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上的百姓在衙門去領了一張今年的曆法,然後貼在了各自的家中,如今是天監十五年,也是那位皇帝陛下坐上皇位的第十五個年頭。
萬象更新。
這幾日鎮子上的百姓聽說鎮子後面的那座山中道觀,常常有個年輕道士在山腳寫平安符送給百姓,于是不少人這些日子時不時都去那邊碰運氣,想着能不能碰到那個好心的道士,能求一張平安符,然後保得一家平安。
不過實際上這鎮子已經是天底下少數的太平地方了,妖物不會在這裏吃人,但人們總是不滿足,沒有妖物他們便想着如果每年都風調雨順就好了,那樣糧食就夠吃,糧食有了,他們又會想若是不交賦稅就好了,沒了賦稅,他們甚至會想着不種地就有糧食就好了。
人心是永遠都不會被滿足的。
隻是或許是寫平安符的道士寫得太多,也或許是他本來就是一時興起,這些日子百姓們沒能在那座山腳看到那位年輕道士,也就沒能再拿到平安符。
百姓們雖然有些不滿,但沒有人敢上山去要個說法,畢竟那座山,不是誰都能去的。
那裏的道士,也不是誰都能惹的。
有個稚童,自從聽說了這件事之後,其實這幾日卻每日都蹲在山腳那邊,從天不亮的時候開始,便從那座破落小院子出門,隻帶一個拳頭大小的飯團,來到後山山腳的一塊青石上坐着,
希望能看到那個年輕道士的身影,隻是一連好些天,他都沒能見到那個年輕道士,不免失望,隻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每日都會準時來到這邊,一待便待一天,餓了就吃那個已經冷了的飯團,渴了就喝上一口山泉水,隻是一日一日,都沒能見到想見的年輕道士,孩子的心也是一天比一天失落。
他不是沒想過直接上山,但這座看似尋常的山,聽鎮子上的大人說,山裏住着一群神仙,他們不管怎麽走,都上不了山的,他之前也咬牙走過幾次,但是結果果然如同大人們說那樣,他兜兜轉轉走來走去,都沒能走到山上去,後來他也不再嘗試了,就改爲偶爾來山腳這邊碰碰運氣,看看是不是能碰到山上的神仙,但也都是一無所獲,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鎮子裏的傳言讓他再生出了希望,可惜這些日子看過去,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連一個道士都沒碰到。
這日黃昏,天色漸晚,孩子眼見山腳還是沒人,也隻好喝了些山泉水,填補了一番已經餓得咕咕直叫得肚子,這才轉身緩慢朝着夜色裏的鎮子走去。
孩子花了小半個時辰回到鎮口,鎮口那邊是一家賣包子的小攤,攤主此刻正在收攤,眼見孩子垂頭喪氣地從遠處走來,攤主這才開口笑着問道:“今天又沒碰到神仙?”
孩子無精打采地嗯了一聲,“莫大伯收攤了啊,要不要幫忙?”
莫大伯擺
擺手,“幾塊門闆的事情,你個小孩子能幫什麽。”
聽着小孩子幾個字,孩子一本正經道:“可不是這樣的,我娘說我過了七歲的生辰就是大人了,現在她都要靠我呢!”
聽着孩子談起自己娘親,莫大伯歎了口氣,随即從蒸屜裏拿出賣剩的包子,有個七八個的樣子,拿布口袋裝好之後,來到孩子身前,遞給這個小家夥,歎氣道:“今天生意不好,還有些包子賣不出去,幫大伯個忙,拿去丢了,賣剩的包子,明天可不好再拿出來賣。”
孩子聽着這話,就是沒伸手,而是搖頭道:“莫大伯,娘親說以後不能幫你的忙了。”
莫大伯一怔,說道:“你娘她發現了?拿着吧,總得吃頓飽飯吧?”
孩子還是搖頭,退後一步,鞠了個躬之後,說道:“娘親會生氣的。”
之前每次都是用這樣的法子救濟這對相依爲命的母子的男人聽着這話,也有些無可奈何,“你娘那個倔脾氣,這麽多年了,日子都過成這樣了,怎麽還不改改?”
孩子搖搖頭,這種事情他怎麽知道。
莫大伯又小聲道:“要不你先吃幾個,你這麽小還得長身子,不告訴你娘,她也不知道。”
孩子還是搖頭,又重複了一句,“娘親知道會生氣的。”
說完這句話,孩子便朝着前面小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喊道:“莫大伯,明天見!”
