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帖在鄉下的作用并不大,因爲好多人不識字,就算寫的再通俗易懂,她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還不如用鄉下人最能接受的方式來做這件事。
于是,何雲旗将自己關起來一個多月,終于寫出了一出戲,說的就是馬皇後憑着一雙大腳幫朱元璋打下江山的事情。
等寫完了戲文,何雲旗又找了一個戲班子在過年前緊急排練了出來。
何家還在孝中,不能宴請賓客,于是賈太太就在過年的時候請了杭州城裏有頭有臉的夫人太太們,共同欣賞了這一出戲。果然,戲文的威力要比印在說帖上的文字要生動的多。
還有人笑道:“看來一雙大腳也是有好處的,不然花木蘭、紅拂女、梁紅玉這些女子們,如何上戰場殺敵,如何能輔佐夫君。”
也有人說:“這類的女子到底是少數,女子還是要以娴靜爲要,在家侍候公婆,養兒育女才是正理。”
此話一出,立即就有人反駁:“這話可不盡然,看看滿清的姑奶奶,哪一個是裹過足的,不說遠的,就說我們大清的孝莊皇後和慈禧老佛爺,不僅能養兒育女,在關鍵時刻也能力挽狂瀾,可見女子并不必男人低一等,爲何男子不用裹足,女子卻要将雙腳束縛起來,隻能在後宅裏打轉?”
這一番話說話來,倒引得幾個女人沉思起來。她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女性長輩裹起了小腳,當初也是疼的撕心裂肺,不過這些年下來也就慢慢習慣了,躲在後宅裏相夫教子,跟小妾鬥智鬥勇,根本不用走太多的路,就算是上山進香,也是坐着肩攆上去的。
自然了,身體的一部分被長年累月的迫害着,身體狀況也不會多好,漸漸的,就比男人羸弱了。
難道當初男人逼迫女子纏足,是怕女人比男人強?
有了這個懷疑,再給家裏的女孩裹腳就沒有之前那麽堅決了。朝廷的法令她們也知道,隻是别人沒有執行,她們也不願意做出頭的錐子。
這些夫人太太們出來赴宴大都會帶上家中的女孩們,有的女孩歲數小對這些懵懵懂懂的,有些正準備裹足和一些已經裹上的,乍一聽說朝廷還有這個法令,如同拿到了聖旨,家中嬷嬷再給她們裹足的時候,就拿出這個法令壓人,連家中大人都無可奈何。
已經裹了一陣的再放開,腳總每天天生天長的好看,但卻比畸形的小腳要好看的多。她們心中也是歡喜的。
何雲旗無法知曉深深庭院中的女子有多少放開了束縛天性的小腳,但鄉下的成績是可喜可賀的。賈太太家的剿絲廠有好幾個,天足會的人輪番去各個剿絲廠去做工作,幾個理事也不落人後,紛紛派人去自己的工廠、莊子上做工作,成績斐然。
何明哲也聽說了自己女兒在外邊做的事情,大加贊賞了一番:“這件事做的不錯,天地生萬物,萬物分陰陽,人也分男女,男女分工不同,卻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何雲旗道:“我也是如此想的,誰又比誰低賤呢?我一想到當初那些男人們爲了自己一己私欲,而迫害無辜的女子,我心裏就覺得堵得慌,若我的綿薄之力能改變一些現狀,也不算白白活一場。”
“你要做什麽事情我不攔着你,不過要注意你自己的安危,别将自己置于險地。”
自從何雲旌去了日本之後,何明哲吩咐她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注意安危。
何雲旗還要照顧家人,自然不會将自己置于危牆之下的。
自從從學堂畢業之後,何雲旗的日子過得比上學的時候還要充實,以至于跟江千山的聯系都少了,每次都是江千山寫了信,何雲旗好久才會回一封,引得江千山非常的不滿。
不過他的不滿都不過是個人微不足道的小情緒罷了。
這一年,從開年起,就非常的不太平,不是這裏起義,就是那裏革命,連杭州城裏都動蕩不安。
何雲旗見外邊時局不好,就讓繡坊裏的人關緊門戶,不是必要的事情最好不要出門。而她自己,也應何明哲的要求,減少了出門的次數,就算必須要出門,也會帶上一隊随從。
這一年的農曆八月,剛過了中秋節,連剩下的月餅都沒有吃完,武昌就發生了一件大事,革命黨人在武昌發起了武裝起義,這些年全國大大小小的起義都沒有斷過,但都以失敗告終,可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革命黨人勝利了。
随即,起義軍成立了湖北軍政府,時任暫編陸二十一軍統領的黎元洪被推上了湖北軍政府都督的寶座。
