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除夕之夜,能來到這裏,并且敢來到這裏的人,隻怕是不多,其實即便是看不清容貌,宋盈虛也不會有太多人選,更何況來人血氣如淵,在這寒冬臘月都隻穿了一身單衣,這樣的人,不會太多。
站在門口的鎮守使大人聽着這聲甯兄,有些恍惚,以至于沒有很快開口,而是停頓片刻之後,這才走進屋裏,坐在了眼前這位宋大人對面,在那油燈的照耀下,這位鎮守使大人的臉上沒有什麽情緒,如同一塊生硬的石頭,但在和他對視的時候,這眼中才出現了些柔和的光芒。
他和眼前這位前朝的宋大人,的确算是舊識。
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酒,鎮守使端起來,喝了一口,這才感慨道:“一别多年,本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在神都再見到你。”
宋盈虛爲他添酒,随口說道:“我當初離開神都,自然便也會想着有回來的一天,若是不回,當初我就已經死在神都了。”
鎮守使搖頭道:“雖然你是從太子府裏走出來的屬官,但你也應該知道,若是先太子即位,大梁當然會更好,但隻是他的那位長子的話,大梁交到他手裏,不是一件什麽好事。”
宋盈虛譏笑道:“依着甯兄的意思,若是如今還有誰比你那位陛下更适合執掌大梁,那麽就也能讓他退位咯?”
“這兩者根本無法相提并論,陛下也是靈宗皇帝的血脈,是實打實的皇族血脈。”
鎮守使看着宋盈虛,緩緩說道:“你自己摸着你自己的良心來說,若是你那位陛下還在位,如今北境的妖族是否已經南下,南方的那些修士,又會不會在大梁境内肆無忌憚?百姓如今的日子,能過得這麽好嗎?”
宋盈虛針鋒相對道:“陛下是個仁義之君,朝中有文臣治國,邊關有武将拼命,不見得如今的世道便不好!”
鎮守使搖了搖頭,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有些事情,即便是明擺着的事情,也一定會有人不相信,因爲那個結果不是他們想要的,于是他們隻會想見到他們想要的那個結果。
和這樣的人交談,幾乎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
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就是這個道理了。
“我來找宋大人,想來宋大人也知道是爲了什麽。”
鎮守使看着他的眼睛,此刻他再開口,聲音便和那張臉一樣有些冷了。
“早知道你在神都,我大概便不會來。”
宋盈虛歎了口氣,這位鎮守使之前傳出的消息是已經離開了神都,是出海去應對另外一樁事情,但誰能想到,這都是假的,他根本就沒有離開神都,而是一直藏在暗處。
“你們那位陛下的确是有些手段。”
宋盈虛神色怅然,這個局不算是太高明,但是自己什麽都沒有看出來,就說明自己很該死了,看着鎮守使,宋盈虛笑道:“既然是甯兄來送我最後一程,我大概也不覺得有些什麽,這隻是甯兄和當初一般,還是如此不懂變通,也不近人情,竟然不讓人過這個年。”
鎮守使說道:“職責所在,萬一多出變數,這算誰的?”
宋盈虛微笑不語,隻是伸手拿起那盞油燈,那盞原本已經燈火微弱的油燈,在此時此刻,竟然已經開始變得光芒大作,他吐出一口濁氣,漸漸神色開始肅穆,“甯兄固然是天下有數的武夫,但宋某早就已經不是當初的書生了,你我一戰,勝負尚未可知。”
宋盈虛離開神都那些年裏,一直修行,如今早就已經是一位忘憂修士,境界不可謂不高,雖說不見得能夠在面對鎮守使的時候能夠取勝,但也不見得說能夠被鎮守使所殺便殺。
鎮守使點頭道:“宋大人在别的方面有了進境,真是可喜可賀,隻是本鎮守使身爲大梁的鎮守使,今日便不得不爲大梁殺了宋大人了。”
鎮守使沒有多說别的,更沒有去問那些當年離開神都還忠于那位廢帝的臣子在何方,因爲他知道,眼前的宋盈虛雖然是個書生,但絕對不會說的。
宋盈虛想了想,忽然說道:“還有一事相求,這酒館的老闆娘和我們無關,她雖然也被當初的事情牽扯,但如今已經無牽無挂,甯兄自然能夠查得到,隻是希望甯兄心中還有些良知,錯殺這種事,做過一次也就算了。”
“若是查明真如你所說,自然不會錯殺,想來陛下現在也不會枉造殺孽。”
鎮守使開口,身後風雪便已經不能近身。
宋盈虛冷笑道:“好一個不再枉造殺孽,十幾年前那樁大清洗,也讓你們都後悔了?!”
鎮守使不說話,隻是看着宋盈虛。
宋盈虛放下孤燈,看向門外,眼神複雜,來到神都,很多事情他已經想清楚了,如今死去,也不會有半點怨恨,隻是有一樁事情他怎麽都想不清楚,就是那位殿下爲何對那位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大梁皇帝沒有絲毫的恨意。
難道苟安便是他所想,他想做的事情嗎?
可如果真是這樣,你身上的先太子血脈又算什麽?
先太子那般人物,怎麽生出你這樣的子嗣來?
那位陛下同樣是先太子的血脈,選擇在大梁皇帝攻破神都之時走入火海,坦然赴死,爲何你連複國兩個字提都不想提?
越是想到這裏,宋盈虛越是心煩意亂。
跟着他的心煩意亂,那盞油燈的燈火也跟着搖曳,好似随時都要熄滅。
鎮守使看着這一幕,不言不語,到了此刻,他已經明白,這一戰不用打,自己已經勝了,這不是他身爲大梁前三的武夫的自信,而是他已經看出來宋盈虛這個時候心已經亂了。
心亂了。
那就已經敗了。
鎮守使搖了搖頭,已經開始想着另外要去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