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袍男人看着面前的酒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問道:“從錦衣玉食變成如今這般靠賣酒爲生,說不得隔三差五便要被喝醉的酒客調戲一番,你這日子也過得下去,也能說心中無怨?”
賣酒婦人聽着這話,那兩道眉毛微微挑起,但很快便搖頭笑道:“說句宋大人不愛聽的話,這會兒的生活,其實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若是放在以往,看似錦衣玉食,但每日裏要做的事情都不是自己想做的,如今賣酒,倒也說不上不喜歡。”
藍袍男人皺了皺眉,最後搖搖頭,“也罷,人各有志,不可強求,你既願意如此活下去,我又何必多說。”
賣酒婦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過片刻之後,她帶着一小壺酒從台後來到藍袍男人身前,替他倒了一碗酒,這才小聲說道:“宋大人,我如果是你,就一定會此刻打消所有念頭,就此離開神都,再也不回來。”
藍袍男人問道:“爲何?”
賣酒婦人無比認真說道:“因爲我很确定,宋大人你想做的事情,如今做不成,至少在此刻是肯定做不成。”
藍袍男人有些怪異地看了眼前的婦人一眼,饒有興緻地問道:“你如何知曉?”
賣酒婦人說道:“我并不知道宋大人的謀劃,但我知道兩件事。”
“頭一件,是那位皇帝陛下沒那麽容易死,即便他的敵人是妖帝,如果你真的認爲他很弱,便去想想當初那場大戰,也沒有人以爲他會赢。”
賣酒婦人很認真,看着藍袍男人,平靜說道:“第二件事便是宋大人你沒有幫手。”
當賣酒婦人說起頭一件事的時候,藍袍男人隻是微微一笑,但等到賣酒婦人說起第二件事的時候,藍袍男人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變化。
沒有幫手這件事是事實。
讓他臉色變化的,是沒有幫手這件事身後意味着什麽。
也就是說很多人不會認爲他會成功。
藍袍男人皺眉道:“怎會如此?”
賣酒婦人淡然道:“他的妻子死了,所以他很傷心,于是宋大人看到了他的衰老,他去了北方,遇上了妖帝,于是宋大人看到了他死亡的征兆,神都亂了,宋大人便看到了機會,但宋大人你想的太好了。”
藍袍男人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輕聲說道:“這種事總有一天要做,難道要等他老死再說?那需要多少年?”
賣酒婦人歎了口氣,不再說話,隻是取出一個酒碗,坐在藍袍男人對面。
藍袍男人苦澀一笑,端起酒碗,說道:“或許是我有些偏激。”
賣酒婦人反駁糾正道:“是固執。”
……
……
陳朝沒有拔出刀鞘裏的刀,隻是看向了那個婦人。
張夫子微微蹙眉,那婦人則是驚怒道:“我恨不得馬上殺了你,把你挫骨揚灰給我父親報仇!”
她和那位謝學士父女連心,此刻認爲謝學士就是左衛害死,陳朝作爲左衛的指揮使,自然在她看來,就是最大的仇人,因此這麽說話,倒也不是什麽問題。
陳朝平靜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婦人尖叫道:“那你是什麽意思?是想要把我一起殺了,讓這個孩子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聽到孩子兩個字,張夫子臉色難看了數分,看着陳朝,便更厭惡了些。
陳朝感受到那銳利的眼光,隻是剛剛擡頭,那婦人便又尖叫起來。
張夫子下意識便卷起大袖,一道可怕的氣機從他的衣袖裏撞出,朝着陳朝而去。
電光火石之間,陳朝驟然拔出腰間的斷刀。
一抹清亮刀光頃刻出現。
握住斷刀的陳朝朝着前面斬出一刀,迎上了張夫子。
張夫子常年在書院修行讀書,境界深厚,底子極爲紮實,不是一般的彼岸境可以相比的,但若是因爲他修行的時間足夠長便一定強的話,也是沒有什麽道理的事情,因此那刀光還是輕而易舉的斬開了那道氣機。
張夫子感受着那道磅礴的刀氣就在自己身前出現,恍惚之間,那個少年的身影卻已經驟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前。
他微微蹙眉,沒有想到相差一個境界,對方還能這麽輕而易舉來到他身前,正要反應的時候,陳朝已經一拳砸向他的面門,張夫子看到那裹挾着無盡氣機的一拳,思考了很多,但最後他還是往後退去,拉開了兩人距離。
如他意料之中那般,陳朝并沒有往前追去,但在意料之外的事情則是陳朝此刻的刀鋒便落到了那婦人的脖頸之上。
張夫子看到這一幕,暴怒道:“何敢?!”
