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南渡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還是一臉平淡地解釋道:“雖然現在你還不算大魚,但很顯然随着時間的推移,你的上限一定會很高,更何況你的身份複雜,陛下不可能真的不在意。”
陳朝說道:“我倒是沒這麽悲觀,雖說天家無親,但很顯然咱們這位陛下和尋常的陛下還是不同。”
謝南渡看了陳朝一眼,問道:“你是不是想說,你和普通的皇族也不相同?”
陳朝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這身份哪裏算得上皇族,一個庶子罷了。”
謝南渡笑了笑,沒有反駁陳朝的話,但同樣也沒有贊同,說道:“這個世上,沒有太多人會沒有任何緣由的便對你好,其實甯願相信那些感情的選擇,還不如相信利益的權衡。”
陳朝沒有說話,道理他都明白。
謝南渡看着陳朝,一字一句說道:“你必須趕快強大起來。”
陳朝也看着謝南渡,說道:“當有一天,陛下要殺我的時候,我能反抗一下?”
謝南渡搖搖頭,陳朝便變得有些詫異,難道自己說得不對?
“不止是陛下,你的敵人還有很多,要有自保的能力,對了,你修行是爲了什麽?”
謝南渡看着陳朝,忽然間很好奇。
是的,從陳朝從天青縣離開,來到神都,真正出現在各種大人物的眼皮子底下開始,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這個總是一身黑衫的少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天才,但沒有人問過這個天才,修行到底是爲了什麽?
謝南渡應該是第一個。
陳朝皺了皺眉頭,有些沉默。
早些年前,在沒有見過那棺椁裏的少女前,陳朝根本記不起自己幼年的故事,他有記憶的時候,便是跟着一個老人在渭水畔生活,而後那場大水來了,于是他不得不離開渭水,去往蒼州,在這段過程中,他見過那些史冊上才描繪過的景象,易子而食,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那個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瘦弱的身軀,想要将他也吃了。
那個時候陳朝想的是強大一些,便能活下去。
而後到了蒼州,到了崇明宗,去經曆九死一生。
再之後的群山之間,在無數次面對妖物的生死之間。
修行是爲了什麽?自然是爲了活下來。
修行是爲了變得強大再強大,直至于當我想要這麽生活的時候,沒有人能說不行。
這便是意義。
陳朝微微開口,聲音微澀,然後他說道:“你爲什麽修行我好像知道。”
謝南渡自然知道他在說什麽,搖搖頭道:“那隻是目的,而并非原因。”
陳朝于是問道:“那你爲什麽修行。”
“自然是爲了多活些年,人間好看,我自然要多看些年。”
謝南渡一臉理所應當。
陳朝沉默很久,說道:“好像是個很合理的理由。”
謝南渡說道:“那自然是合理的。”
陳朝感慨道:“其實我很奇怪,你有些時候好像想了很多事情,有些時候卻又顯得無比單純,好似腦子裏沒有想過那麽多東西。”
“這兩種狀态是不沖突的,需要我去想那麽些事情的時候,我自然要去想,不需要的去做去想的是,那才是我。”
謝南渡揉了揉腦袋,在傘下的少女似乎覺得這會兒有些煩躁。
陳朝忽然問道:“這一次魏先生沒有選擇做些什麽,是不是有些麻煩?”
魏序在這個局的前些時候顯得有些活躍,但在後面便越發的沉默,在那夜之後更是都沒有離開魏氏,好似已經徹底抽離出這個局之外的狀态,這樣的事情自然說明魏序是個很難對付的人。
謝南渡無所謂道:“老師的那些學生裏,師兄都是最聰明的那幾位,如果就這麽做了事情,反倒是才讓人意外。”
随着院長的逐漸老去,下一任院長該誰來擔任,這個問題已經不可避免地要出現在人們的思慮裏了,下一任院長自然一定要是在院長的弟子中産生,過去那些年,在柳半壁之流的讀書人主動放棄而選擇去往北方的時候,其實下一任院長的歸屬便明朗起來。
但随着院長收了最後一個弟子,這個歸屬便又再度的撲朔迷離起來。
謝氏的天才少女和魏氏的翩翩君子,哪一個做院長不行?
“老師還能活很多年,我有很多時間去成長,到時候我站在師兄對面的時候,我能戰勝他。”
謝南渡淡然開口,整個人沒有透露出什麽自信的意思,但很顯然,她此刻就是那麽自信。
陳朝說道:“到了那天我應該還活着吧。”
謝南渡挑眉道:“有我在,你哪裏那麽容易死?”
