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一身正裝的走着,心裏懷揣着無數的疑惑和茫然。
夜晚風聲寂靜,白日裏忙碌的宮人們也都換班,平時熱鬧的宮廷轉瞬便安靜下來,滲透了夜晚的風,寒涼刺骨。
禦書房裏燈光大亮,隐約聽得見嘉和帝暴怒的低吼以及噼裏啪啦杯子被摔碎的聲音,伴随着茗太妃凄厲的尖叫和哭泣。
她站在原地,沒再往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所有聲音漸漸消弭,太醫顫顫巍巍的走出來。然後又走出一個人,紫衣華豔,身影颀長,風流雅緻。
她呼吸滞了滞,手指控制不住的彎曲握緊。
他步下了階梯,似乎察覺到什麽,擡頭望過來,皺了皺眉。
皇後咬了咬唇,還是走了過去。
容昭退後一步,“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苦笑,他已對她生疏冷淡至此了嗎?看見他手中明黃色聖旨,她眸光閃了閃。
“臨安公主的死,皇上已有判決了嗎?”
“是。”
容昭聲音冷淡而冷靜,“微臣要去盧國公府宣旨,娘娘若是沒其他吩咐,微臣便告退了…”
“你就這麽厭惡我甚至對我避如蛇蠍猛獸嗎?”
終究是不甘,皇後沖口而出。
花若隐隐擔心,臨近禦書房,要是被皇上知曉,那麽…
容昭神情依舊淡漠,“娘娘應該自稱‘本宮’,後宮規矩,娘娘當以身作則,警示六宮。”
嘴角一抹澀然的凄楚,皇後眉眼隴上幾分疲憊。
“罷,你也不用對我如此,我來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容昭眉眼不動,“娘娘但有所問,微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終究受不了他如此不冷不熱的公式化态度,皇後上前一步,低吼道:“你對燕宸是不是也這樣畢恭畢敬不苟言笑?還是,這般疏離冷漠,隻用在我一個人身上?容昭,你——”
話未說完,容昭悠的擡頭,目光冷如雪。
皇後被他眼神一刺,臉色也變得雪白,凄涼的笑。
“果然,你還是沒忘記她…”
容昭已經轉身,這一次,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多餘。
“等等。”
皇後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見他不爲所動,道:“散布流言的人我已經查出來了,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容昭腳步一頓。
皇後神情更加哀戚,隐約不憤和嫉妒。
“我以爲這世上除了燕宸公主,再無第二個女人能讓你如此。沒想到…”
容昭擡步繼續往前走。
皇後一愣,急急道:“你那麽關心她,難道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誰要陷她于不義?”
容昭不回頭,腳步穩定而平緩。
“宮闱之事,皇上已經交由皇後娘娘處理,外臣不得幹涉。不過微臣相信,娘娘身爲後宮之主,定會大公無私,還以真相。”
皇後踉跄的退後兩步,淚水在眼眶閃爍。模糊中看見他越來越遠的身影,心裏忽然升起強烈的恐懼和不安,她一把掙脫花若,大步追上前。
花若臉色一變,失聲喚道:“娘娘——”
“秦鸢,她是不是叫秦鸢?”
皇後蹒跚的追了幾步,眼看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中,頓時音忍不住内心的悲怆,低喊出聲。
“娘娘!”
花若的聲音忽然充滿了恐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容昭腳步一滞,終于轉過身來。
階前宮燈還在隐約搖曳,斜斜灑落地面,拉出長長的兩道影子。
他目光微微浮現幾分異色。
“皇上…”
皇後渾身僵硬,慢慢回頭,便看見嘉和帝站在門口,單手負立,眉眼籠罩着陰霾和抑郁。
她臉色慢慢變得慘白,然後身子一軟,伏跪在地。
“臣妾…參見皇上。”
嘉和帝眼神冷漠如冰雪,刺在她背上,讓她不寒而栗。
“時間不早了,穆襄侯趕緊去盧國公府吧,明日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語氣散漫,絲毫沒有因自己的妻子當着自己的面和舊情郎叙舊而有不悅或者憤怒,仿佛剛才那冷到至極的目光隻是她的錯覺。
容昭站在數十步之外,依舊波瀾不驚不卑不亢。
“微臣遵旨。”
腳步聲逐漸遠去,皇後的心卻越來越涼。
嘉和帝眯着眼睛,直到容昭消失,他才看向跪在地上的皇後,然後慢慢走過來,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自己的妻子。
空氣裏有一種壓抑的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嘉和帝終于轉身,臨走的時候,别有深意的看了眼跪在一旁的花若,然後就往禦書房而去。
皇後一愣,下意識喚了聲:“皇上?”
