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漩緩過神來,第一反應是震怒。
她竟然在害怕?她竟然在害怕一座人類城市中出現的人類?
何其恥辱!
封漩腳下,數千米高的漆黑浪潮因爲主人情緒而咆哮湧動,無數嗜血大妖潛伏在黑色潮水之中,它們雖不明白主君爲何震怒,但這并不妨礙它們觊觎大地上的血食。
浪潮咆哮,大妖們嘶吼。
它們紛紛騰躍,在空中舒張自己猙獰而龐大的體軀,陰冷目光閃過,它們已經在想象捕捉到上好血食好好享受的情景。在此之前,主君坐鎮,它們不敢妄動,現在主君下達了口谕,口谕借助洋流傳達至黑潮的大妖耳中。令它們久違的興奮起來。
“屠盡方圓千裏所有活物,一個不留!”
如此癫狂!如此令它們着迷!
大妖們嘶吼着,伴随大浪一并砸在大地上。其中每一頭大妖的降臨,便有數千萬噸的海水墜于大地,雷霆聲乍響,大地龜裂,而水流因巨大的沖擊而形成逆流,水霧彌漫,短暫形成大雨,澆打在水霧中起身的猙獰身影上。
它們舔舐利齒,擡頭望向獵場。
那座破碎不堪的人類城市。
早該如此了。它們想着,在海洋深處,它們伴随主君征戰,所過之處屍骨堆積成山,頭顱作旗幟。渴飲獵物的血肉,精心制作對方的頭骨飾品,它們開始不明白,爲何主君莅臨地陸之後變得小心謹慎起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不是麽?
生活在大地上的人類與妖魔怎麽可能比得上它們這些從深淵之中走出的怪物們?
獵物罷了。
它們原有些許不滿,但這個不滿随着主君完全釋放它們而變得無影無蹤。
這是場盛宴!
大妖們借着沖擊而下的潮水在大地上飛速移動,躬下身,以水流而行,頃刻越過人類破碎的城關,一道道光卡因爲黑潮的到來被吞沒殆盡,人類文明留在這片近海之地的痕迹被粗暴抹去。
接近錢塘,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令群魔振奮。
偶爾可以看見自遠方推來的黑色浪潮中探出猙獰巨大的頭顱貪婪呼吸着周遭空氣。
與此同時,遊弋在黑潮下的巨影們驚愕發現,從始至終未曾有分毫動作的主君動了……那個身披華貴衣袍,以頭骨作念珠的美豔女人籠罩了高空,她的速度遠勝于湧向錢塘的黑色潮水,黑色浪潮交織在她身下,宛若一條纏繞天空的巨蟒。
人們絕望。
眼前此景,是毀滅的災厄,無法抵抗,隻能靜候死亡的來臨。他們彼此擁抱,有人低聲啜泣,有人嚎啕大哭,也有幸存下來的崛起者向着黑潮的方向怒目而視。
哭聲,吼聲,風聲,潮聲。
以及,越來越劇烈的震動!
天地因主君的怒火而震顫!
四面八方都是彙聚而成的水柱,狂龍一般向那破舊的人類城市砸下。
本就昏暗的土地更加昏暗了,于是地上一道道淡藍色的波光更加清晰。海水将這整片大地籠罩,而造成如此景象的主人如道脫弦而出的利箭刺入錢塘深處!人們終是不忍再看,緊閉上眼,大概在這種力量下,人類那孱弱的身軀被瞬間碾成一攤分辨不清的肉泥吧?
“咚——!”一聲沉悶巨響。
下一刻彙聚而出的海水崩散,籠罩天空的海水“嘩”地墜落,又在半空中化作細雨。
在第一滴雨水打在人們臉上時,雨水帶來的冰冷感喚起人們僵硬的内心,他們愕然地睜開眼,預料之中的毀滅并未到來,反而是場細雨,水霧漸起,浮泛在城市周遭的廢墟之上。
他們的眼神中透出些許迷茫。
淡煙疏雨,朦胧兩岸。
細雨無聲,也無人發現雨滴落下的地方,有新芽生長,破土而出。
雨點最爲密集的地方,錢塘的主街道。
封漩跪伏在地,額頭死死地抵着地面,任由雨水流過帶來的污泥濺在自己臉上也無動于衷,不敢動作。
一隻手輕輕地扶在她的頭頂。
一隻遍布着細密赤鱗的手臂,鱗片張合,可見遊動的肌肉青筋。
封漩愣愣地盯着地面,視線沒有焦距,空無一片。
她這就輸了?
她,封漩,淵海大君中的一位,如此便跪伏在他人腳下?
爲什麽?
他……是誰?這人是誰!一瞬間,封漩豔麗的面龐變得猙獰,深藍色的鱗片從下颚往上蔓延,她想擡頭,但上方那條手臂輕輕一按——
“咚——!”
