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離破碎的世界,雪化成水鋪滿大地,熊熊燃燒的烈焰近乎停息。
這片天地的主人醒了。
他重新打量周遭的一切,看見了那個滿臉戲谑的女人。
于是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下意識自他口中蹦了出來。
“蘇月鄰。”
女人的神态故作吃驚,大抵就像那種滿心歡喜你死了又活過來的樣子,她靠了過來,蹲下身,那對攝人心魄的紫眸裏淌過水一樣的波光。
“我是不是該說一句……好久不見?王上?”女人捏着他的下巴反複打量,目光不像面對世上最尊崇的王,更像在觀察一個稀罕物件,觀察這個物件壞了沒有,壞成什麽樣。
男人心底苦笑一下。
他在這短短百年間變了太多,這個女人倒是未曾變過,還是那麽令他厭惡煩躁。不過她的打量沒錯,他的确損壞了,狀态糟糕的不成樣子。
身軀之内早已被蠶食幹淨,填滿了比蘇月鄰還那令他作嘔蒼白之物。
蘇月鄰似乎看夠了,拍拍手,望向另一邊。
“他醒了,我的火爐是不是就沒了。”
火爐?男人一愣。
什麽火爐?
他順着蘇月鄰的視線,終于注意到他正前方盤坐的人影。玄衣黑發,龍角龍尾,毫無疑問,這是頭真龍,一尊周天十類!龍的存在被隐匿,以至于他蘇醒過來竟沒有絲毫的發覺,赤色古劍釘穿的黑影咆哮掙紮,又在龍倒下的酒液裏痛苦萬分,發出的嘶吼聲如來自九幽地獄。
這是什麽手段神通?
男人心底駭然。
在朝廷最晦澀的典籍拓本中記載有過這樣的生靈,但他們早已不在,沒人知曉他們究竟去了哪裏,甚至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誕生的。甚至這些信息是由他的先祖,那位開辟夏國,平蕩天下的祖王留下。每一任夏王會知曉的一件事,祖王并沒有如世人眼中的那樣逝去,他還活着。
帝城深處有一杆青銅長矛,是祖王過去征戰天下的兵器,至今爲止,長矛上銘刻的本命篆文都未曾磨滅。
他眼前這頭周天十類可能已經接近了那個層次。
在他意識沉淪的百年時間裏,天底下竟然誕生出了這樣的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喜悅令他忍不住放聲大笑,雄渾的大笑回蕩荒野,“天下之幸!天下之幸啊!”
“傻逼。”蘇月鄰面無表情。
這讓男人又是一愣。
何爲“傻逼”?他不清楚,但從蘇月鄰的口中出來的,還是用來形容他的,絕非某種好詞。
“别幸運了。”蘇月鄰說,指了指被稱爲“天下之幸”的李熄安,“你再仔細看看,他是個啥。”
男人凝神,笑容停滞在臉上。
“鬼……鬼神?”
“這樣偉大的生靈……死過了?”
他望着李熄安,似乎想得到那個讓他美好的否定答案。
李熄安喝了口酒,“嗯,死過了。”
他隐匿自身,其實是在觀察,如果處理的不幹淨,昏劍就不僅僅是釘穿影子了。蘇月鄰的存在是他目前這具身軀最強大的倚仗,巫祝與鬼神,鬼神離開巫祝越遠,力量越弱,反之,蘇月鄰就在他身旁,便如蘇月鄰所說,可見全盛。但巫祝也是鬼神的弱點,世上多數術法神通無法傷及鬼神根源,就算擊敗也無法徹底抹去,可巫祝無法做到鬼神那樣頑強可怕的生命力。
殺死鬼神的巫祝是對付鬼神最好的方法。
比起苦鬥一位鬼神,殺死巫祝顯得如此簡單,如此的輕而易舉。
他得确保蘇月鄰的安全。
如果這位夏王沒有“醒來”,那麽,下一刻,他便會迎來死亡。
另一邊,得到答案的夏王難掩失落,但失落隻是瞬間,他調整的很迅速,很快,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再度成爲萬民俯首的天下之主。
呼吸之間,仿佛天下至高的權力被他握在掌心。
但他沒有對李熄安擺出王者的威儀,那副姿态是對臣民的。眼前這頭龍在夏王眼中,地位并不輸王權。龍,百鱗之長,血肉生靈戰力之極巅。一頭祖境真龍能做到什麽,連夏王都無法想象。
他再度看向李熄安。
等待對方的後話。
既然成爲已經死去,成爲鬼神,那他是如何死去的?
李熄安給出回應:“我登臨真一那日,天庭截殺,被擊碎了法相。”
“連周天十類都會敗在天庭面前?我甚至能笃信,你這樣的生靈在十類中,都稱的上至強者。多少年沉浮,多少生靈葬于帝城黃土,無人能在帝城之中戰勝夏的血裔。伱是唯一。”男人沉聲。
“如果你失敗了,事态則比我預計的更加麻煩。”夏王擡起頭,直視李熄安的雙眼。
“吼——!”突然,昏劍下陰影嘶吼。
它暴起,那延伸出的利爪觸及李熄安的面頰。
“安靜點。”李熄安垂下眼睑,身後長尾一掃,将酒壺中的酒液整個傾倒在昏劍上。美酒與劍身交織,刹那間便綻放出金橙色的熾光。
影子被壓制了。
李熄安意識到夏王應知曉些關于天庭的關鍵信息。
伫立人世千萬載的王朝繼任者,對于頭頂上的龐然大物不可能一無所知。影子暴起,想要阻攔他得到那些隐秘。
“關于天庭,你們究竟知道多少?”李熄安問。
“很多。”夏王面色陰沉,“準确來說,是我知道很多。王朝延續下來,隻有王才能打開這些隐秘,傳承先祖遺留下的記憶。王的責任不僅僅是維系王朝的存在延續,還在心底鎮壓天庭的隐秘。曆代君主隻能依靠自己,我們不能告知任何人這些事。”
“祖宗定下的規矩?”蘇月鄰挑眉。
“祖王的告誡隻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知道這個秘密的生靈會逐漸腐化。當初跟随祖王征戰四方的那些強大生靈都堕落了,由祖王親手送葬。”
“你們便不會?”