嘉和帝腳步停下,“皇後還有事兒?”
語氣是漫不經心的,根本沒讓她起來。
皇後咬了咬唇,努力平複心中莫名的畏懼,道:“今日皇上讓臣妾肅清宮闱謠言,現在臣妾已經查清楚了,是——”
“朕累了,改日再說。”
嘉和帝懶散的打斷她的話,已經跨進了門口。階前宮燈未熄,屋内燈火通明,顯然,他沒打算去自己的寝殿休息。
皇後怔怔的跪在原地。
“娘娘…”
花若顫巍巍的擡頭,剛才皇上看她的那一眼,明顯帶着殺氣。
皇後挺直了背,紅唇緊抿,臉色比花若還白。
她沒忘記,茗太妃還在書房裏,至今沒有走出來。
“花若。”
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飄過的雲煙,又像是忽然了悟了什麽的絕望和悲涼,喃喃消失在這晚的夜風中。
“我醋了。”她手指顫抖着,眼眶裏水霧彌漫。“我不該讓你去盧國公府,不該插手這件事,不該将你攪進來,不該…”她驟然睜大眼睛,一把抓住花若的手,眼神裏閃爍着一種瘋狂的紅色。
“快走,去找容昭,他現在一定還沒出宮,你快去找他,隻有他能救你…”
“娘娘…”
花若的聲音悠然頓住,臉上最後一點顔色盡數退去,眼神裏浮現深濃的恐懼,隻因耳邊傳來那淺淺低低的呻吟聲,在這夜晚裏無限蔓延,似鎖鏈深鈎般鈎勒住人的心,一寸寸收緊流血。
……
嘉和帝走進書房,撥開厚厚的帷幔,裏面休息室裏茗太妃還伏在榻上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此刻沒了平日裏的端莊之态,身着單薄的衣衫,脫簪束發,一張豔麗的容顔也沒有任何粉黛修飾妝點,卻别有一番凄楚動人的美态。
嘉和帝站在門口,靜靜的看着她。
身爲當年京城雙姝之一,茗太妃自然也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因保養得好的關系,眉梢眼角沒有因歲月流逝而增添絲毫皺紋,反而舉手投足更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魅力。
他想起那天在淑甯宮看見的葉輕歌。
清麗絕俗,美而不豔,靜如止水,優雅端莊。
同樣是美人,卻是不一樣的氣質與風情。
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那麽當年讓父皇如此迷戀的江憶薇,是否也如葉輕歌那般讓人見之驚豔難忘?
他目光隐約暗沉,又飄出淡淡譏嘲。
慢慢的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伸出手拍拍她的肩,溫聲道:“臨安不會白死的。朕已經下旨,剝奪盧國公爵位。盧懷澤玷辱膽大妄爲玷辱臨安,盧懷遠背棄她并且給她下毒,朕也已經下旨賜死,盧府上下二百九十六口,盡數給臨安陪葬。你身體不好,莫要如此傷懷。”
茗太妃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聞言卻忽然撲到他懷裏,一張美麗的臉上滿是淚痕。
“瑩兒是我唯一的女兒,她就這麽死了…”
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就這麽不明不白的被人害死,縱然再是心狠手辣之人,也無法釋懷。
對于她已經超乎繼母與繼子之間親昵程度的舉動,嘉和帝顯然已經非常習慣,非但沒有絲毫排斥,反而很自然的攬過她的腰,語氣更加溫柔。
“放心,臨安是朕的妹妹,朕會爲她報仇的。”
他口上這麽說着,眼神卻有無盡的幽暗和戾氣。
盧國公府就這麽折了,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形勢如此,家醜不可外揚,眼下出了這種事,也隻能降低最小的損失把這事兒給摘過去。
他心中惱恨,盧國公也是越老越糊塗,自己的家事都處理不好,生生壞了他計劃裏最重要的一步。
那盧懷遠倒是頗有才華,就這麽給容瑩抵罪,也是可惜了。
他看着懷中哭泣不止的女人,眼底露出深切的厭惡和不耐,臉色卻是一派柔和。
“别哭壞了身子,皇妹的身後事還得你親自操持。”
茗太妃哭得更傷心了,雙手抱着他的腰,哭得梨花帶楚楚動人。
“瑩兒,我的瑩兒…”
嘉和帝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隔着帷幔看向外面,目光裏閃爍着精明和算計。
“别哭了…”
他用手絹溫柔的給她擦拭淚水,“這麽美的一張臉,都給哭花了…”
茗太妃抽泣着,聞言沒好氣道:“你這是嫌棄我醜了?”
