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出門在外,不遠千裏,本身就過得不怎麽富裕,但還是能夠在别人有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略盡綿薄之力,這本身就是很難得的事情。
富人接濟窮人不算什麽,窮人接濟窮人,就不一樣了。
黃傾涵說小和尚不算君子,她自己也不算,那這寒門士子,不知道能不能算?
所以對于這學子的問話,李明月并沒有要隐瞞的意思,回道:“确實是去鎬京,但不是赴考。”
他借着補充道:“我其實不是讀書人。”
這學子愕然,不過很快笑着道:“看公子儀态,真的很像讀書人。”
他也同樣補充道:“比讀書人還像讀書人。”
李明月一愣,然後笑着道:“我其實也讀書,算是半個讀書人吧。”
這時候,馬背上的黃傾涵問道:“你大老遠抛去赴考,就是爲了做官?”
這學子一愣,然後點了點頭,說道:“富貴雖非吾願,但家裏這麽多年供我讀書不容易,他們都期望我能出人頭地。”
黃傾涵說道:“出人頭地的方式很多,不一定非得做官吧。”
這學子點頭道:“确實,但父輩們都是這麽認爲,作爲晚輩,自然應當順應父輩的心願。”
他苦澀道:“而且目前爲止,小生沒發現有什麽别的事情可以出人頭地。”
黃傾涵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根鎮尺,丢給這學子,說道:“這個送你了。”
他補充道:“就算是之前你請我們吃東西的酬謝。”
黃傾涵這個舉動,直接讓前面的淨空停下腳步,一臉的匪夷所思。
好歹也是儒家至寶,就這麽送人了?你就算不給小僧,也用不着這麽糟蹋吧。
王泉也停下腳步,加上李明月,三人都看着那個此刻抱着一方鎮尺,卻一臉茫然的幸運兒。
馬背上的黃傾涵說道:“原本有兩方,不過有一方我還有用,等我用完之後,再給你。”
這學子連忙道:“姑娘這東西太貴重了,小生承受不起,而且受之有愧。”
黃傾涵道:“你受得起。”
這學子再次道:“多謝姑娘。”
說完才伸手去拿那方鎮尺,上面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李明月看着他輕松拿着鎮尺,眉頭微皺,當初他也嘗試着去拿這方鎮尺,可當時這方鎮尺給他的感覺是他根本承受不起,所以選擇了放棄,可現在竟是被這麽一個普通人輕松拿着,讓他都覺得有些驚奇。
那邊小和尚似乎有些忍不住,開口道:“你可知道這鎮尺的分量?”
那學子有些茫然的看了手中的鎮尺一眼,說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說完這句話,他陷入思索,然後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表情顯得很是慎重。
王泉這時候說道:“什麽分量部分量的,拿得起,就是你的。”
小和尚哀歎一聲,整個人瞬間有些頹然,然後一臉幽怨的看着馬背上的黃傾涵。
王泉嘲諷道:“就你這樣的,還想普度衆生,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小和尚冷哼道:“要你管。”
王泉笑着搖了搖頭,牽着馬繼續前行,小和尚沒有走。
李明月跟着,那學子也跟着,于是小和尚便走在了最後,時不時的唉聲歎氣。
他這次下山,很大原因便是爲了這方鎮尺,龍虎山送那位老天師飛升隻是其次,可現在這鎮尺卻被那小丫頭就這麽送了出去,雖然隻送了一半,但剩下一半,他想要,怕是也沒可能了。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方鎮尺,因爲這方鎮尺有個名字,叫“鎮天尺”,是儒家七十二聖賢之一的文聖所用,是取自佛門的金剛菩提樹煉制而成。