……
……
在大雪長街裏的少年少女們永遠會有那麽多話要說,而且想來永遠都說不完。
院長似乎這些時候已經喜歡上了吃羊肉,滿滿一大鍋羊肉,尋常人可能吃一天便得緩上三五天,但院長幾乎每日一鍋,而且吃得不亦樂乎。
鎮守使來到涼亭下的時候,這一鍋羊肉便都變成了桌上的羊骨,隻剩下幾塊不大的羊肉,院長雙手油膩,胡須上也全部是沾染的油污,看着哪裏像是讀書人。
“張夫子被關進了左衛衙門裏,院長也不操心?”
鎮守使說起這事情的時候,目光一直都放在院長的臉上,他在觀察院長的反應。
院長沒擡頭,自顧自說道:“我怎麽沒操心,我已經讓那丫頭去找那個小子了,我說話他可能不理會,自己喜歡的姑娘說話,他能不理會?”
鎮守使贊歎道:“真是好手段。”
院長冷笑道:“要不是那些課業暫時找不到人來替,我才不管他的死活,像是他這麽蠢的人,這麽輕易便被人利用,我都懷疑他會不會誤人子弟。”
鎮守使說道:“張夫子的性情如此,倒也說不上壞,隻是那有心之人的确是好算計,方外修士裏這樣的人應該不多,不過不知道藏在什麽地方,神都這麽大,還真是不太好找。”
院長看了鎮守使一眼,有些怪異道:“怎麽你到我面前還喜歡這麽打官腔?”
鎮守使老臉一紅,尴尬道:“習慣了。”
院長呵呵一笑,沒有多說。
所謂的不太好找,永遠都是托詞,現在幾乎已經确定了神都會有一群方外修士藏着,他們不是往日裏便潛伏在大梁朝的鬼,而是這段時間悄然入神都的,他們不見得是真的想要借着這一次所謂的傳言便讓大梁朝改朝換代,但的确想要仔細看看那位大梁皇帝。
他們在神都有着無數可能得藏身之處,在那些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深處,或許便有他們的身影。
大梁朝想要找到他們,真的不太容易。
鎮守使說道:“他們很謹慎,這麽久了也沒什麽動作,如今就推出一個宋侍郎,而且很可能宋侍郎都根本不清楚自己身後是些什麽人,一個糊塗蛋。”
院長說道:“能把一個忘憂境推出來看看你們的反應就已經不錯了,誘餌不小,隻是有些舍不得,畢竟這說來說去,也不是他們方外的人。”
鎮守使說道:“有沒有可能藏在那兩家裏?”
提及那兩家,院長的眉頭都不由得皺起,歎道:“那樣我很難做啊。”
鎮守使挑眉道:“真要是那兩家,對陛下來說,也很麻煩。”
魏氏也好,謝氏也罷,這兩個大家族對于大梁朝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若是真有方外修士明目張膽地藏在這兩家的其中一家裏,那麽問題便大了。
查不查是個問題。
查到之後,怎麽處理,也是個問題。
鎮守使雖然是大梁朝官階最高的武官,是那三位武夫裏的其中一個,但面對這種事情,也會覺得有些棘手,不敢随意做出自己的抉擇。
“好在快要過年了。”
鎮守使說道:“陛下也快回到神都了。”
院長笑了笑,說道:“做臣子的沒有爲君王分憂,不太稱職啊。”
鎮守使無奈道:“我就這點能力,陛下就算是不滿意想來也無可奈何,就算是陛下想要換個鎮守使,現在也找不出比我更好的。”
頓了頓,鎮守使說道:“再過些年,等那個小子接班,或許陛下就滿意了。”
院長好奇問道:“他如今做出的那些事情,你滿意嗎?”
鎮守使挑眉道:“爲什麽不滿意?”
院長感慨道:“既然滿意,就不要讓他早早死去。”
聽着這話,鎮守使驟然看向院長,這才琢磨到了這話裏的意思,有些事情,已經漸漸明朗起來。
鎮守使沒有說話,但心中不見得能平靜。
院長說道:“沒有非黑即白的世界,也沒有非對便錯的事情,不是好人就能一直活下去,不是壞人就肯定要死。”
“這個世界從來如此,真的無趣。”
院長伸手在水盆裏洗手,然後擦幹自己的雙手,但上面的油污卻無法在清水裏便被洗幹淨,即便此刻擦幹之後,也會覺得手上有些什麽東西,感覺有些黏糊。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院長說道:“但願這一次,會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