱軟在地上,老眼暈出了悔恨的淚花。然後拔了獄卒的佩劍,自刎在妻子身旁。
當時跟随傳旨的還有容昭,看到這一幕,他沉默了半晌,然後道:“好好安葬,皇上那邊我自會交代。”
因罪而死之人,是沒有資格獲得安葬的資格的。
下午他進宮複命,嘉和帝聽後沒責怪他,而是與他商議兵部空缺的職位該由誰來擔當。
“兵部要職,不宜新人擔任,老一輩的又各司其職。世家子弟多未入朝堂,恐有浮躁纨绔之氣,擔不得重任。”
嘉和帝點點頭,“你說得對,正是如此。”
容昭擡頭,“看皇上如此氣定神閑,想必已經有合适的人選了。”
嘉和帝微笑,眼神微深。
“永興侯也是一品大員,隻是一直以來朝中也沒什麽空缺的職位讓他上任,況且他那個人向來閑散,不愛理會這些事,也沒什麽大才,朕也就沒給他安排要職。但是他那個獨子沈楓,卻是文武雙全才德兼備,朕打算讓他去兵部鍛煉鍛煉,保不齊日後還有大成就。你覺得呢?”
“沈楓?”
容昭想了想,道:“皇上既有如此決定,必然思慮周全,微臣并無異議。”
嘉和帝滿意的點點頭。
“好,明日朕就當朝下旨,着沈楓去兵部上任。”
末了他又漫不經心道:“對了,葉湛那件事…”他有些頭疼道:“這兩天都在處理宋元奇那樁案子,倒是把這事兒給落下了。”
他敲着桌面,道:“據朕所知,葉湛雖然膝下無子,但葉氏門楣的男丁也不缺。他有個胞弟在太原做知縣,雖然政績平平也無大才,但他有個兒子,倒是頗有才華。朕想着,葉湛沒兒子不能繼承侯府,他的侄子來繼承長甯侯府也是理所當然,你覺得呢?”
容昭皺眉道:“皇上說的可是那葉凱之子葉輕倫?”
嘉和帝揚眉,“正是。怎麽,你認識他?”
“如果皇上說的是他的話,那麽微臣的确認識。”容昭不緊不慢道:“三年前微臣去大燕…途徑太原,曾與葉輕倫有一面之緣。發現此人雖言談頗有才起,但太過自負驕傲且不懂收斂。紙上談兵華而不實,過于浮誇而鮮于嚴謹。這樣的人,若是繼承侯爵,隻怕會驕傲自滿自負自大,焉知不會成爲第二個葉湛?”
嘉和帝擰眉思索。
容昭又道:“其實臣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正巧也是因爲這個葉輕倫。”
“哦?”
嘉和帝看着他,狀似無意的說道:“你最近不是一直在京城?怎麽又去管太原的閑事了?”
對于他的試探,容昭絲毫沒有惶恐之心,淡淡道:“這事兒也是巧合。那葉輕倫是知府之子,爲人本就有些驕縱輕狂,仗着又幾分才學就口出妄言以爲自己能有一番大成就。其父勸他安于本分,他卻羞惱,覺得葉凱看不起他,故而一怒之下想要出府獨居。剛好城北有一塊地,風水尚可,他便着人修建房屋。卻不想,那是一富商早就看中且已付定金定下的地。他與那富商争執不休,厮打了起來,那富商不滿于葉輕倫仗着父親爲官作惡,便一直訴狀遞交京城。可葉凱暗中疏通,硬是把人給扣押了下來。”
他不緩不急的評述着,“正巧,微臣以前有個下屬祖籍太原,前段時間他帶妻子回家省親,知道了這事兒,便給微臣傳了信,微臣今日才收到,特來禀報皇上。”
嘉和帝臉色有些難看,沉默半晌道:“這事兒按理該誰管?”
“按照律法,這事兒該有當地知縣授理。但知縣乃其父,且縱容之,便隻能往上推,該由巡撫張恒張親自審理。”
嘉和帝點點頭,“那就讓他去。”
他似乎有些心煩,“先讓沈楓去兵部,至于長甯侯府的事兒,過幾日再說。”
“是。”
……
與此同時,葉輕歌從梳妝台的抽屜裏拿出那張紙,提筆圈住了永興侯府四個字,在旁邊寫,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