原本這方鎮尺跟他其實也沒多大關系,但因爲他轉世之後,生于林木,又在佛門,這東西自然而然就跟他有了牽扯,而且是很深的牽扯,說是本命物也不爲過。
可那位儒家文聖偏偏要在這鎮尺上刻上這麽二十個字,就讓這方鎮尺成爲了非君子不能承載的物件,他一個佛門中人,如何成爲儒家君子?說不是那位儒家聖人有意爲之,他都不信。
最麻煩的是因爲他佛門弟子的身份,不能強求,隻能随緣,之所以此行跟着李明月等人,就是想接下這緣分,可現在緣分是結下了,鎮尺卻沒了。
以他的手段,當然可以從黃傾涵手中直接搶過來,更别說那個踩了狗屎運的寒門學子,而且承不承受得住那二十個字,他當然也不在乎,隻要使出一些手段,将那二十個字壓下甚至抹除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他不能,因爲他是佛門中人,因爲比那二十個字分量更重的,是因果。
不過佛門修行本就講究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看得開”,他到時也沒怎麽往心裏去,之所以會有現在的表現,不過是因爲孩子心性,說到底,他畢竟隻是個少年,真要說起來,年紀還沒李明月大。
所以這隻是他與黃傾涵的意氣之争,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的意氣之争,跟佛門羅漢,儒家文聖沒有半毛錢關系。
走了半日,衆人進入了一座城池,在入城的時候,前面那些學子不知道因爲什麽耽擱了,而其餘人則是等着,所以李明月等人便正好經過這些學子身邊。
有個學子看着跟李明月交談的寒門學子,陰陽怪氣的道:“喲,武子期,這麽快就找到新朋友了啊。”
那寒門學子有些尴尬,臉色漲紅。
那名學子并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接着道:“真不是我說你,找也找個家室好一點的嘛,找了個跟你一樣的窮鬼,是打算抱團取暖?”
馬背上,黃傾涵冷哼道:“真是侮辱了讀書人三個字,白讀了儒家經典。”
她本就是以一種教訓的口吻,因爲騎在馬背上,又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自然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所以這學子便冷聲道:“你說什麽?有膽再說一遍?”
黃傾涵愕然道:“喲,還想打架?來來來,我倒想看看你這個讀書人怎麽欺負我這麽個小姑娘。”
這時候立馬有人上前拉住那學子。
因爲馬已經前行,所以黃傾涵回頭對着那學子做了一個鬼臉,氣得那學子滿臉通紅,一口血差點沒當場噴出來。
對于黃傾涵的舉動,李明月隻有無奈。
那叫武子期的寒門學子似乎沒想到這小丫頭言辭如此犀利,有些佩服,先前那人,跟他算是同鄉同窗,而且這次也是一起結伴進京,隻不過因爲家世的緣故,這位同鄉同窗其實瞧不上他這個寒門學子,這次同行也是無奈之舉,之後遇上了别處的學子,那位同窗對他,多多少少有種引以爲恥的意思,沒少對他冷嘲熱諷。
他武子期讀書沒讀出什麽大學問,但多少還是讀出了一些傲骨,所以才會選擇離開這些人,選擇跟李明月同行。
所以對于這位同窗,他其實還算了解,很少有人能讓他像現在這樣吃癟,不免有些佩服那個小姑娘。
黃傾涵說道:“我可不是爲了你,他敢罵李明月就是不行,要不是我騎在馬背上,肯定下去打得他滿地找牙。”
他看着武子期問道:“你信不信?”
