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句話說,會不會某一天,自己又會發現,自己其實活着,隻是大梁皇帝的另外一個局,他會不會用自己再去做些什麽事情?
大梁皇帝看着久久沒有說話的陳朝,仿佛明白他在想些什麽,平靜道:“朕說過了,當有一天你手裏的刀當真能殺人的時候,你便不會擔心這些,你的命在自己手裏的時候,無論是誰,都無法算計你。”
聽到這裏,陳朝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緩緩站起身來,此刻五髒六腑一陣劇痛,好似都裂開了一般,大梁皇帝這樣的武夫随意一擊,即便是彼岸境的修士隻怕此刻都無法再站立,但陳朝的身軀打熬得極好,此刻終究還是站了起來。
看着自己的這個叔叔,陳朝微微拱手,隻是不說話。
大梁皇帝沉默片刻,有一樁他藏在心裏的事情,到底這會兒還是沒忍住,開口說道:“你不認我這個做叔叔的,那她你到底是要喊一聲姨娘的,在她最後死之前,其實很後悔,其實早該和你說透你們的關系的
,她大概也是想在死之前聽你喊一聲姨娘的。”
大梁皇後,那個整個大梁朝上下都挑不出任何過錯的女子,最後的心願,見不見兒女,都不是她想的,而是再看看自己的這個侄子,聽他叫一聲姨娘,隻是最後思來想去,她還是沒在活着的事情把這樁事情捅破,大概在她想來,隻要不說穿這樁事情,說透陳朝的身份,那麽大梁皇帝還會有更多的可能去轉圜,這對叔侄最後也有許多餘地,不必要到了非要死一個的處境吧?
但她哪裏知道,陳朝一旦出現在神都,那麽他的身份就完全壓不住了,哪怕他不去主動說,也會有更多有心人會想方設法告訴大梁皇帝他就是那個孩子,逼着這位大梁皇帝去做選擇,即便他不做選擇,也有很多人樂意去猜測他的想法,幫他做出這個選擇。
可不管是有意無意,當時的陳朝卻沒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在殺了那幾個煉氣士之後,他隻能來神都,才有一線生機。
隻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大梁皇帝的心裏,其實天下人如何去想,局勢如何,都不是首要的,他在意的永遠是那個女子的想法,那個跟着他,最開始叫他殿下,而後叫他王爺,最後稱呼他爲陛下的女子。
她說不要陳朝死,那麽他便不會要那個孩子死。
這或許在别人看來是極爲沒有道理的事情,但是對于大梁皇帝來說,那就是天底最有道理的事情
。
而在他和那位癡心觀主會面之後,其實有一樁事,還是無人知曉,那就是大梁皇帝在說完那些該說的之後,其實問過那位觀主一個問題,就是癡心觀是否真有一種藥,能讓将死之人徹底活過來。
而那位觀主倒是沒有藏着掖着,而是直白告訴他,若是本源未傷,隻是遭受重創,那癡心觀有不少丹藥都有治療的功效,但若是心血枯竭,即便是傳說中的仙藥,也都沒有任何作用。
更何況像是大梁皇後這樣的尋常人,隻怕是連仙藥的微末藥效都承受不住。
那換句話說,那就是當初大梁皇後那個樣子,世間無人可救。
大梁皇帝當時沉默了很久,最後鬓發又白了些。
陳朝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反倒是吐出一灘血。
大梁皇帝那一下,真是讓人受傷不輕。
大梁皇帝看了陳朝一眼,沒有再說話,隻是轉身離去,就此離開書院。
陳朝站在原地,看了許久。
……
……
等到陳朝回到那座湖畔小院的時候,謝南渡其實一直在屋檐下坐着,看着這個來到門前卻走路都費勁的家夥,趕緊起身,小跑幾步,來到門前,攙扶陳朝到了屋檐下,這才問道:“和陛下打了一架?”
陳朝啞然失笑,“你也是看得起我,陛下這樣的人物,我能和他打一架?”
謝南渡自顧自說道:“說不準是壓制境界的一戰,不過看樣子,你傷得很重。”
陳朝有氣無力地白了眼前
的少女一眼,壓制境界的同境之戰,陳朝對上天底下任何的修士都算是有些信心,可面對那位大梁皇帝的時候,也會心裏打鼓,隻怕不是對手。
這位當世最強的武夫,實在是讓太多人沒辦法正面相對,哪怕是境界壓制,同境而戰,隻怕也是如此。
謝南渡感慨道:“大梁朝有這樣的陛下是幸事。”
陳朝沒辦法反駁她,若不是他有這樣的心胸,那此刻的自己,到底是說死也就死了。
謝南渡很快說道:“說起來你以後在大梁朝的日子,好似有些微妙?”