喪女之痛加上内心隐藏的那些不安和惶恐齊齊爆發,眼淚一顆顆的往下落,她哭着抱怨道:“你這個沒良心的,當初是怎麽誘哄我與你…現在看我年老色衰就厭惡煩膩了是吧?還是後宮那群小蹄子手段多,迷了你的心去?你們男人都一樣,都是薄情寡恩的負心漢。”
被她如此辱罵,嘉和帝卻也不見生氣,反而好言好語的哄勸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臨安去世,我知道你傷心,但也不能如此揣測于我啊。”
茗太妃抽噎了兩聲,哭了這麽久也累了,理智開始回歸腦海。
“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自然的接過他剛才遞過來的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淚水,凄苦道:“你父皇說走就走,扔下我一個人在宮裏孤苦伶仃。現在連瑩兒也…”她說到傷心處,又忍不住落淚。
“你整日的被那些個莺莺燕燕纏着,哪裏管我的死活…”
話未說完,他忽然俯身,吻住了她的紅唇。
“唔…”
茗太妃睜大眼睛,伸手去推,身體卻已經軟了,很快就被他奪走了呼吸,發出暧昧不明的呻吟聲。
夜色濃郁,風聲寂靜,那聲音便格外撩人心炫。然聽在門外跪着的主仆二人耳朵裏,卻仿佛是催命符一般,聲聲要命。
花若完全癱軟在了地上,滿眼的驚恐和不可置信。
皇後白着臉,嘴唇顫抖着,神情卻沒有絲毫意外和震驚,隻露出一抹了悟的絕望和悲憫。
顯然,這皇帝和繼母*偷情之事,她是知情的。
自古以來皇宮就是這世上最龌龊的地方,沒一處是幹淨的。便是貴族豪門之中,父女母子兄妹姐弟悖論之事也不在少數。野史上那些白紙黑字,可不是空穴來風。
隻是心中知道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卻是另一回事。
深宮醜聞,這種事皇上怎會容許被他人知曉?今日之所以如此毫無顧忌的讓自己發現他和先帝妃嫔的奸情,不過就是借刀殺人。
借她之手,殺了花若。
隻因花若是今日盧國公府夜變的目擊證人,少年皇帝一番抱負之始被打亂,滿腹怒氣沒出撒,花若便是最好的宣洩對象。
再則,花若死了,她少了一條臂膀,郭府在宮裏便少了一雙眼睛。
是了,今日下午聖旨下達後宮,若不是花若開導,以她的脾氣,隻怕會火上加油雪上加霜,哪裏會安安分分的去查那所謂的流言?
他的目的本就是拿長甯侯府開刀,長甯侯府爆出的醜聞越多越好,他哪裏會好心的去制止?所以下午那道聖旨,不過就是試探,也是誘餌,引蛇出洞的誘餌。
她若真的按他的吩咐去查了,便是與他的打算背道而馳,無論結果是什麽,他動不得她,卻能動她身旁人。
她若不去查,便是抗旨,他便剛好借機對郭府出手。
進退得意,一舉兩得。
然而今夜事情發展出乎他的意料,讓他痛失盧國公府,他如何不怒不恨?
而她派去盧國公府探視容瑩的花若,便成爲了他滿腔憤恨抑郁的替罪羔羊。
*宮闱這種事若傳出去,也是她這個皇後無能,未能管理好六宮,職責有失之過。若她要保花若,自己的後位就會動搖,更甚者郭府也會被連累。
所以,花若,隻能死。
他夠狠、夠毒、也夠絕。
她忽然想起剛才離宮的容昭,這些宮廷秘聞,容昭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猜測不到這位深沉的帝王會有什麽樣的手段。但他依舊毫不猶豫的出宮,沒有半點留戀。
他竟是…也容不下花若了麽?
隻因花若告之她那個叫鸢兒的女子嗎?
他在乎那個女人已經到了不許任何人提及的地步了嗎?
