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十幾個除夕,對于這位賣酒婦人來說,也就是從早到晚枯坐在門檻上,看着外面或是大雪紛飛,或是寒風刺骨,等到街道上當真再看不到任何一個人,而遠處傳來别家的歡聲笑語之後,她才會關上門,點一盞油燈,抱出一壇最醉人的酒,然後一個人又哭又笑地喝完那壇子酒,趴在桌上就此睡下,度過一年又一年。
隻是今年不同,她的小酒館裏除去她自己之外,倒是還有一個男人,那位宋大人。
本來最開始對于婦人來說,這酒館裏多出一個宋大人或是沒有這個宋大人,對她來說,都沒有什麽區别,但是在眼瞅着外面的光線愈發黯淡,快要看不清楚的時候,那位宋大人還是開口,請她做些吃食。
賣酒婦人轉頭過來,看着那位端坐在桌前的宋盈虛,眼裏有些疑惑。
宋盈虛微笑道:“算是宋某此生的最後一個年了,倒也想莊重一些。”
賣酒婦人一愣,原本想要說些什麽的她,這會兒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沉默着便起身去後廚那邊,算是在這些年頭一遭在除夕的時候還生火做飯。
不過這樣一來,倒是的确讓這間酒館裏有了些人間煙火氣。
沒過多久,賣酒婦人端上來些菜肴,都是些家常菜,炖了一隻老母雞。
“宋大人,不要嫌棄。”
賣酒婦人看了宋盈虛一眼,解下了圍裙。
宋盈虛微笑着搖頭,看着這一桌的尋常菜肴,感慨道:“那年還未離開神都的最後一個年,熱鬧非凡,族中不少人輪番敬酒,我硬生生挺了半個時辰,但最後實在是受不了,趁着他們不注意,就裝醉躲了,後來是真的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賓客盡散,等在身邊的,就隻有她,看我醒來,端出一碗雞湯,爲我醒酒。”
聽到這裏,賣酒婦人也有些感觸道:“宋大人的夫人想來也是一位極爲溫婉的女子。”
宋盈虛點點頭,輕聲道:“的确如此,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從未在意過兒女之事,所以說有些什麽感情也說不上,不過也不在意,那個時候,我的腦子裏,隻有封侯拜相罷了。”
賣酒婦人歎氣道:“男子可以有功業之心,能在世間施展自己的抱負,但對于女子來說,她的一生,不過就是爲自己的丈夫而活了,若是丈夫還能對她好些,她的日子便自然好些,若是同在一個屋檐下,卻似陌路人,想想便覺得可怕,那可是一生啊。”
宋盈虛沉默片刻,看着那盅雞湯,許久沒有說話。
不知道到了此刻,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對那個早就不在世間的女子多了幾分愧疚。
賣酒婦人給他盛了一碗,也沒有說話。
宋盈虛緩緩端起雞湯,一口飲盡,這才緩聲說道:“或許對她來說,有個光彩奪目的夫君,其實還不如那每日歸家便能朝她笑笑,幫她描眉的夫君吧?”
賣酒婦人輕聲道:“悔之晚矣。”
宋盈虛笑了笑,自顧自說道:“那日皇城大火,族中人人自危,對于各自前途無比擔憂,哭喊聲不絕于耳,不少人已經開始想着法子逃命,我坐在家中,再無人來打擾我,還是她來找我,她沒有收拾行囊,隻是依舊打扮得尋常,來同我說,她知道我不願意降,她願意同我一起殉國,但我告訴她,我不願意死,我爲要陛下再做些事情,這座江山,雖然此刻暫丢,但我遲早一日要爲陛下奪過來,她笑着點頭,就此退出去,而後便跳進了那口井中。”
賣酒婦人疑惑道:“爲何?”
宋盈虛臉上終于有了些痛苦之色,他放在桌上的雙手微微顫抖,輕聲道:“她這樣的女子,自然聰慧,知曉自己活着,若是不随自己而走,定然會是極大的麻煩,可我想帶她走,又更難,所以她不曾問過我的心思,就替我做了抉擇,而我當初難道當真不知道她和我見過一面之後會如何嗎?不會的,可我還是無動于衷,看着她離開,相當于就此看着她去死啊。”
說到這裏,賣酒婦人臉上有些怒意,看着這位宋大人,沉聲道:“宋大人,難道你當時就沒有别的法子了?即便是無法帶她走,你也應該有法子保全她才是!”
宋盈虛低聲道:“的确如此,我可以去想千萬種方法,或許能保住她一條命……”
說到這裏,宋盈虛搖了搖頭,眼中已經有了些淚水。
可那個時候的宋盈虛哪裏明白失去之後才知道珍惜的道理。
他隻以複國爲重,覺得爲此一切便都可以舍棄。
但之後的十幾年裏,他不知道有多少個夜裏夜不能寐,覺得自己這一生對得起任何人,就是唯獨對不起那個女子。
“來壇子酒吧。”
宋盈虛看向賣酒婦人,聲音平淡,“有時候我也在想,男子所謂的那些功業理想到底有沒有那麽重要,隻是卻沒有結果。”
賣酒婦人抱來一壇子酒,放在他面前,就打算轉身離去,但想了想,她還是說道:“想來那個女子,到了最後還是不悔吧?隻不過這樣一來,反倒是更讓人心疼。”
說完這句話,賣酒婦人轉身離去。
剩下宋盈虛一人,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給對面的空位倒酒一碗,此刻,已經是淚流滿面的宋盈虛這才輕聲更咽道:“仔細想想,你我兩人,若是此生不成夫妻,豈非幸事?”
世間大事,往往到最後,才會想清楚。
就在話音落下同時,酒館大門驟然而開,一陣寒風吹拂而入。
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身上帶着風雪。
“宋大人,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