陳朝挑眉道:“陛下都不殺我,誰還敢讓我死?”
謝南渡揉了揉眼睛,不言不語。
陳朝歎氣道:“就是給自己壯膽。”
他很快轉移話題問道:“你那幾柄飛劍氣象都不錯了,之後的劍道之路,是要把九柄飛劍都溫養到極緻,一柄飛劍便是一位劍仙,還是别的?”
其實光是說這些話,陳朝都覺得心驚膽戰,九柄飛劍,要是每一柄飛劍都溫養到極緻,那就意味着等到謝南渡踏足忘憂境界,那麽這些飛劍每一柄便是一位劍仙,九柄飛劍就是九位劍仙,那同境之中,當真還有敵手?
謝南渡有些嫌棄道:“你當真覺得這樣的事情是人能做出來的?”
陳朝一本正經說道:“要是别人,我肯定不相信,但要是你,我一點都不懷疑。”
這番話說出來的時候,陳朝臉不紅心不跳,自己都佩服自己說
話是真的有些道道在裏面了。
謝南渡不以爲意,隻是喃喃道:“練成劍仙又如何,能殺人又如何?”
她突如其來的感慨,讓陳朝不知道該怎麽去接話。
謝南渡忽然說道:“陳朝,你覺得這個世道怎麽樣?”
陳朝思索片刻,說道:“書上說……”
“不要書上說!”謝南渡盯着眼前的陳朝,一雙眼睛裏有着前所未有的嚴肅情緒。
陳朝皺了皺眉,很快說道:“如今這個世道,比之前好,已經很好,但還不夠好。”
“繼續說下去。”
謝南渡看着他,沒有移開目光。
“世道比之前好,是因爲北邊的妖不能南下吃人,是因爲我們至少不會一直點頭,甚至可以說一個不字,但不夠好是因爲,我們失去的沒有拿回來,是因爲我們還沒有得到真正的尊重,我們的脊梁還沒有徹底挺起來。”
謝南渡很滿意地點點頭,自豪說道:“我身在如今的大梁朝,生在如今的世道,我很慶幸也很驕傲,可世道還不夠好啊……”
頓了頓,謝南渡笑了起來,“陳朝,我們可以一起,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
此刻的陳朝,似乎發現,原來此刻的謝南渡,才是無比璀璨的,她渾身上下,都在冒着一種無比吸引人的光芒。
……
……
大梁皇帝離開書院,卻沒有去皇城那邊,而是緩步來到了在皇城後的那座山上,大梁朝的曆代的帝王陵寝都在城外,而皇後陪葬帝王陵寝
,也都會在帝王陵寝之旁,但這位大梁皇帝向來不墨守成規,因此大梁皇後的陵寝其實是建在了皇城之後,在這裏,便能俯瞰皇城。
而在皇後陵寝選址确定之後,其實大梁皇帝自己的陵寝也已經注定,并非緊挨着皇後娘娘,而是要同葬。
這樁事情,不僅在大梁朝曆史上,絕無僅有,在整個王朝的曆史上也絕無僅有,一代帝王和皇後同葬,而且并不是皇後遷入皇帝的陵寝,而是皇帝死後葬入皇後陵寝!
這樁事情,其實早些日子大梁皇帝提出的時候,禮部那邊其實都幾乎吵得不可開交,隻是最後大梁皇帝隻說了無須再議,便将這樁事情敲定了。
如今大梁皇帝再從陵寝走進去,守陵的侍衛微微低頭,沒有多說什麽。
來到皇後的墓碑前,大梁皇帝站立,此刻的他早就換了一身新的帝袍,頭發更是梳得極好,然後他開始說起來這一趟的北行,從深入漠北三萬裏,再到南歸路途,一切一切,事無巨細。
這位大梁朝最難的男人,此刻沒有去想那些别的事情,隻是像一個忙了一天回到家裏跟自己媳婦兒說起這一天見聞的尋常漢子。
而自己的那個媳婦兒,也不插嘴,就是這麽默默聽着,滿眼都是自己眼前的男人。
說到最後,大梁皇帝将懷裏的那朵花拿出來,放在墓碑前,輕聲微笑道:“出門的時候,看到一朵很好看的花,想着你喜歡,便
帶回來給你了,你看看,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