她跪在地上,渾身力氣被抽離,淚水怔怔從眼眶落下。她猛然伸手捂住臉,悲戚的哭泣掩蓋不住那燈光妖娆下的暧昧*之象。
花若已經從突如其來的震驚慢慢回過神來,她本是聰明人,自然預測到了自己的結局。深沉的悲哀淡去,她無奈苦澀的一笑。
“娘娘,奴婢…”
“花若。”
皇後突然抓住她的手,“如果這件事鬧大了,會怎麽樣?”
花若目光睜大,聲音都開始顫抖。
“娘娘…”
皇後神情慢慢隴上一層陰霾,然後站起來往書房而去。
花若大驚,“娘娘—”
皇後腳步不停,轉眼就來到了禦書房。
“娘娘留步…”
董朝恩伸手阻攔。
“走開!”
皇後眉眼一冷,厲聲道。
董朝恩眼皮跳了跳,不卑不亢道:“皇上有吩咐,不許打擾,還請娘娘體諒,莫讓老奴爲難。”
皇後冷笑,“若本宮不體諒又如何?”
董朝恩皺眉,有些訝異于眼前這個女子少有的強橫,斟酌了一番,又道:“皇後娘娘若執意如此,老奴也隻有遵照皇上吩咐,請娘娘回宮了。”
他擡頭,眼神平靜。
“來人,送皇後娘娘回宮…”
“放肆!”
皇後驟然低喝一聲,冷眼看不知何時無聲而來的黑衣人。
連暗衛都出動了。
她暗自心驚,面上神情卻是淩厲非常。
“本宮乃一國之母,未曾有違後宮規矩和國家律法,沒有皇上口谕聖旨,誰敢動本宮?”
她這一怒,刹那威風八面,竟震得那兩個暗衛怔了怔。她轉身就直接推開董朝恩,大步往裏面走去。
董朝恩心裏一沉,“娘娘——”
皇後已經走了進去,一把掀開厚重的帷幔,入目所見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暗香浮動,肢體交纏,*穢亂。
茗太妃衣衫半褪被嘉和帝壓在身下,臉頰潮紅媚眼如絲,哪裏還有身爲太妃的端莊?簡直就是一個狐媚的妖精。見到她來,也毫不避諱,甚至叫得更放蕩更*。
而在她身上起伏的男人,也絲毫沒有被自己妻子抓到偷情的尴尬和羞惱,甚至當她是空氣。對追上來的董朝恩道:“既然皇後想看,就讓她看,你出去。”
董朝恩低着頭,彎腰低聲道:“是。”
說完他便躬身退了出去。
皇後站在門口,冷眼看着這個才喪女如今就蟄伏在自己繼子身下婉轉承歡的女人,眼角微微露幾分譏诮。
然而她依舊穩定心神,冷靜道:“臣妾奉皇上口谕徹查後宮謠言,已有結果,特來禀報,請皇上定奪。”
茗太妃迷離的眸子驟然劃過冷光,攀着嘉和帝肩膀的雙手忍不住用力,嘉和帝悶哼一聲。
她立即回神,嬌媚道:“煊兒,既然皇後有事,你還是聽一聽吧。省得讓那些小人猖狂,不把皇後這後宮之母放在眼裏,亂了規矩,可就不好了。”
“喝~”
嘉和帝笑得一臉邪氣,在她耳垂上輕輕一咬,魅惑道:“有你做榜樣,後宮的規矩,早就亂了。”
茗太妃嬌笑一聲,眼角斜勾,挑釁的看向面色慘白的皇後。
“既然你說我亂了規矩,那就用宮規懲罰我啊…”
嘉和帝悶聲而笑,暧昧道:“我怎麽舍得?”
兩人旁若無人的苟合*,皇後便是再好的脾氣也給磨光了,語氣忍不住帶了幾分憤怒。
“皇上…”
嘉和帝依舊沒看她,語氣卻有些不耐煩。
“你是後宮之主,既是後宮之禍,本該是你的職責。怎麽,這些事還要朕教你?”