男人看着孩子遠去的背影,歎了口氣,到底是沒
有說些什麽,這世上,個人有個人的苦,他也做不了什麽。
……
……
孩子一直跑到街頭這才停下來喘了口粗氣,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大肉包,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但又想着娘親生氣的樣子,最後還是沒有扭過頭去看那已經注定看不到的鋪子了。
在街角歇了兩口氣,孩子這才鑽進一條不太寬的小巷,走到最盡頭的破落小院前,這才推開那扇掉漆嚴重破舊不堪的木門,喊了一聲娘。
鋪着石闆的院子裏幹幹淨淨,一口水缸安靜擺放在院中,裏面裝着一輪明月。
屋子裏有些微弱燈光,隔着窗紗能隐約看到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孩子推開門,然後又很快關上,這才看向屋子裏床榻上倚在床上的婦人,婦人臉色蒼白,瘦弱得就好似一陣風都能吹倒,看着孩子走進來,婦人那張毫無生機的臉上才多了些生氣,“今日是第一堂課,有沒有好生聽講?”
孩子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慌亂,很快說道:“先生還誇我來着,說我聰明,以後肯定能中秀才!”
婦人咳嗽兩聲,臉色驟然出現一抹不正常的潮紅,孩子立刻爬上床榻,給自己娘親輕輕地拍着背,婦人緩過神來,才打起精神說道:“中了秀才就好了,總歸以後是能有活路了,做個教書先生,你這一輩子,即便娘不在了,你都不會挨餓了。”
婦人對讀書人沒有什麽想法,她咬緊牙關也要送兒
子去那邊學堂讀書,也就隻求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死後,自己這個兒子能有份不被風吹雨淋的營生。
孩子連忙反駁道:“娘親不要胡說,你還要陪着我長大呢。”
婦人慈愛地摸了摸自己兒子的腦袋,輕聲道:“是呢,我還要陪着我的阿寶長大呢。”
孩子見自己娘親好了些,馬上便跳下床榻,“娘親餓了吧,我去煮飯,娘親等我一會兒。”
婦人輕聲說道:“娘不餓。”
孩子也不理會,隻是很快便跑到竈房那邊,在已經見底的米缸裏費力舀出一小碗發黃的碎米,又去院子裏的水缸裏舀了一大碗水倒在鍋裏。
做完這些之後,他沒急着生火做飯,而是從解開自己的外衣,将懷裏纏着的布袋拿出來,将布袋解開,倒出裏面發黃的碎米,這是鎮子裏最便宜的陳谷了,但即便是如此,他這布袋裏的碎米倒出,也才堪堪将本就不大的米缸裝了三分之一不到。
聽着那邊竈房的響動,婦人有氣無力問道:“是不是沒米了。”
孩子收好布袋,高聲回應道:“娘親,還有不少呢,還夠吃一陣子的。”
很快,孩子将兩碗稀粥端了過去,隻是兩碗稀粥,也是肉眼可見的其中一碗粥要比另外一碗粥稠太多。
将那碗稠粥推到自己娘親身邊,孩子抱起自己那碗就要喝,婦人有些不悅道:“娘親早說過自己不餓,你這樣娘親可要生氣了。”
孩子也仰起頭說道
:“我也不餓咧,中午那個飯團,這會兒都還頂在嗓子眼。”
孩子比劃着,看着有些滑稽。
婦人的臉色卻嚴肅起來,“你是不是又拿了莫大伯的包子?娘親不是告訴過你嗎,做人要有骨氣,你這孩子怎麽不聽?”
看着自己娘親的臉色變得沉重,孩子連忙擺手,“沒有,我回來的時候莫大伯早就關門了。”
“那你怎的喝不下一碗粥?”
婦人盯着自己兒子,孩子有些委屈輕聲道:“真的沒有。”
婦人這才伸出手,拿過自己兒子手中的稀粥,歎了口氣,輕聲道:“娘親知道你在想什麽,隻是你這樣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況且白天還要去學堂聽課,不吃飽怎麽行?”
最後還是将自己那碗粥遞給了自己兒子的婦人隻是慈愛地看着自己兒子,她又豈會不知自己已經沒幾天活頭了,隻是這層窗戶紙,她是始終都沒辦法捅破它,她更是沒辦法去想自己死後自己這兒子往後會怎麽活。
若是老天爺開眼,讓她多活些年,再苦再累把這孩子拉扯長大就好了。
孩子退了一步,還是倔強地将自己這碗粥倒了一半給自己娘親,然後看着自己娘親喝完自己的粥他才喝完自己的這一步。
吃過晚飯之後,婦人早早睡下,孩子等自己娘親睡着之後,這才蹑手蹑腳地推門走了出去,坐在屋檐下的台階上,雙手抱着自己的雙膝,看着天上的那輪明月。
怕驚
醒娘親不敢大聲哭泣,隻能小聲抽噎的孩子,淚眼朦胧的望着天上圓圓的滿月,喃喃道:“爹,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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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章,不過得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