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本子向來比旁人要仔細，因此看的也慢很多，所以當孫玉顔才看了大半的時候，有些人都已經快要看完了。
孫玉顔這才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照理說拿了新本子，大家怎麽都應該讨論幾句的，但是整個後台，這會兒卻是鴉雀無聲，就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
孫玉顔就問和自己常常搭戲的，“這是怎麽了？”
“你……你看完就知道了。”那人日常演小生的，生的就沒有孫玉顔那般精緻，平日裏說話也是大大咧咧的，很少有這樣瞠目結舌的模樣。
他似乎也是想和孫玉顔讨論幾句，卻見對方竟然沒看完，就連忙催着他快些看了。
孫玉顔皺起了眉頭，想着平日裏也是個爽直的人。這會兒怎麽還學着賣起關子來了，他幹脆全神貫注的翻着自己手裏的話本子，一直看了一個時辰，翻到了最後一頁，孫玉顔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這……這戲能這樣排麽？”他算是知道爲什麽大家都集體失聲了，這和他們平日裏演的，都有些不太一樣啊。
寫的也還是風花雪月的故事，那這一回的主角，卻并不是溫柔賢淑的千金貴女了，她雖然出身貴族，但是性子卻十分的活潑灑脫，半夜那探花郎要帶她悄悄溜出府邸，便在牆邊學鹧鸪叫，若是尋常的貴女，頂多也就是打開窗戶看一眼罷了。
這女子倒是個十分爽利的，竟然将衣帶綁成一條長長的線，自己順着繡樓爬了下去，然後踩着門口那棵老樹，就這麽翻牆溜了出去和有情郎君去看煙花了。
硬要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麽特别出格的事。
但不知道爲何，看完了這出話本子，孫玉顔心口卻忽然劇烈的跳了起來。他腦海裏就這麽自然而然的有了一張少女嬌俏的面孔，就連那一颦一笑，都好像在他心裏活了過來。
“是有些……有些不太符合常理，但是都說了，這是宮裏頭出來的話本子，也是專門排給那些貴人們看的，合适不合适，哪是我們能多嘴的。”和他一塊演戲的那個小生，叫做王煥，此刻撓了撓頭，也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
他們不過是唱戲的，話本子怎麽說，自己就怎麽演。尋常還經常拿那些落魄書生寫出來的話本子開玩笑，此刻卻連開玩笑的興緻都沒有了，也不知道爲什麽，心裏就有點奇奇怪怪的情緒。
就好像，那話本子裏荒誕不經的對話和故事，他們硬是看到心底裏去了。
這梨園并不是從京城帶來的，因爲是想聽昆曲，便幹脆在揚州附近召了他們來。因此到了晚上，大家也就各自散了。孫玉顔和王煥是一個戲班的，兩個人還睡在一塊兒。因爲都算是小有名氣了，都有自己的一間房子住。
但是這回破天荒的，孫玉顔卻敲響了王煥的房門。王煥讓他趕緊進來，兩人抵足同眠，倒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塊學唱戲的那段日子。
王煥小聲的說道，“今天看的那個話本子，你怎麽想？”
“我……覺得寫得挺好的，我方才吃飯的時候都在想，柳芳萋從圍牆上跳下來，張顯之就在那伸出手接她，然後兩個人去看燈會。”孫玉顔微微笑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也曾經這麽偷偷溜出去過。”
“當然記得。”王煥撇了撇嘴，“還不是你吵着鬧着要出去，我帶你從後院鑽的狗洞，我們回來的時候還被師父逮了個正着，你要唱旦角的，師父說要養的矜貴些，因此都拿我撒氣，可将我一頓好打。”
孫玉顔低下了眼眉，将那些複雜的情緒收斂了，隻是點頭，“是啊，所以你說，這話本子是不是寫的很好？我們唱了這麽多的戲，霸王别姬，貴妃醉酒……那些雖然都是很美的詞，但隻有這個故事，我想認認真真的去唱一次。”
王煥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什麽德性，從他下午看那話本子，眼睛裏都要發出光來了，王煥就知道恐怕是攔不住這個人了，因此他也沒有多說什麽，“你可想好了？這話本子雖然好，但你也看見今天其他人的表情了，從來沒有人寫過這樣的話本子，也沒人唱過這樣的戲，到時候……”
到時候要是那些聽戲的不買賬，他這幾年好不容易攢出來的名氣，可就算是全完了。
“沒事，我不怕。”孫玉顔小聲的說道，“我能感覺出來，這個話本子，一定會紅的。”
一輪明月冷冷清清，照在這依然顯得有些破舊和磕碜的房子裏。但孫玉顔的眼中，卻像是盛了滿滿的月光。
雯揚當然不知道，自己随手寫的話本子，竟然會對這個年輕人造成這麽大的影響。
但……其實也不是一點都不知道的，雯揚在動筆之前，還是十分虛心的也看了幾本話本子的，再結合自己在後宮裏看了這麽多年的戲，就是沒吃過豬肉也算是見過豬跑了。
所以動筆寫起來的時候，她是一點都不心虛。但是最重要的，卻是幾百年前的風花雪月的故事，和她從小經曆過見過的，有時候真的不是一回事。
并不是說對男女之情的描述，故事就真的保守克制。看過紅樓夢的就知道，那是明裏暗裏，對待那檔子事的态度，可比現代都開明多了。
但雯揚總覺得，自己看他們唱的戲就是不那麽舒坦。這故事裏的女子，個個都像是待了一張面具似的，反正是不求回報，隻管自己默默付出。
而且性格也差不多，要麽就是溫柔賢惠，要麽就是善良孝順。她們符合這個時代對女子的期待，就像是裹着小腳似的，但就是沒有一個……像她們自己。
雯揚從前在後宮裏，活的那叫一個謹慎。如今做了皇後，總算不至于擔心動不動就要被砍頭了，那她……想做一回自己，就算是在那話本子裏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應該也不過分吧？
也不知道是因爲芳若修飾的好，還是胤禛的懂得，這話本子就真的在幾日之後準備開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