皇後深吸一口氣,神情變得冷漠。
“是。”
她看了眼一臉春情的茗太妃,眼底劃過一絲冷意。
“皇上既然無暇抽身,臣妾自當恪盡職守,秉公執法,以正宮闱。”
她一拂袖,轉身離去。
“等——”
茗太妃的話剛出口就被嘉和帝吞入了腹中,化爲斷斷續續的呻吟。
皇後已經走出休息室,聽着身後傳來那些*暧昧的聲音,依舊克制不住的握緊了雙拳,方才強自撐着的堅強刹那如洩氣的皮球,焉了下來。
她扶着門欄,有風吹來,冷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後背早已是一片冷汗。
“娘娘。”
董朝恩的聲音響起,她一驚而後端正了臉色,冷淡道:“什麽事?”
忽然發現有什麽不對,她頓時警覺。
“花若呢?她去哪兒了?”
心裏的不安在無限蔓延。
董朝恩低垂着眉眼,波瀾不驚道:“她聽見了不該聽的,見到了不該見到的事,自然也就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
皇後陡然踉跄的退後幾步,臉色一片雪白,眼裏已經泛起了淚水。
“你…你們…”
董朝恩神情不改,“天色不早了,皇後娘娘,早些回宮歇息吧,明日皇上還等着您調查的結果呢。”
皇後渾身一顫,嘴唇顫抖着,滿腔憤恨幾乎要破口而出,她甚至想要立即倒回去将那對狗男女的事暴露在衆人眼前。然而不能,不可以…
她閉了閉眼,睜開眼睛的時候眸中已是一片堅決。
“花若是本宮的貼身之人,她的死活,本該由本宮處置。如今她既觸怒的聖上,也是她有此一劫。但她好歹跟了本宮這麽多年,她的身後事,也總不能如此草草了之。”
她輕飄飄而淩厲森冷的看向董朝恩,“本宮這就回去休息,還勞煩公公稍後将花若送還至鳳銮宮。此恩此情,本宮、銘記于心,必将報答!”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董朝恩依舊面無表情,“這是自然,娘娘且放心。”
皇後忍着宣洩的憤怒,用力一拂袖,擡步離去。
深宮之中,人命流逝如浮雲,何況一個小小的女官?
這宮裏的黑暗和殺戮,三年來她已經見得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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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盧國公府已經保不住,但爲避人耳目,你還是不宜現身,以免暴露身份。”
說話的男子淡淡看了眼低着頭默不作聲的女子,漠然說道。
女子一顫。
“…是。”
“你有話說。”
依舊是那般靜默甚至帶三分溫和的聲音,女子卻面有懼色,陡然跪了下來。
“屬下鬥膽,懇請公子…救…”
“你想讓我保盧懷遠一命?”
溫雅的笑容從唇邊溢出,男子的語氣依舊溫和如風,不見絲毫淩厲和喜怒。
女子臉色一白,嘴唇顫抖着,似下定了決心一般,咬牙道:“公子胸有大智,定能乾坤翻覆。如今盧國公府氣數已盡,再無春風得意之機。盧懷遠的死活,絲毫不阻礙公子的大計…”
“你都說了。”男子漫不經心卻又不顯得刻意的打斷她的話,“他的死活于我大計無關,我幹嘛還要浪費精力去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女子臉色更白,眼瞳隐約浮現絕望之色。
“公子。”
“月婵。”他笑得很溫柔,就那麽淺淺靜靜的看過來,便已然将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窺測得一幹二淨,以一種評述的語氣說道:“你愛上他了。”
是的,月婵,盧懷遠一心迷戀不惜爲此冷落容瑩,間接導緻盧府悲劇的那個丫鬟。
她沒死。
月婵慘白着臉,癱軟的跪在地上,已經聽到有淩厲的風聲從背後穿過,帶着不留餘地的殺機。
棋子不該有感情,一旦違背規則,就隻有死路一條。
她明白。
慘笑一聲,這樣也好。
隻是,一直欺騙了他,臨死,都不能告之他真相。
她閉上眼,等着死亡的到來。
對不起,懷遠。
黃泉路上,若能有幸相遇,我再不會欺瞞你半分。若有來世,我願傾盡一切補償今生的無奈隐瞞。
風聲抵到背心,欲待穿胸而過。
然,最後的一刻,卻聽隐沒在黑暗中那溫潤而冷漠的男子低聲道:“慢!”
風聲一停,身後那人似乎也有訝異。
“公子?”
“放了她。”
僅三個字,男子便不再說話,一瞬間呼吸似乎有些複雜。
跟随多年的屬下更是驚愕不已,卻依言沒再對月婵出手。
月婵本以爲自己必死無疑,此刻死裏逃生,卻是驚訝大于慶幸。
“公子?”