整座城市都能感知到的震動。
這片區域再次往下凹陷,不,應該說這輕輕一按改變了這整座城市的大緻地形。以此地爲中心,一個巨大而呈現圓形的龜裂,蛛網般蔓延擴散。
“啊——!”尖銳而凄厲的慘叫聲響徹。
封漩感覺自己的腦袋要被按碎了!恐怖絕倫的力量壓迫她的頭骨,整個視野一片花白,她什麽也看不清!隻有疼痛感深入靈魂!
“不……不!不!”她凄厲地喊叫,再不複海中大君的驕傲。
“求求你……求求你……”
這時,她聽見高處響起的聲音。
“看見了麽?”是個聽上去很年輕的聲音,“妖皇并不高貴,大都像些無知弱小的孩童,沒人訓斥管教便無法無天,被人打痛了便哭喊求饒,露出搖尾乞憐的真面目來。”
封漩一愣。
這話是……什麽意思?
将她視作孩童,将一位淵海大君認爲是孩童般弱小?
可她不敢出聲。
那種力量太可怕了,她從未見過,别說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空洞的眼神,花白的腦海,她在動用她僅有的那點思索空間,想着這世界上存在這種層次的生靈?一擊令妖皇跪伏,真的存在麽?對方真的是現世的生命?
她不知道。
“記住了麽?沒誰比誰更高貴,無非是強大者淩駕弱小者之上。但将力量視作一切,這是野獸,不是啓靈的現在。”那年輕的聲音繼續說道。
“記……記住了……”怯生生的,稚嫩的嗓音從偏後方響起。
“很好。”
“所以你應該怎麽做?”
兩個聲音一問一答,這一刻封漩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人類所謂的課堂之中。
而雨水在累積,越來越深。
這座城市的基底被按了下去,于是理所當然的,落下的雨水都在向這裏彙聚,此刻渾濁的雨水已經帶着泥漿滾過來。封漩華貴的衣袍被泥漿浸染,這讓這位妖皇比起淵海大君更像一位泥地裏打滾的牲畜。
“我想……保護弱小……”稚嫩的聲音回答,她似乎在逐漸适應,言語變得流暢起來,“強大者庇護弱小者,父親是這樣教導我的。強大而不能失去本心,欺壓弱者爲人不齒,與妖魔無異。”
“不對。”
稚嫩的聲音凝滞了片刻,“那……那是什麽?”
“伱得先強大,強大到足以淩駕于規則之上,這樣,你才有了重新指定規則的資格,他們都得聽你的。這個世道,僅僅是你自己守住本心是沒有用的,你得有能力讓那些貪婪者,傲慢者,縱欲者收起獠牙,讓他們把自己的‘本心’收斂起來,一點不敢顯露。”
“讓他們聽我的?”女孩問。
“是啊,讓他們聽你的,不聽的話的就殺掉,規則鐵律下,弱小者才會有能保護自己的根本。”聲音笑着說,“當然,這得你恪守本我,不若便是堕爲妖魔。”
女孩沉默了許久。
最後,她鼓起勇氣問:“您不能做到嗎?如果是您的話,這一切都會輕而易舉地達成吧?”
“你們的事,終歸是你們來解決,不是麽?”那聲音反問。“妖歸妖,人歸人,你們的秩序,自然得由你們自己來建立了。”
“您……您是妖麽?”
“是啊。”聲音答道,“所以記得不要堕落,若是有朝一日化爲妖魔,那便歸我管了。”
女孩鄭重點頭。
他是誰?他究竟是誰?
在那年輕的聲音下,封漩幾乎要崩潰了!
泥漿灌入她的口鼻,她本無需在意,但很快,她發現自己錯了,靈氣宛若凝固,本能的呼吸變得困難,她竟然與凡人沒有任何區别,被泥漿淹沒,這讓她快要窒息!
一個要被一米多深的泥漿淹死的妖皇?
可她不知道,她看不見的地方,玄衣人影躬下身,與女孩拉鈎,以稚童之手,見證往後的誓約。
女孩頭一次露出微笑來。
她輕聲哼唱:“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哼唱聲起落,突兀的,細雨淡霧的中心,一縷金色的,和煦的宛若晨曦的光芒灑下。封漩的眼角能瞥到那抹對她而言刺目至極的金光。
人影将那道曦光放到女孩手中。
“這是利劍。”他說。
女孩的眼眸被這道光芒照亮了,原來她的眼瞳并非漆黑,而是漂亮的琥珀色,隻是天空一直暗淡,沒有光能照進這漂亮的眸子裏。
可她似乎察覺到什麽。
“您要走了嗎?”
“對。”
“我還會見到您麽?”
