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将盡,太陽落下,金色的雲海不斷翻滾,最後将光亮收斂于群山的背面,給人世留下巨人般拱立的綿延山脊。
此刻,月光灑于平湖。
這是一個坐落在湖邊的村子,村子口的石碑上了年頭,刻着“蠛”的字樣模糊不清。石碑表面粗粝,爬滿藤蔓,野草肆意生長。這村子看上去充滿煙火氣,顯然有許多住戶,村民們卻不去管這代表村子的石碑,任由其模糊破舊。
“爹!”一個男孩提着燈喊道。
遠處的田埂上一個中年男人應聲回頭。
男人背着木劍,手上拎着一個雞仔。他正要朝自家孩子招呼,卻突然愣了一瞬。在他孩子的身後跟着一個人影,就站在自家孩子的身後面,幾乎是緊挨着的。
對方的上半身隐藏在黑夜的陰影裏,垂下的衣袍是如永夜般的漆黑,如同陰影的延伸。
男人定了定神色,眉頭微皺,這村子裏鮮少來外人,何況是這樣一個他看不清的外人。無論他如何擴張感知對方都處于陰影裏,不露出一絲一毫的本相。這人站在他孩子的身後已是一種無形的脅迫,男人不動聲色,決定先将自己孩子攆走。
“臭小子!”男人罵道,“你娘不是做好飯菜了麽?來找我作甚,耍了一天,還不回家吃飯!”
話音剛落,接下來的一幕幾乎使男人的眼睛瞪出來。
陰影下的人擡起手,輕輕搭在男孩的肩膀上。手掌在昏黃燈光下白淨纖長,皮膚表面仿佛有淡淡的熒光。
“娘沒喊我,她讓我把這客人帶過來哩,說是你認識的,不過很久沒見了。剛好你不在家裏,我便引他過來找你了。”男孩笑嘻嘻的,不見緊張。
男孩将手中的燈往上提,卻被阻攔下來。
陰影下的人開口問好,“許久不見了,蠛。”
根本不需要燈火,因爲那個人睜開眼睛,被黑夜籠罩的大山便一下子天亮了,太陽沖破雲霄,日光灼灼地灑在男人的臉上,刺的他有些睜不開眼。
一直處于陰影下的人影也露出真容。
難怪男人如何感知都看不透對方的真面目,在光明降臨的刹那,晨曦作衣袍将此人籠罩。而在之前,黑夜是他的手足,他行走在晝夜之間,自身便是晝夜的一部分,自然無人能感知到其存在。
他看向對方的臉,像盯着一輪太陽,任何企圖直視的人都将被這光熱灼傷。男人的臉開始出現灼燒的漆黑傷痕,破開的表皮下蠕動着淡灰色的氣流。
金色人形平靜地站在男孩身後,男孩的肩膀也出現與男人傷口内一樣的灰色氣體,不斷在金色人形的掌心下逸散蒸騰。但男孩的神色沒有變化,他沒有如男人那樣感到痛苦,甚至沒有看見自己父親痛苦的模樣。
男人面露痛苦之色,低吼道:“你究竟是誰?”
“别裝了,這裏的因果已經被我燒斷,出來說話。”金色人形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下一刻,夜幕重新籠罩大山,金色的光焰隐去,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嘿嘿!這樣啊!黎仙有這本領不早些說,非與我浪費一番口舌!”四面八方傳來笑聲。
男人的臉上不再出現新的傷口,頃刻便恢複成了原先的模樣。
唯有那些逸散而出的灰白色氣流在不斷地在半空中扭轉,似乎活過來一般。灰色氣團呈現出一個模糊的蟲子的形象,從男人的頭頂又鑽了回去。男人轉動脖子,再擡起頭時沒了痛苦和警惕,反而嬉笑着牽動嘴角。
人影松開手,男孩跑到一邊,臉上的表情與男人如出一轍。
他們一齊盯着陰影下的生靈,說道:“不知黎仙此來,有何貴幹?”
“至尊蠛。”黎仙輕聲說道。
“嘿嘿!”男人與男孩應了一聲,“許久沒有生靈呼喚這個名字了,大荒都将我除名,倒是沒想到還有生靈能找上我。”
男人摩挲下巴,盯着黎仙說道:“看不穿啊,真是稀奇,你這又是什麽藏匿本領,真是叫我好生羨慕!”