男子似乎已經疲倦,“帶她下去。”
“…是。”
“還有…”
低低淺淺看似漫不經心又似乎深思熟慮的吩咐透過綿綿紗帳傳來,驚得連空氣都似乎靜了靜,随即化爲煙雲,層層消弭無蹤。
……
盧國公府的消息傳來已經是第二日。臨安公主被盧國公世子下毒謀害,母子俱亡,聖上震怒,收回盧國公世代爵位傳承,連夜命穆襄侯調動禦林軍将盧國公府重重包圍,刺鸩毒于長子,亡。全府上下二百九十六口人,無一生還,其家産全數充公。
這一消息如一個勁爆的炸彈,頓時将三日前先帝那道聖旨炸得粉碎,也炸得邱陵城所有百年世家人人驚駭畏懼。
無數資深大臣都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敏感的察覺到,平靜的邱陵,開始風起雲湧了。
百姓們爲此津津樂道唏噓不已學子們感慨連連憂心忡忡的時候,宮裏又爆出了有人謠言穢亂宮闱,卻是出自永壽宮茗太妃的心腹。
皇後和溫貴妃以及清妃合理徹查,罪證确鑿。茗太妃恨得咬牙切齒,卻不得不舍車保帥親自将那心腹宮女賜死以摘清自身。皇後原本想抓着這條證據往上查,卻被嘉和帝一個‘家和萬事興’阻止。
他道:“萬事和爲貴,一切,到此爲止。”
這是警告,也是提醒。
皇後明白。
她想給花若報仇,動不了這尊貴的天子,最起碼要那個不知廉恥與自己的繼子苟合的女人少一層皮。可顯然這少年帝君不希望剛喪女又被丫鬟叛變痛心至極的茗太妃再受刺激,亦或者,他不願皇後的手伸到更遠,适時的加以阻止。
皇後縱然不服,卻也不得不忍耐這口氣。
皇權至上的道理,她懂。
隻是既然他的計劃已經開始,郭府遲早也在他算計範圍内。
沒關系,來日方長,時間還早得很。
……
葉輕歌起來後就聽說了這個消息,她并不意外,隻是隐隐察覺到,盧國公府的覆滅,太過容易。雖然她早做了準備,但這一切的發展似乎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她想起了蘭芝。
到底誰殺了蘭芝?又有什麽目的?
容昭抓蘭芝的目的是爲了調查她,那個人殺蘭芝滅口,是在幫自己?
爲什麽?這其中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陰謀?
她靜靜的想着,畫扇已經走了進來。
“小姐,老夫人派人傳話,讓您過去。”
“知道了。”
……
長甯侯也在榮安堂,這個時候讓她過來,不外乎是詢問昨夜之事,她如實告知,自然,隐去了盧懷遠對容瑩下毒之事。
長甯侯和老夫人聞言都面有驚色,“竟是如此?”
葉輕歌點點頭,感歎道:“我也沒想到,表姐竟然…”她頓了頓,面有黯然之色,“逝者已矣,縱然犯下再大的錯,也該就此煙消雲散了。隻可惜,盧國公府百年世家名門,就這樣因家族内患而引來殺身之禍。世上之事,當真變幻莫測,誰也無法預料。”
她搖頭歎息着,似是唏噓和有所感悟,長甯侯和老夫人卻想到了另一層。
容瑩死了,且兇手并非樓氏,這代表長甯侯逃過一劫,但與此同時,新的擔憂也緊随而來。
皇上滅盧國公府是爲遮蓋醜聞,盧國公府如此顯赫家族都逃不過滅門之災,可見帝王之怒,雷霆萬鈞,稍不注意就是白骨堆血。
如此看來,昨夜當場的目擊證人隻怕都逃不過一死。
葉輕歌卻平安回來,且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
也就是說——
長甯侯和老夫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驚懼和恐慌。
盧國公府乃是軍侯公府尚且逃不過滅門的下場,那早已觸怒龍顔的長甯侯府呢?會不會繼盧國公府之後,滿門皆斬?
葉輕歌爲什麽會平安回府?
是因爲容昭親自護送?然後皇上将計就計,借她之口牽連整個侯府,成爲皇上眼中不可不拔出的眼中釘?