陳朝沒有理會張夫子,隻是刀鋒仍舊放在那婦人脖頸上,那柄斷刀極爲鋒利,動一動便能要人性命,放在别人脖頸上更是寒意逼人。
“有樁事情,大概隻有如此,夫子才能聽一聽。”
陳朝看了一眼四周的左衛衙役,他們此刻即便是再不明白,也知道該如何做了,紛紛聚攏,攔在陳朝身前。
張夫子看着這一幕,臉上寒霜很重,卻沒有動作,他和謝學士是多年好友,如今謝學士死了,那婦人既然是他的親閨女,那麽就應當保全,雖然陳朝身爲左衛指揮使,不可妄殺百姓,但萬一呢?
這世上所有人,都擔不起那個萬一。
陳朝仿佛知曉張夫子在想什麽,搖頭道:“其實夫子可以出手,無須擔心她是謝學士血脈而無法出手,因爲她不是。”
他這話一說出來,張夫子的臉色微變,那婦人則是變得更爲驚恐。
“夫子作爲謝學士好友,卻不知道他根本沒有生育能力這種事情,那便說明你們之間的情誼并沒有真正如同夫子所想的那般堅固。”
陳朝看着張夫子,然後緩慢開口道:“不過這個世上的确沒有太多人知曉這件事。”
張夫子皺眉道:“那你爲何知道?”
陳朝微笑道:“因爲我有個很好的朋友。”
是的,天底下不管是誰,隻要有個很好的朋友叫謝南渡,那麽事情便會簡單很多。
所以他去見謝南渡,看似是要去借着她見到院長,但實際從一開始,都沒有這種事情。
他就是去見她的。
她是謝氏的子弟,謝氏在神都,很難有什麽事情瞞得過他們,他們或許不知道謝學士是不是鬼,但他們知道謝學士在很多年前還在書院的時候喝醉之後曾經失口說過一樁事情,那就是早些年學習六藝的時候,他一時不察掉落車架,最後傷到了那處,便再也沒有了生育的可能。
或許是覺得這樁事情太過恥辱,也擔心自己還會在酒後提及這事,所以自從那天之後,謝學士便再也不喝酒,也沒有給任何人提及過這件事。
而後某年,謝學士不知道通過什麽法子說動了自己的妻子,兩人在假裝有孕之後的十個月後,抱回一個女嬰。
“這樁事情,當初的穩婆和大夫都知曉,兩人之後收了一大筆錢,離開了神都,不過謝學士或許是覺得殺人滅口反倒是不妥,故而沒有動手,那就也給今日留下了隐患。”
陳朝說道:“天底下沒有什麽秘密可言,隻要做過,始終會被發現。”
“謝學士沒了生育的能力,又要個子嗣傳承,這有什麽錯?”
張夫子平靜道:“無非是人之常情。”
陳朝說道:“自然尋常,但如果這個女嬰是方外修士送來神都的呢?”
“你說什麽?!”
張夫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陳朝。
陳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看着眼前的婦人,說道:“謝學士也是你殺的。”
婦人神情複雜,眼睛裏有無數情緒變化,最後才問道:“你從哪裏知道的?”
她說這句話,便意味着她承認了這樁事情。
陳朝想了想,搖頭道:“你們做得很隐蔽,我哪裏能知曉,無非是你做得太刻意。”
婦人皺眉。
“父親死了,女兒嚎啕大哭,對所謂的仇人怒目相對,有什麽刻意的?”
陳朝點點頭,“都沒錯,但我看着總是覺得很奇怪,後來我才想明白了,是因爲你從來沒有把謝學士當作自己的父親,所以才在那些眼淚裏看不到什麽感情,如果你隻是謝學士尋常抱回家的女嬰,怎麽可能和他沒有感情,如此一來,其實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你這些年一直在和方外修士聯系,謝學士不過是一隻鬼,你不過是看着他的人。”
婦人不說話,這樁事情正如陳朝所說,的确如此。
“你真是一個可怕的人。”
婦人說道:“我很難想到你這個年紀的少年爲什麽會有這麽敏銳的判斷力。”
陳朝無奈道:“你以爲我想嗎?我也不想的。”
婦人不說話,隻是沉默看着那邊的那具屍身,謝學士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實際上那些年他也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根本沒有想過她的方外修士身份。
想到這裏,婦人眼中多出了一抹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