此後,就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在武昌起義勝利後短短兩個月内,湖南、廣東等十五個省紛紛宣布脫離清政府獨立,浙江也在十五個省之内。
整個江南地區人心惶惶,臨近年底,人們連準備過年的心思都沒有了,人人都躲在家裏,偶爾還能聽到外邊零星的槍聲。
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太後率宣統皇帝溥儀在養心殿正式發布清室退位诏書。
第二年,還沒有出正月,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國民國大總統,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
杭州城裏的遺老遺少整日裏哭喪着臉,祭奠着往日的輝煌帝國。而對于何家來說,卻是一個新的開端。
首先是何明哲,他以前早清政府任職,但卻在清政府最後的幾年在家丁憂,事情發生後,他就帶着女兒兒子在家帶着,從不出來走動,所以受到的沖擊最小。而且他的官職并不高,并沒有在意他這樣一個小喽啰。再者,說是新政府,但新政府裏的要員還有一部分是原來清政府的官員,所以,除了剪掉了腦袋後邊長長的鞭子,其他的并沒有什麽改變。
不過對于何雲旗來說,變化就太大了。以前的清政府女子不能随意出門,中華民國了,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門了,而且當初孫中山任中國民國臨時大總統的時候,下達了《令内務部通饬各省勸禁纏足文》,通饬各省一體勸禁婦女纏足,這一文件讓她們的工作更好做了。
也因此,何雲旗更“野”了,整日整日泡在天足會裏不着家。最讓何明哲頭疼的是,何雲旗已經十六歲了,等過完七月的生日就要十七歲了,都算得上大齡姑娘了,然而人生大事卻沒有着落。
這些年,雖然何雲旗一直躲在幕後,但名聲還是傳了出去,有一些“門當戶對”的人家聽說了她如雷貫耳的名聲,早就将她剔除了兒媳婦的名單之外,有一些人家倒是看上了何雲旗,但目的卻并不單純,有的是看上了何雲旗的本事覺得能幫着他們家掙錢,有的卻是看上了她身上豐厚的嫁妝。
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麽傳出去的,何雲旗手裏握着親娘翟氏和姑母何惠馨的嫁妝一事在杭州城裏傳的沸沸揚揚,她就像一塊新鮮的鮮肉,引得群狼環伺,眼睛都綠了。
爲了女兒的婚事,何明哲覺得自己頭發都白了幾根,但見女兒卻大大咧咧滿不在乎,他隻能搖頭歎息。
或許是在惠繡坊跟那些苦命的女子待得時間久了,對于嫁人生子這種事并提不起什麽興趣,還有一絲淡淡的厭惡。
當她發覺自己有這種情緒的時候,急忙命自己清醒過來。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不幸的,至少她的父母還有秋姐姐夫妻,都算是婚姻美滿的典範,雖然其中一方離世了,情誼卻沒有因此而消散。
說起逝世多年的秋瑾,何雲旗又是一聲歎息。
秋瑾的墓在西湖西泠橋西側葬的不到一年就被人告發,無奈遷回紹興城外,而後丈夫死去,婆家人又将她遷回湖南湘潭韶山,與丈夫合葬。聽江千山說,又遷葬長沙嶽麓山,這已經是第五次遷葬了。
好在有丈夫陪伴在身邊,她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幾次說親受挫後,何明哲也明白了,當初決定讓女兒走了一條不同路,現在的婚姻也不可能再循規蹈矩地找了,因爲女兒站的高度不是随便一個男子就能匹配的。
如此一個優秀的女兒,何必再逼她去過一個碌碌無爲的人生呢。
沒了婚姻這條枷鎖,何雲旗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自在,事業也蒸蒸日上。雖然城裏出現了對她不利的謠言,但當事人并不當成一回事,傳過也就過去了。
當然也有一些輕浮的子弟,時不時會在惠繡坊前邊晃悠晃悠,因爲惠繡坊隻招待女客,所以他們隻能在門外伸着腦袋往裏看,然而并不能看到什麽,因爲何雲旗都是在後院裏辦公的,他們又沒有長千裏眼,自然是看不到的。
何雲旗自然也看到了那些探頭探腦的人,不過在她眼裏,這些既不上學也不去做正事,隻會堵着門偷看女子的男人,是不會有什麽大出息的,她能看得上才怪。
如是幾次,這些人見何雲旗并不搭理他們,連攆都不帶攆的,直接無視掉,顯見是把他們當做空氣了,也漸漸失了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