武子期連忙道:“信。”
黃傾涵皺眉道:“你明明不信,卻說信,哎,我都有些後悔把那鎮尺送給你了。”
一聽到這話,小和尚頓時感覺看到了希望,一下就來到黃傾涵身邊,嘿嘿笑道:“送給我呗,今後誰敢說李施主壞話,小僧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不對,是滿世界找牙。”
黃傾涵“呵呵”一聲。
小和尚頓時一臉苦澀。
武子期已經取出那方鎮尺,不過并沒有還給黃傾涵,而是顯得有些猶豫。
聖人雲:“當仁不讓。”更何況他很喜歡這方鎮尺。
衆人在城中停留了一晚,第二天啓程上路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那群學子,不過武子期卻發現李明月不像看起來那麽窮,相反的,這個年紀比他還小很多的少年,很有錢,特别有錢。
隻不過武子期并沒有因此而覺得自己不如李明月,也沒有因此就要跟李明月劃清界限的意思。
接下來這一路,衆人遇上的學子越來越多,有跟武子期一樣的寒門學子,食不果腹,也要前往那座京城,有跟之前那些學子一樣的,也有不少衣着華貴,帶着家仆的,甚至還有帶着書童,帶着侍女的都有。
同樣是讀書人,但差距卻是天壤之别。
對于一些人來說,進京赴考似乎隻是一種形式,對于一些人來說,倒更像是一種享受,而對于很多人來說,則是全部的希望,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要争奪過來的榮譽。
金榜題名,對很多人來說,是一輩子的希望,對有些人來說,卻可有可無。
人生百态,不過如此。
越是靠近鎬京,空氣就越是寒冷幹燥,而随着越是靠近鎬京,李明月的内心越是起伏不定。
他從小長在清源山,從未來過鎬京,但此刻卻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裏本就該是他的家鄉,本就該是生他養他的地方。
這種感覺很奇妙,跟他這次來鎬京的目的沒有任何關系,跟他進入鎬京之後,要做出什麽選擇也毫無關系。
在這種奇妙的心境下,鎬京就這麽出現在他的眼中。
那是秋末冬初,是所有學子參加大考的日子,隻要過了秋闱,來年開春,就能夠進入皇城,接受那位皇帝陛下的禦考,然後從此飛黃騰達。
李明月此刻停下腳步,看着那座輝煌的城池,他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這座城池的樣子,也幻想過無數次自己見到這座城的感受。
他原本以爲自己會很激動,但事實上,他此刻卻很平靜,無比的平靜,平靜得就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那座城很大,很繁華,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珠光寶氣的大家閨秀,富貴而優雅,恬靜而美麗。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今年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被擠下橋,淹死在這大考的洪流之中。”這時候,有個聲音響起,然後一輛馬車緩緩從後方駛來,在馬車上前端,有一個華服少年站在馬車上,在他腰間,挂着一把刀。
這人李明月認得,确切的說是見過,當初在龍虎山的時候。
這少年叫什麽,李明月當然不知道,不過知道他應該是某位藩王的後輩,是唐國李氏的皇親國戚,隻有藩王之子,才會以世子自稱。
跟上次相比,這一次他身邊帶着的人中,多了兩名侍女,還有一支看起來戰力不俗的精銳騎兵。
這少年很快也發現了李明月,所以眉頭不由得清清皺起,然後陷入思索。
他當然知道這群人不好招惹,否則不至于讓龍虎山那般對待,而且這群人上了龍虎山之後,那位道教老天師就很快飛升仙界,他回去将這個消息告訴他那位父王之後,他那位父王隻是歎息一聲,什麽也沒說。
他如今還記得,父親當時的表情,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似期待,又似畏懼,更多的是複雜難明。
他很快抱拳道:“真巧啊,你們也在這裏。”
李明月隻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淨空則是看着他腰間的那把刀,說道:“喲,換刀了?要不要再試試?”
這少年頓時一臉尴尬,笑着道:“上次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之處,還望諸位前輩大人大量,莫要跟在下一般見識。”
他沒有以世子自稱,以至于說“在下”的時候,顯得有些生疏。
淨空笑着道:“那就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這少年越發尴尬,說道:“那在下便不打擾幾位前輩了,進了鎬京,吃住都算在在下身上,權當是在下爲上次的失禮賠罪了。”
小和尚學着王泉的口吻道:“上道。如果有機會,小僧不會客氣。”
這隊人馬走後,又有一群熟人走了過來,正是武子期那位同鄉和他那些同伴,以此同時,皇城大開,一支精銳疾馳出城,浩浩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