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壁雲城,原本日光和煦的天空刹那漆黑,每一個城中居民擡頭,入眼便是深邃的星空。
長久籠罩這裏的半邊雲霧退去了,如潮水一般,這使的這座城市第一次完完全全的顯露在世人眼中,這時人們甚至是駐守于此的修行士才陡然驚覺,那籠罩在雲霧中的巨大城牆破敗不堪。如同遭遇了千年,乃至萬年的腐蝕成爲了今日所見的模樣。
“勾朔在上啊!”有人驚歎道。
這一幕有些可怕。
因爲若是雲霧不散,無人能知曉半邊雲城陷入破敗。
可頭頂的星空比眼前破敗的城壁更加可怕。深邃黑暗的宇宙中宛若有一隻眼睛緩緩睜開,注視大地,注視所有人。那目光漠然冰冷,像嗜殺的掠食者盯上羔羊。
到這個時候,城中生靈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他們的膝蓋在打顫。旋轉而沉默的星空帶來萬鈞的重壓壓塌他們的脊梁,讓他們低伏下身軀,垂下頭顱。行走在雲城中央道路上的漆黑之物逐漸從他們低視野裏消失。因爲他們叩首,萬千生靈的眼睛隻能與大地相對,不再能看見他。可他們不知道這甚至是一種保護,若是眼睛容納下他的身影,那麽,注視者的眼睛将會被星空奪去,連帶着注視者的靈魂一起。
人群如倒伏的麥尖,一片接着一片。
“來了客人,主人不出來迎接麽?”吐出的話語轉變成晦澀的音調,這是一種古語,也是李熄安蘇醒後自然融會貫通的語種。
他在接觸之時便知曉了這種語言的含義,曾經戰死在九州的界外生靈,他們的最後一絲殘渣被歸于輪回,經過飨食衆仙相後留下痕迹,這幾乎囊括了所有古老界域。他此刻吐露的,是天央的語言。
似乎所有淺薄的世界,運行的法理同樣淺薄,隻有天圓地方才能互相鉗制,祂們作爲宇宙文明的根基存在,影響整個宇宙。九州存在,是一種隐秘的語言,天央之中,又是另一種。它們的象征及地位同等,但方向又不相同。
天央的古語,李熄安認爲放在這裏足夠有誠意了。
所以他顯露出身形,走過雲城的正門,讓那位藏在巨城背後的祖出來見他。
他對這個世界的生靈并無惡意,途經此處而已,因爲某些意外墜落此處,而他已經将意外處理了,稱得上兩清。
城中,一道人影與他遙遙想望,勁蒼覆海所言的笛溟奢殺上人是位華服男子,眼角帶着妖異的暗紫,眼眸狹長,他出現在上壁雲城最高處的石像下。他的身後,石像躬身,左手攤開一本法典,右手則垂落至地上,手掌向上。
李熄安卻搖頭,那不是他想見到的生靈。這人影是具化身,他望着那身披華服的男子,目光停留片刻。對方臉上湧現微笑,想走出來,擺出與他交談的模樣,可還未走出幾步便停下,有股力量從天而降将他禁锢,無法前行。
“我給出了誠意,也沒有做出什麽令你不悅之事。”李熄安說道。
“你卻連真身都不願顯化麽?”