長甯侯想起自己昨日被禁足在府中,再聯想到盧國公府被滅一事,越想越後怕。
皇上這是,在大刀闊斧的整頓朝綱啊。
第一步,就是拿世家名門開刀。
先帝賜婚長甯侯府和晉王府,本是爲了羞辱容昭。如今樓氏下獄,謠言純屬無垢,葉輕歌清清白白,何來的羞辱?賜婚從笑話變成了錦繡添花。這讓早已對晉王府有鏟除之心的皇上會如何想?定會百般阻止兩府聯姻。
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滅了長甯侯府,那這婚約也就不存在了。
長甯侯雖然在内府家事上糊塗,但好歹是混迹官場多年,對那少年帝君的深沉多少也了解幾分,很快就想到了最關鍵的地方。而後腦子裏靈光一閃,那穆襄侯可是癡戀大燕燕宸公主多年,近幾日來卻頻頻對葉輕歌百般維護,是否也隻是一種掩人耳目的手段?
是了,比起皇上,容昭隻怕更不願娶葉輕歌。
所以昨夜容昭才會先送葉輕歌回府,然後立即進宮拿到聖旨滅盧國公府。
盧國公府是皇上用來掣肘晉王府的關鍵武力,就這麽被拔出了,這其中定然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容昭如此積極的做這個儈子手,是否代表,他已經不再隐忍了?
盧國公府,便是他和皇帝開戰的第一局?
兩人各有目的,卻又不謀而合。
到最後,容昭大勝而歸。皇上的怒火,卻還沒有宣洩幹淨。
長甯侯越想越心驚,他猛然坐起來。
“大禍臨頭了,侯府…”他眼中閃過悲涼之色,“危矣…”
葉輕歌故作訝異,“父親何出此言?”
長甯侯看着她一臉疑惑的模樣,心道她也隻是一個閨中女子,即便有些小聰明,對這些朝中大事也不甚了解,簡單的對她分析了一遍。末了又複雜的看了她一眼,歎息道:“若我猜得不錯,皇上接下來便會找借口對長甯侯府出手了。”
老夫人面色有些難看。
“長甯侯府世代忠良,皇上不容于晉王府,連長甯侯也不放過麽?”
長甯侯低頭不說話。
葉輕歌卻道:“依父親所言,皇上若不容于長甯侯府,不過是因爲長甯侯府和晉王府有婚姻牽連,皇上不希望晉王府再得長甯侯助力威脅皇權。但若長甯侯府對晉王府沒任何利益,皇上便也該放心了。”
長甯侯心思一動,“你的意思是?”
葉輕歌抿唇,沉聲道:“如今是敏感時期,看盧國公府的結局,可預料長甯侯必步其後塵。與其欲加之罪死不瞑目,不如急流勇退,或可有一線生機。”
長甯侯一震,“你的意思是…”
老夫人卻猛然站了起來,斷然拒絕道:“不行。”
葉輕歌的意思她自然明白,無非就是自動請磁,退下曆史舞台。但——
“長甯侯府爵位乃是北齊開國始帝所賜,斷不可就這麽交付他人之手。”
“母親…”
“祖母。”葉輕歌冷靜道:“前車之鑒後車之師,若等皇上雷霆之怒,侯府傾覆滅絕,所謂的世代繼承也煙消雲散。不如以退爲進,尚可保全自身性命。”
知道老夫人要說什麽,她先一步打斷。
“所謂盛極必衰,衰及必盛,此乃自然規律。隻要葉氏不絕,焉知沒有後繼之榮?這一代不行,那麽下一代呢,下下代呢?焉知沒有複起之時?”
老夫人微微一震,帶點驚訝和審視的看向葉輕歌,依舊有些猶豫。
“長甯侯府世代忠心耿耿,皇上若沒有正當的理由,是不敢貿然出手的,否者唇亡齒寒,京中那些世代名門如何會冷眼旁觀等待自取滅亡?”
葉輕歌搖頭,“祖母,您忘了一句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老夫人身形一震,神色微微悲戚,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長甯侯皺眉,“可是皇上若真對侯府存了殺心,此刻貿然請辭,豈非表示長甯侯臆測君心,隻怕…”
“所以在此之前,我們還要做一件事。”
葉輕歌目光悠長,一字一句慢慢道:“一件,可以暫時将皇上的怒火禍水東引爲長甯侯府保存生機的事情。”
長甯侯和老夫人對視一眼,“什麽事?”
