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歌笑得清淺,“祖母雖然嚴謹,卻不至于嚴苛。侯府是貴裔門閥不錯,禮儀規矩繁多也不錯,但還沒到如此苛刻的地步。祖母今日如此震怒,不外乎葉輕眉觸碰了侯府的禁忌罷了。”
“禁忌?”
畫扇一問出口便立即噤聲,空氣頓時低沉了幾分。
葉輕歌擡頭看了她一眼,忽然道:“畫扇,你跟着我多久了?”
畫扇一愣,看了看她的臉色,才小聲的說道:“快三年了。”
“三年。”葉輕歌眼神有些飄忽,“時間過得真快啊。”
父皇母後薨逝也快有三年了呢。
心口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痛,連着血脈筋骨都在顫抖。
她閉了閉眼,向後靠了靠。
“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是。”
畫扇走到門口,又頓了頓,回頭看着古舊烏木雕花刺繡屏風她淺淺的倒影。許是因爲年生日久,屏風上原本繁複的花紋變得淺淡毫無光澤,屏面也如蒙塵一般暗淡粗糙。她纖細瘦弱的身形便顯得越發單薄,就像屏風上那快要折斷的梅枝,似不能承受風雪之重。
“小姐。”她終是忍不住開口道:“其實樓氏說得沒錯,我出生草莽,與您并不相識,不過機緣巧合因您所救才甘願留在您身邊伺候。您當真就不懷疑,我是别有居心?”
屏風後葉輕歌沒有立時說話,畫扇靜靜的站着,看着她斜靠的身影如柳枝橫斜,姿态又那般婉轉而纖柔,像是一個喚不醒的睡美人。
一聲輕笑打破了平靜。
葉輕歌依舊沒起身,倒影在屏風上的影子看起來似乎更慵懶了些。
“别有居心也好,巧合也罷。我既然留你在身邊自有我的打算,不過若有一天我發現你有了二心。”她頓了頓,輕笑聲更爲散漫卻也微微深沉幽暗,“别說這潮汐閣,天下之大,也隻有閻王殿能有你容身之地了。”
淺笑言談,雲淡風輕,卻字字森涼句句殺氣,讓人打從腳底升起一股子寒意,直逼心底。
畫扇抿了抿唇,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小姐慧眼,自然大可放心,奴婢既選擇跟在您身邊,必當忠心爲主。”
葉輕歌沒說話,她又道:“蘭芝和海棠她們待會兒該過來了,奴婢去把下人房收拾出來,以便她們入住。”
“嗯。”
畫扇走後沒多久又回來了,站在門口,說:“小姐,剛才老夫人身邊的南婷過來傳話,說是宮裏的清妃娘娘派人請您入宮一叙。”
葉輕歌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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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從前的葉輕歌還是現在的葉輕歌,對北齊的皇宮都是不熟悉的。除了昨晚匆匆而過,這是她第二次進宮。
清妃入宮兩年,曾一度寵冠後宮,她的宮室自然也是極其富麗華貴的。
廊前側首便能透過格子窗隐約看見裏面的情景。
四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伫立而至,将上方慵懶坐着的素白身形影子淺淺倒映,周圍華光璀璨璧台輝煌,明明一切那般奢靡耀眼,她卻仿佛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淺淺寂寞的荒涼。
葉輕歌走進去,清妃似乎在出神,竟沒聽見腳步聲。
染梨上前兩步,輕喚:“小姐,表小姐來了。”
清妃這才回神,葉輕歌福了福身。
“臣女葉輕歌參見清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清妃起身走過來,親自扶她起來,拍拍她的手,道:“你我姐妹,不必如此拘禮。”
葉輕歌抿唇微笑,“話雖如此,但禮不可廢,這是規矩。”
清妃默了默,精緻的眉目暗淡了幾分,揮了揮手。
“你們都退下吧。”
“是。”
染梨帶着一幹宮女退了出去,清妃這才道:“好了,現在都走了,不用跟我如此生疏了吧?”
葉輕歌抿唇而笑,“表妹。”
清妃神色和緩不少,“這才對嘛。省得你一口一聲娘娘的,我聽着都别扭。”
葉輕歌含笑道:“你如今是宮妃,一言一行都有許多人看着,切不可大意。”
清妃搖搖頭,神色淡淡凄苦。
“你說得對,一入宮門深似海,雖榮寵萬千,卻也步步驚心。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她又兀自一笑,“不說這些了,你我姐妹三年不見,該是好好說說話才是。”
她拉着葉輕歌坐下來,仔細看了她半晌,又是感歎又是欣喜道:“當初你被逐水月庵,我本想去看你,奈何祖母阻攔。兩年前我又入了宮,宮廷森嚴,後妃無法出宮。我便是念着你,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表妹不必自責。”葉輕歌道:“當年我不容于家族,這些年在水月庵孤苦無依,也幸得表妹還牽挂着我,派人時時照拂,我已是感激不盡。你若再說這些話,倒讓我不好意思了。”
清妃失笑,又想起了什麽,忙問:“别說這些了,我問你,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爲什麽你會被逐水月庵?祖母一向疼寵你,爲何一夜之間性情大變,竟對你不聞不問任由你自生自滅?這幾年我派人詢問你你也不說,當真是個倔脾氣。”
葉輕歌不緊不慢的喝茶,曼聲道:“我克母克兄克死未婚夫,是爲不詳人,家族怕遭連累…”
“你少拿這些話來糊弄我。”清妃瞪着她,“那些什麽命格不詳的話都是在你被逐家門以後才傳出來的,長甯侯府的家務事别人不知,我多少也了解幾分。姑姑當年分明就是難産而死,與你何幹?”
葉輕歌一頓,慢慢的笑了,眼神裏幾許溫暖。
“三年來流言不絕于耳,所有人都說我不詳,會克死親人,避而遠之。你我三年不見,難得表妹還待我始終如一。此恩此情,我日後必定相報。”
清妃又瞪了她一眼,“你我本屬同宗,理應互相扶持。來日我若遭了大難,你也不會無動于衷。你被人構陷,我又豈能随波逐流陷你于不義?”
葉輕歌笑笑,“表妹,有你這番話便足夠了。三年前…”她眼睫垂下,又若無其事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如今我已經安然回來,那些便不再重要,再糾結也沒什麽用,倒不如珍重眼下。”
清妃看了她半晌,忽然有所感歎,道:“表姐,三年不見,你變了不少。”
葉輕歌淺淺笑道:“人都是會變的,表妹不是也變了許多麽?”
“是啊,我們都在變。”清妃神色又添哀涼,美麗的容顔也一寸寸暗淡了光色。
葉輕歌微微蹙眉,“我聽說表妹自打入宮開始便頗受皇恩,該是春風得意才是,怎的如此憂愁滿面?可是有什麽不如意的嗎?”
“皇恩。”
清妃喃喃咀嚼着這兩個字,苦笑一聲。
“寵冠後宮又如何?帝王之寵,不過朝夕之間,瞬息萬變。前一刻錦繡華堂琴瑟相和,下一刻就可能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她慢慢站起來,素錦宮裝逶迤于地,沙沙作響。“我聽聞皇後昨夜召你入宮,你可看清了吧。我這淑甯宮和鳳銮宮可謂相差無幾。人人都說我占盡帝王恩寵,享譽榮華富貴,乃後宮第一人。”
她轉身,笑意充滿了苦澀。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我所得到的,不過都是虛妄。皇上的寵愛,這滿堂華彩,以及我頭上這尊位,都是假的。從頭到尾,我不過隻是一個替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