那道化身臉上的微笑凝固。
李熄安合上眼眸。
下一刻,他的視野轉化爲了這整個世界。
那是靠近此界的一顆星辰代替了他的眼睛,他凝視大地,眼前所見,是一片蔚藍的大海分割開兩座大陸。
他緩緩挪動視線,對于這個世界的距離便是頃刻跨越數萬裏。
最後,李熄安鎖定了一座巨城。
坐落于大地深處,居于所有巨城中心的一座更龐大的城市,若是說其他可以稱作巨型城市,那麽眼前這座,應被稱作聖城,是此界萬靈朝拜祖的聖地。可奇異的,如此龐大的城市中居民比起其他巨城少的可憐,人數的稀少換來的是強大,行走在這座城市中的生靈擁有遠超世俗的靈氣波動。
原來如此。
這些是祖的戰士,李熄安心底說道。
他沒有絲毫掩飾,目光筆直的投下,籠罩整座聖城,驚動了那些強悍的戰士和祭司。
…………
笛溟奢殺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在那道化身從他感知中消失的下一瞬間,來自宇宙深處的目光從天而降。
這種力量已經超越他能理解的範疇了。
祖與祖之間亦有差距。
作爲臨近天央的世界,笛溟奢殺深深明白這一點。現在他知道,這一直作爲他印象中的話語成真了。遠勝于這個世界的祖降臨,他其實感知到了這位途經世界邊緣的生靈,可還未有動作,他的宿敵,勁蒼覆海出手了。
祖的生命太過漫長,而一旦活的太久,很多事便不怎麽令他們在意。
在他們的生命中,會力所能及的避免與同層次生命的沖突,哪怕死亡後會再度歸來,其消磨的意識和力量也過于龐大。就如勁蒼覆海,他現在已經遠遠不如過去那般了。勾朔最古老的生靈之一淪落到居于天雲海,供奉一像而存在。笛溟奢殺曾經赢得這個世界的王冠,諸靈朝拜的皆是他的身影,他赢了,所以他比勁蒼覆海要愛惜羽毛的多。
離開勾朔世界對于那東西來說很容易。
所謂世界的束縛力對這種層次的生命起不到什麽作用。
對方還沒有離開,找到他。
此舉令笛溟奢殺感到不安。
他能站在如今這個位置,戰勝過去的敵人,讓同樣古老的生靈陷入沉眠或如那勁蒼覆海一般堕落,這一切的一切,他可不是問心無愧。
知曉那場戰争的古老者們暗地裏稱呼他肮髒的勝利者,他便将古老者們殺絕。此界之中,每有一位真一層次的生靈複蘇,他便會重新将其埋葬。他不需要其他的祖來分割他的願力和教衆。到了最後,勾朔中仍然清醒的祖不過勁蒼覆海一位而已。
現在勁蒼覆海竟然歸寂了。
如果投下目光的生靈不是來找他的麻煩,他想,這該是件足以開辟勾朔新時代的大喜事。
來吧。
他想。
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何等的生靈!
笛溟奢殺昂起頭,他站在聖城之上,比起尋常的人族,他的身軀有些過于修長,哪怕大部分隐藏在祖服下也是如此。他的身後同樣是座巨大石像,可石像手中捧着的法典并非以石雕琢,而是本真正的法典,法典封面上是旋轉的光紋,一條條神鏈交錯在書頁裏。
聖城之中,戰士與祭祀聚攏,整座聖城在震動,他們能感知到祖的姿态。
時隔數萬年,祖再次捧起那本法典,面向星空。
而祖的戰士們戰意高昂。
這些出色的戰士無懼星空下如山崩海嘯的威嚴,他們高舉神兵,祭祀們低聲吟唱,金色的光芒從聖城的每一塊石闆縫中溢出,像一條條光的河流在聖城中流淌。在極其久遠的過去,他們的先祖也是這般與祖并肩,爲祖殺死他的敵人,每個人以敵血染紅兵戈爲榮耀。
“喝——!”戰士們将神兵的柄砸地,發出戰吼。
“止。”笛溟奢殺低聲道。
他合攏法典書頁,道道浮泛在書頁中的神鏈逸散。一片沸騰的聖城子民随着法典合攏安靜了,祭祀停下頌唱,微微低頭,戰士們将神兵放置于身側,不再有動作。唯一相同的是,聖城子民的身軀如一道繃緊的弓弦,隻需要輕輕一碰,便可脫弦而出。
“閣下,所爲何來?”笛溟奢殺凝視浩瀚星宇。
天穹在他視線下開裂,雲海破開。
所有人在此刻聽見了一聲嗤笑。
詭異的笑聲在回蕩。
然後他們發現祖凝視的浩瀚星宇有了形體,好像有人将宇宙化作衣袍披在身上,于是那片星空便随着那人的行動而搖曳舞動。
它來了。
星宇塌陷,宇宙的黑暗開始流動,如輕紗,顯化人的形态。
它高懸于聖城之上,俯瞰大地,連祖都是他所俯瞰的其中之一。
笛溟奢殺沒有察覺,在對方出現的時候,他握住法典的手掌爆出青筋。聖城的子民不知曉,他們的祖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壓力。在極短的某一刻,笛溟奢殺與流動黑暗中的生靈對視了,漆黑簾幕下,是對無比璀璨的金色眼瞳。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的熾熱威嚴?連祖都能灼燒。
“聖城的子民愚昧,要與我作戰。”它說道。
“伱并不愚昧,卻仍然擺出了姿态,要向我示威。”它的話語很緩慢。
“爲什麽呢?我向來對這個世界的生靈沒有惡意,隻是途經,伴随一點意外,又升起一絲興趣罷了。”
笛溟奢殺連呼吸都近乎停止。
他意識到這東西根本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樣!天央中的祖他見過,強大非凡,傲視穹宇,可那還是他能夠理解的範疇,天央的祖,是強者,是強悍非凡的代名詞。
眼前的東西算什麽?