“本不會。”
“帝城神峰,黃金宮阙,缥缈靈河,這些都是用來幫助曆代君王與心底穢物争鬥所鑄就的産物,我們從來都是勝利的一方。也正因如此,王朝才得以自太古延續至今。”
“你卻被腐化了。”李熄安說道。
“是啊,我卻被腐化了。它們的力量在增強,帝城的底蘊在減少,我怕了。”男人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青筋暴跳,和尋常那位威儀君王相差甚遠,如同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兇狠的可怕,“我無法忍受我的後代繼續這般,日日夜夜的與穢物相折磨,當時,我決定深入黑暗,探尋根源。什麽東西都該有源頭!我要把它的源頭扼斷!”
“在力量達到鼎盛時,我終于決定出手。”男人轉頭看向蘇月鄰,“時緒年的那位監天司,她幫助了我。我踏入帝城之底,企圖拔出祖王矛,失敗後轉而引動靈河源頭和神峰刻下的銘文。那一戰監天司一夜染霜發,也動搖帝城的根基。”
“那麽,黑暗中的是什麽呢?”李熄安仍然垂着眼,這讓人無法分辨出他目光裏藏着什麽。
穢物。
他也曾探尋,走入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如同來到宇宙盡頭,荒蕪到連星光都無法企及的大地。穢物呈現的形式爲蒼白,可探究過去,又隻有極深極暗。李熄安和這些東西打過不少交道,知道如何對付它們,知道它們爲何會出現。每當世界步入末路,這些蒼白之物便如約而至,讓世界墜落。
就連九州這樣輝煌到極點的文明都不例外。
可世界墜落後呢?那個世界,世界上的生靈都去了哪裏?徹底消失,淪爲了穢物的養分?李熄安不知道。過去九州至尊都阻止不了的墜落,他此時此刻又哪能去想明白。隐秘時代出現穢物他毫不驚訝,因爲隐秘時代的九州也是苟延殘喘的九州,這個世界在死亡的過程裏,不過是有存在或事物延緩了九州的死亡。
他靜靜聆聽夏王的描述,尋求出那絲線索。
夏王說——
“我看見了‘人’。”
“塵世中的人們,他們的苦難,他們的掙紮,作爲人生存于此世的一切關聯。”夏王的語氣很疲憊,他不想提起這些,“然後,我看見了願力。絕無看錯的可能,那是願力,穢物的黑暗中有願力的存在。”
“當世天庭……爲人心所鑄就。”他緩緩開口。
“隻要世人依存,有渴求,有希望,它們便能再次新生,哪怕殺死也能在祈願中複蘇,直至永遠。天庭在過去隕滅了無數次,隻是無論如何,它都會再次成爲塵世上的陰影。”
“祖王留下的關于天庭的隐秘也與這個相關,我的先祖他在追随者們腐化後不僅殺死了他們,也殺死了天庭。那柄青銅長戈曾提着天庭之祖的頭顱遊走八方,建立蠻荒大地上第一個王朝,王朝中的官位制度其實有着天庭的影子。”
“既然無法戰勝,那你在渴望怎樣的勝利呢?”李熄安問。
“祖王殺死天庭,爲後世留下千萬載時光。赤龍,你若是殺死天庭,同樣如此。”
“争取時間,争取到塵世中的生靈有能力破滅陰影!”夏王低吼。
可李熄安起身了。
夏王一愣,看見龍尾卷起地上的酒壺。
“給我些時間,殺死天庭這種事我暫時做不到。”
“對了,你完全腐化了,需要我給你個痛快麽?”李熄安回首,金色豎瞳灼烈如陽,俯瞰夏王。
男人深吸一口氣,搖頭道:“我如今還能鉗制些許,可免朝廷在十年以内不幹擾你們分毫。黃金宮阙下,早已敗壞了,我如果真的求死,情況會更糟。靈河依舊是清澈幹淨的,在我徹底沉淪之前,靈河的根源法會交到你們手中,讓這條祖王留下的河流淹沒帝城吧。”
…………
天地破碎了,那道朱紅色正門出現在蘇月鄰腳下。
她撐着傘,望着山階上離開的背影。
一位祖,一位王,脊梁都佝偻下來,像個垂老的平凡人。
“燭,你想做夏祖曾經做的事麽?”蘇月鄰探頭到李熄安身側。
“你來自哪裏。”誰知李熄安突然問。
“什麽?”
“途徑幽冥之前,你來自哪裏?”
“若是非要形容,便是這個時代的後世。”
“那個後世的人們信仰神佛麽?”
“不信,所謂教徒,不過求取心安,所謂修行,也不過是修身養性,沒人會相信這些東西真的……存在!”蘇月鄰猛地怔住了。
這個時代的往後,天庭鬼神,無一者存在。
“如何,想清楚了麽?”李熄安閉目,他的身形飄忽起來,如一片黑色雲霧正在散去。
“把它們,把我們,全都抹去。這樣,無論多麽真實久遠的傳說,那也隻是傳說。”
久違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