人影并未作答,他起身,輕撫女孩的頭,沿着發絲往下,将雜亂的頭發理順。猙獰而妖異的赤色鱗片與孩童稚嫩打碎在一起,像是過去的人們編織出的孩子與惡魔的童話。孩子與惡魔的相遇,惡魔許諾給孩子利劍,斬斷怯弱,同時也拿走了孩子将來的靈魂。
有人會因此後悔麽?
誰知道呢。
隐約的,能聽到一聲歎息,人影在變得淡去,淡如青煙。最後,随着一滴雨的落下,于地上的水攤蕩漾出漣漪,扭曲了水灘中倒映的城市廢墟。他消失了,隐去于霧裏。
滴答滴答的雨聲繼續,卻有人呆滞。
他走了?封漩不可置信。
随後,在完全感知不到那種氣息之後,她變得欣喜若狂。
若不是此刻被泥漿封閉了口鼻,她想必已經張揚地大笑起來,哪怕皇道境界仍未歸來,她也認爲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她的子民們就在城外,如今她眼前的隻是個小屁孩,連她的的父親都被自己殺死,她又能翻出什麽浪花來?淵海大君哪怕沒有靈氣,單單的體魄強于尋常生靈太多太多。
就在這讓這可憐的小女孩打到一天,她恐怕都不會掉一塊鱗片。
真是……笑死人了!
虧她還以爲對方是個什麽樣的狠角色,結果卻留下一個什麽也不會的小女孩在此地。
哈哈……哈哈哈!
劫後餘生令封漩癫狂,她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要突破這泥潭,沖上去撕裂女孩的喉嚨,欣賞她恐懼與驚愕的神情,但她一定會留下時間讓這可憐的小女孩說話,說那人爲何要抛棄自己,然後她再拿出女孩父親的頭顱,靜靜欣賞那神色。
那一定是她登上地陸以來能看見的最瑰麗的色彩吧?
雨還在下。
細雨,薄霧,卻有一道微光蕩開雨幕。
封漩聽見了腳步聲,是個不大的人踩在雨水裏發出的聲音。
“是你殺了我父親,對麽?”是那個女孩,她竟然敢靠近自己!封漩忍不住獰笑,她擡起那美豔至極的面龐,笑眯眯地打量走來的女孩,可惜她的頭無法擡高,在被泥漿固定之前又是跪伏的姿态,所以她隻能看見那靠近的小腳丫,連女孩的臉都看不見。
然後,她聽見了女孩說道:“真是奇怪,分明你的境況沒有改變,爲什麽在之前是泥地裏打滾的牲畜,現在卻又重新擺出妖皇的姿态?是因爲那人走了麽?”
封漩的表情凝滞了,轉而變得兇惡,可她卻不再懊惱,沒有生命威脅,她很從容,從容到不介意和這個女孩玩對話遊戲。
“你父親死了,頭顱就在我這裏哦。”她輕聲說。
“我知道。”女孩說,“我其實很想問你,他在死之前有說過什麽嗎?”
女孩的聲音很平淡,連稚嫩感都被這種詭異的平淡沖淡了許多。
封漩感到奇怪,在之前這女孩和那個神秘生靈對話的時候都如同一個什麽也不懂的稚嫩女孩,現在卻仿佛變了一個人。是女孩本就如此,還是因爲其他原因,封漩不再思索,她并不在意,變了又能如何?還能憑空變出比拟極宮境的力量不成?
“啊……我想想……”封漩拉高語氣,“你父親說希望能早日和你團聚啊,你的母親也死了吧?這不是正好麽?隻要你死了,你們這一個家庭又能團聚了!”
“真是……這樣呢。”封漩卻聽見女孩的感慨。
“像小孩子一樣。”她聽見女孩繼續說道,“我父親就這樣說我,好了傷疤忘了疼,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大人說的真不錯!”
一抹刺目的金光映入封漩眼角。
她隐隐察覺不對,但來不及了!
溫暖和煦的光芒灑在她的身上,這一瞬間仿佛旭日初升,她正迎着陽光而行。但随之而來的是熾熱,血液飛灑的熾熱!封漩的一切表情凝固了,她終于可以看清周遭的全貌——
女孩手中握着一縷曦光。
此刻,曦光映照而過,她的頭顱因此抛飛。
半空中飛舞的血珠掠過,她的視線對上了女孩的眼睛。在曦光照耀下的琥珀色眼睛,漂亮的像沉澱的蜜餞,誘人美麗。同時,思緒的運轉在逐漸凝固,蜜餞般的色彩在她腦海中逐步擴大,擴大……她就這樣……要死了?
頭顱落地,視線黑暗。
在最後一個畫面裏,女孩手中緊握的曦光散去,與那人走來去時一樣,隐于霧中。
花費了些時間,提了提文字質量。
近日有些荒廢了。
怎樣,看得過去的看官賞個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