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敵意,可你已經被扼住喉嚨了。
笛溟奢殺想奮力吐出些解釋的話語來,但他憋紅了臉,一個字,一個音節都吐不出來!
果然!
笛溟奢殺心中驚懼。
這東西是來殺他的!
勾朔的冠是他向天央供奉本源取來,他站在這個位置上已經有數萬載時光,勾朔被分割出去的本源将近半數。這一次世界間的吞食交融是神異陛下爲了穩定這個世界的存在,才将征服的破碎世界獎賞給勾朔的。甚至因爲勾朔的虛弱,吞食都進行的不順利,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過去記憶不斷在諸靈靈魂深處湧現爍滅。
勾朔界記載了一種極爲古老的生物。
它們在勾朔還未誕生生命之時便抵達了,哪怕隻是一次中轉站,它們的身影也刻在勾朔界的世界刻痕裏。
笛溟奢殺死死地盯住星宇下的身影,這道身影與記憶深處的傳說越來越接近,直至……重合!
這是報複!
這是勾朔給他的……報複!
笛溟奢殺心中狂嘯,可他依舊無法吐出一句話,此刻,他握住法典的手在顫抖,險些沒有握住,令法典摔落。
正如對方所說,最初這不過是途經,可它看清了此界的模樣。看清了勾朔的衰敗和虛弱,看見了招緻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嘭——!”法典展開,金頁翻動,千萬道神鏈迸射而出!神鏈将笛溟奢殺的身影覆蓋,聖城晃動,無邊無際的願力海洋蕩漾于聖城上空!
在極緻的恐懼下,笛溟奢殺掙脫了封鎖。
“你是……來殺我的嗎?”他顫顫巍巍地問。
“不是。”李熄安搖頭。
他甚至覺得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祖,怎麽一個比一個極端。他還什麽都沒做呢,笛溟奢殺說自己要來殺他。真要是來殺他,他現在已經倒下了,還有什麽說話的機會。
李熄安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眯起眼,眼底法則脈絡形成綻放的蓮花,細細打量聖城石像下的祖。
在他的視線裏,有一股奇異的物質将笛溟奢殺包裹了,這股物質極其微弱,他第一時間都沒有發現。至于笛溟奢殺,他更是無法意識到這種物質将自己籠罩。
可笛溟奢殺沒有給時間讓李熄安繼續細細觀察。
他低吼,發絲狂舞,面若瘋魔,“不!你是來殺我的!”
“如此簡單的問題,何須再問?”他狂笑,張開雙臂,整座聖城上的願力海洋注入他的身軀,與此同時,三座神像在他背後緩緩升起。
三座神像下,他猙獰一笑,看向李熄安。
“你這樣高貴的生靈又何須騙我?”
“要殺我?”
“來!”
“來!”聖城的子民握緊刀刃,與他們的祖一齊對着星宇咆哮。
浩瀚的願力海洋灑下雨露,将每一位子民的身影渲染成燦金,他們伫立着,面若天神,仿佛古老的諸神從傳說中走出。
李熄安失去耐心了。
這麽個奇葩世界,不如直接毀掉的好。
衆人仍在咆哮,笛溟奢殺雙手捧住法典,三座神像的身軀遮天蔽日。他的子民高舉兵戈,騰空而起,順着願力海洋殺向李熄安。
這是沖鋒的洪流,帶着必勝的殺意!
他們跟随祖征戰四方,從未輸過,每一個敵人都被他們埋葬在地下永眠,就連曾經勁蒼覆海的族群,那些強大而驕傲的戰士也被他們趕盡殺絕。
這一次,依舊不會例外。
祖在百年前取得第三座骨像,祖比曾經還要強大!
戰吼聲不絕。
祭祀的吟唱引起靈氣的狂瀾。
就在此時,一聲輕輕的歎息在連天吼聲咆哮中如此清晰。
有什麽東西劃過天空和大地,駐足在遠天,沉默的燃燒着。笛溟奢殺愣愣的望着那個方向,赤色的火光将他的面龐照亮。
是一幕突如其來的黃昏,沿着地平線升騰,染紅雲海,美得驚心動魄。
他突然想到,自己有多久沒有看過太陽将落的景象了?
記不起來了。
但他知道,這是他見到的最美的,也是最後一次……黃昏。
因爲星空下,漆黑的影子握住了整片燃燒的天,火光攀附而上,煅燒出鏡面般的八方劍身。
它擡手。
輕輕揮下。
神像崩塌,聖城墜毀,夜幕……随之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