“聯姻。”
葉輕歌目光清透而明淨,閃爍着智慧的光芒。
“在皇上還沒來得及對長甯侯府出手之前,拉其他人下水,讓皇上應接不暇,而長甯侯府,便在此夾縫中尋得生存。”
長甯侯迷惑了,“你已與晉王府有婚約,侯府根本沒有女眷能與世家大族聯姻。”
“誰說沒有?”
葉輕歌目光微轉,流瀉一抹淺淺笑意。
“做妻是沒有,但妾呢?”
“妾!”
長甯侯和老夫人同時驚呼一聲,眼神都有些異樣。
葉輕歌視若無睹,依舊笑得清淺。
“昨日廣陵侯進宮了,得知其長子乃樓氏所害,定然對咱們侯府心懷仇恨憤懑。這個時候,如果咱們給他洩恨的機會,你說,他會不會答應呢?”
長甯侯死死皺着眉頭,若有所思。
葉輕歌繼續道:“樓氏殺了他的兒子,那麽作爲女兒,是不是該爲自己的母親贖罪呢?”
長甯侯霍然擡頭,眼神淩厲。
“不行!”他看着葉輕歌的眼神冷漠而憤怒,隐約有幾分失望,“輕眉是你的妹妹,你怎麽能推她入火坑?”
“火坑?”
葉輕歌嘴角勾起幾分譏诮和諷刺,隐約還有淡淡悲哀。
同樣是女兒,無論樓氏犯了怎樣的罪,長甯侯對葉輕眉依舊寵愛有加。換了自己,稍微有絲毫不善幼妹,就是罪大惡極。
“父親可是忘了,這個火坑,可是您心心念念娶回府的繼妻親自挖的。”
長甯侯被堵得啞口無言,又見她眸色清亮隐含嘲諷,心中莫名的心虛,卻強硬道:“樓氏死有餘辜,可這一切輕眉毫不知情。她如今已孤苦伶仃,也因其生母沒了往日尊貴榮耀,已是痛心至極。你是她的姐姐,就這般容不得她嗎?”
這下子,連老夫人也看不過眼了,她呵斥道:“什麽容不得她?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瞧瞧你從小寵大的寶貝女兒是個什麽性子?樓佩英裝了這麽多年的楚楚可憐你可曾看清她的真面目?輕眉流兩滴眼淚說似是而非的話你就信了?别忘了,輕歌才是你唯一的嫡長女。”
她狠狠瞪了長甯侯一眼,“你爲了個庶女斥責嫡女,皇上還沒對侯府出手,禦史台一紙奏折上去就夠你受的。”她忽然想到什麽,喃喃道:“禦史台,寵繼滅嫡女…這…這輕則罷官重則流放…”
長甯侯臉色也是一變,想起前幾天拔出樓氏做的那些事,再加上如今皇上的态度,若是以此爲把柄,那麽侯府——
老夫人已是氣得渾身顫抖,“你現在還護着那掃把星,非要等皇上下旨抄了侯府你才滿意是不是?”
“母親,我…”
“你給我閉嘴。”
老夫人厲聲道:“她們母女惹出來的禍,自該由她們母女承擔。不過一個庶女,侯府養了她那麽多年,給足了她容光體面,如今侯府大難臨頭,也是該她做出回報的時候了。”
長甯侯想說什麽,但想到剛才母親的怒斥以及自己的身家性命,終究無言。
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很快做了決定。
“就照輕歌說的辦。”
長甯侯幾度欲言又止。縱然樓氏罪大惡極,但葉輕眉畢竟是他從小寵到大的女兒,多少還是心疼。然他了解母親的性格,一旦下定決心,就無可更改。況且事關長甯侯府生死存亡,不可兒戲。
隻是想起寶貝女兒要給人做妾任人欺辱,他終究不忍,斟酌的說道:“侯府的庶女不止輕眉一個,還有輕蓮和輕妝…”
葉輕歌漫不經心的插了一句,“可樓氏的女兒,隻有一個葉輕眉。”
長甯侯怒目而視,“你——”
“夠了!”
老夫人怒聲打斷他,決然道:“此事就這麽定了。”不待長甯侯說什麽,她又繼續道:“廣陵侯是個人精,未必中計。但此刻他還在早朝,我親自去廣陵侯府和廣陵侯府夫人商議。”她嘴角噙起淡淡冷意,“宋至賢非廣陵侯夫人所出,我就不信她得知自己親生兒子之死的真相還能無動于衷。長甯侯府理虧,将殺人兇手的女兒送去給他們處置,他們沒理由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