“你這飛蟲不下嘴光憑八千眼睛中的一雙就妄圖看穿我的底細了?”黎仙搖頭擺手,“走吧。”
“去哪?”男人一愣。
“去你家,難不成蠛至尊的待客之道是與人在田埂上聊天麽?”黎仙笑了笑。
“說的也是!”男人點頭,他把手中的雞随手扔了出去,那雞在空中被解開了限制,絢爛的羽翼猛地展開,光雨降下,化作一隻鳳凰。
鳳凰不敢回頭,當即展翅消失在大山裏。
“本來答應他殺隻雞來吃,既然黎仙來做客,一隻雞不夠意思,去我家看看那些珍藏如何?”男人大笑道。
男孩盯着飛遠的鳳凰,苦澀地歎氣。
“你說你和黎仙不吃無所謂,何苦把他放了呢,我可不愛那些珍藏。”
他們分明來自同一個源頭,如今卻是分化的思維,即便是背後那個意志複蘇過來,這些分離的個體依舊沒有合一。
…………
村子裏的家家戶戶打開了家門,村民們從屋子裏走出來紛紛看向路上走來的三個人影。
以一戶爲單位交談着不屬于鄉野地方的隐秘,每一戶人家掌握的密談出自一個宇宙,這裏有八百戶人家,就是蠛掌握着八百個宇宙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至尊蠛,号稱擁有八千具身體,八千對眼睛,以及八千張喜好鮮血的口器。祂是昆類的始祖至尊之一,崛起的起源已不可考就。李熄安沒有見過蠛的本體,但在其他至尊那聽過一些傳聞。蠛比蚊蟲還要細微渺小,可數量驚人的龐大,聚集起來往高處飛就像一場能籠罩宇宙的大雨。
李熄安走在路上,聽着蠛的其他個體竊竊私語。
直到拐進一處院子,那低語聲才散去。
屋子裏橙黃燈火通明,敞開的院子中擺着一桌飯菜,身着布裙的女人依偎在桌子邊。
“見過黎仙。”女人見李熄安來了,俏生生地喚道,也不顧李熄安身後男人的臉色。
李熄安走到桌子前坐下,趁着男人走進屋子裏去拿自己的珍藏的功夫,女人幾乎要将自己的身體貼過來。
“許多宇宙都在傳頌黎仙的名号呢,最初的無冕至尊。”女人吐氣如蘭,“不知怎的,就在這些日子的功夫裏,你這樣的生靈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不少老東西都在這些生靈手上吃了苦頭,偏偏無法知曉他們究竟來自哪裏,曾經你與孑交手的那個宇宙已經被狩給射了個對穿,祂不停地巡遊,沒有找到九州的任何痕迹。”
“你不是最老的幾個至尊之一麽?”李熄安突然說道,“還是你們至尊有互相稱呼彼此老東西的習慣?”
女人愣了片刻,旋即笑的花枝亂顫合不攏嘴。
一旁的男孩開口說道:“是有這個習慣沒錯。”
“對了,聽說狩在巡遊的過程中察覺到三青鳥的氣息,祂朝着感知的位置射出一箭,自信能靠這一箭追尋到九州。狩一直是這樣,狩獵時不直接殺死獵物而是不斷地給獵物放血來找到獵物的巢穴,可令人驚奇的是三青鳥的痕迹消失在狩的眼皮底下,黎仙你說這是爲何?”
對蠛來說,聽說便是肯定,傳聞便是見過。
“我出自九州,你問我這些沒有意義。”
“你不正是一個靶子麽?誰都知道盯着你總會得知九州所在。”女人笑完了,胸脯劇烈起伏,擱在桌上沉甸甸一塊。
李熄安表示理解,蠛是蟲子,根據自然界中的習性與生态能反推出這些始祖的特征,比如雌性比雄性更大些。
“盯着我沒有意義,我也不知道現在九州在哪裏。”
“不确認一下誰知道呢?”女人微笑,又靠近些。
這時,男人從屋子裏走出來,兩手拎着半人高的壇子。
“黎仙,珍藏啊,珍藏!”男人擲地有聲,一下子将兩個壇子放在桌邊,沖着女人嚷嚷道:“母蚊子活膩歪了,看見個公的就發情!收拾收拾到屋裏去!”
“我對你又不發情。”女人咯咯的笑。
“嘿!”
男孩在一旁沉默不語,隻是打開了壇子的封蓋。
一股濃郁的異香飄出來,李熄安隻覺得這香味竟與自己的血有些類似。
男孩表情一變,将正在争吵的兩人打斷,“這是誰的血?竟變質了。”
男人低下頭嗅了嗅,疑惑道:“不對啊,确實與之前不一樣,但是在往活躍的方向流動,這不是變質,這是變得更加鮮活了!好事啊!從來不知道珍藏還能鮮活起來!”
“這是誰的血?”女人也問。
“我瞅瞅,收藏釀制許久了,主人是……嘿,無暇神君!”
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女人聽到無暇神君的名字也淡淡一笑,男孩則露出最純粹最本質的惡意,眉眼彎彎,“九州的歸源律道诶,拿這個招待黎仙,想來是最好不過的啦!”
李熄安望着桌邊三人,金燭映照下,他們的臉扭曲的不成形狀,身軀高大得頂立蒼穹,他們低下頭沖着李熄安發笑。
這才是至尊對九州最本質的态度。
而他這個出自九州未成就尊位的生靈,自然從未取得這個昆類始祖的尊重。
答辯日漸近了……
我成答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