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逸之微微一怔，可能沒想到胤禛問的竟然會是這個。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臣當年，曾經是河工道出身，對治水的确有一些淺薄之見。隻不過……那些折子，都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江東大旱，三年前江南決堤，今年欽天監私下和我禀報，隻怕黃河要漲水……”胤禛歎了口氣，神色顯得十分的疲倦，“你既然曾經在河工道任職，就更應該知道，若是黃河漲水，堤壩潰敗，黃河沿岸十萬百姓，恐怕都要流離失所……”
“國庫這些年，的确頗有盈餘。但是洪澇旱災，總要有人來治。這些年來，朕也一直想找一個人來處理天下的水患，但這個人，隻怕可遇不可求。”胤禛看着他，十分誠懇的說道，“朕當年看了你那些治水的折子，有理有據，若說真有什麽不妥的，便是未曾經過實證，未見有效。但不去試，又如何知道有沒有用。”
“皇上知遇之恩，臣感激涕零……”孫逸之原本坐在石階上，此刻心裏震顫，又想要站起來，還是雯揚出聲讓他好好坐着，不必如此多禮。
孫逸之的情緒，這才稍稍平複了些許，但看上去還是很激動，“皇上求賢若渴，有明君風範，若是臣的身子骨再好一些，勢必爲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臣……真的不中用了。治理河工，要經驗老到，更要日夜觀測。臣這把老骨頭，隻怕去了，也不過是拖累皇上聖明。”
胤禛的神色裏，顯而易見的就黯淡了下來。
孫逸之的身體狀态，一看就知道他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就連胤禛都不好多說什麽。
他這兩年辛辛苦苦，想要找一個人來爲自己主導河道大局。這個孫逸之，恐怕就是最開始觸動他的那把鑰匙。
七八年過去了，兜兜轉轉的，這把鑰匙竟然還找到了。但是廉頗老矣，豈不叫人傷懷。
孫逸之騎士也是心裏五味交錯，要是幾年前皇上宣召，他自然是欣然前往。但是八年前他告老還鄉，的确也是身子骨不大行了。
這麽些年過去，再怎麽好好将養，自己的身子，自己總歸是最清楚的，的确是不大中用了。
壯志未酬身先死啊……這一君一臣，都陷入了奇特的沉默之中。
還是雯揚忽然開口說道，“孫夫子在這裏教書育人，顯然也是傾盡心力了，否則，也教不出李衛這樣的少年才俊來。”
“皇後謬贊了，臣真是受之有愧。”孫逸之連忙說道，“李衛那孩子，本就天資出衆，而且自己也勤奮好學，能夠年紀輕輕就考過鄉試，原也是他自己努力。”
“傳道受業解惑，光靠自己是不行的。”雯揚笑着說道，“治理河道一事，孫夫子說的沒錯，夫子年事已高，未必适合再跋山涉水。我雖然不曾看過夫子當年爲官的時候所寫的治水折子，但就連爺都念念不忘，想必夫子一定是用了心的。”
“是。”孫逸之嗫喏了一會兒，竟有幾分無可奈的模樣。他少年爲官，便是江南水患最嚴重的那幾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父老鄉親無家可歸。但他身爲父母官，卻護不住這一方黎明百姓。
從那個時候起，孫逸之就一直勵志想要治好江南的水患。但是兜兜轉轉，一路尋根問源，他才發現，水患……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江南水患，是因爲黃河難治。一環緊扣一環，人力如何能與天道相抗衡？
而且築建堤壩，疏通水渠，本就是層層貪墨，中飽私囊。其中利益，他區區一個小官，如何能夠染指。
時間一長，便是有再大的雄心狀紙，也被磨滅了。此刻被雯揚忽然提起，孫逸之還真是有幾分感慨。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雯揚又繼續說道，“夫子年事已高，但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臣妾想請皇上興建工部院，以夫子爲首，教導如何疏通水渠，如何防洪抗災。”
因爲是微服私訪，所以雯揚的自稱一直都是我，這次卻忽然肅然起來，頗有幾分母儀天下的風度。
這下，就連孫逸之都怔住了，呆呆的看了雯揚好一會兒，這才連忙下跪請辭，“老臣早已經乞骸骨告老還鄉，如何當得起皇後娘娘這樣的信任。”
“朕倒是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胤禛卻微微笑了起來，孫逸之的身體衰微，疏通水渠，并不是紙上談兵就能行的，的确更需要親力親爲。
若強行征選孫逸之爲自己做事，到時候真的有什麽三長兩短，反而得不償失，雯揚這個主意倒是不錯。
雯揚親自站了起來，伸手将孫逸之扶起，道：“先生的憂慮和力有不逮，本宮和皇上都能夠體恤。但是黎明百姓，蒼生何辜，先生要是願意将自己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也許下一次江南水患，不會再有那麽多的百姓流離失所，無處可去了。”
孫逸之這個時候，早就已經老淚縱橫了。他身體逐漸衰微，的确是力不從心，這是其一。還有一部分，其實到底也還是失望了吧。
他年富力強的時候，一直得不到重用，如今人都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這個時候卻說得到了重用，又有什麽意思？
但雯揚這番話，還是打動了孫逸之。是啊，他當年四處走訪，苦心翻閱前人筆記，寫的那一封封奏折，也不僅僅隻是爲了博取名利而已，确确實實，也是爲了江南的百姓。
怎麽到了這個年紀，本來應該将榮華富貴都看淡，卻反而還生出了這樣荒謬好笑的念頭。
“是老臣一時糊塗了，臣雖然一把老骨頭不中用了，但是皇上和皇後有命，老臣其敢不從。”看孫逸之這麽激動，胤禛也點了點頭，“夫子年事已高，還是爲黎明百姓盡心竭力，朕想江南百姓，一定會感念夫子的恩德。”
雯揚趁機也拍了一下四爺的馬屁，“這一切，都是仰仗皇上聖明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