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從南方一路深入漠北的騎軍,已經遭遇了不止一場大戰,如今整個騎軍上下的所有士卒,幾乎都是疲倦不已,可當他們看到了那位舉世無雙的大梁皇帝後,那本來疲倦不已的身軀,便又充滿了力量。
大梁邊軍,爲人族而戰,在這冰天雪地的漠北,他們無怨無悔,但誰不願意被人高看一眼,誇贊幾句,不爲别的,就也想被人認可,那麽即便死在這裏,也會覺得心裏過得去。
所以之前李長嶺領着騎軍出征之前,才會說這一趟走完,他肯定要讓那些神都裏的讀書人對他們說幾句好話,寫幾篇文章稱贊一番,那本是鼓舞士氣的舉動,但到了這會兒,其實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因爲他們已經見到了那位大梁皇帝,那位人族的名義上的領袖,整個大梁朝真正的主宰者,那是多麽了不起的大人物,此刻卻都已經來了漠北,和他們一起,并肩而戰。
這等殊榮,他們這次隻要不死,走回去和袍澤們說上一番,那定然比殺了幾個妖族更值得吹噓。
說得更爲通俗一些,這便是可以吹一輩子的事情!
妖族大軍那邊,又有一支大軍彙聚而來,領頭的正是大祭司和那位妖族大将。
之前他們和大梁邊軍相遇,原本以爲不管如何都能夠攔下這支騎軍的北上,但卻沒有想到,最後硬生生是被這支騎軍鑿開了一條口子,硬生生撕開屏障,繼續深入漠北,他們沒辦法,隻好繼續追趕,并且通知其他妖族軍隊,要将這支騎軍扼殺在漠北。
可還是晚了一步。
如今那位人族君王已經和他最終忠誠的追随者相遇了。
大祭司騎着胯下異獸來到妖族大軍陣前,看向那位如今光景不可謂不凄慘的大梁皇帝,敬佩道:“陛下不凡,能在我主手下安然離開,如今想來我妖族大軍也攔不下陛下,便任由陛下南下便是。”
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無數妖族将領都皺起眉頭,紛紛出聲,不能理解大祭司的選擇。
大梁皇帝沒有死在妖帝手中,這件事他們自然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沒有死在那位妖帝陛下手裏,他們便不意味着要眼睜睜看着大梁皇帝南下離開,要不然他們調兵遣将,搞出來如此大的陣仗,到底又是爲了什麽?
自然是爲了攔下和妖帝一戰之後,注定就會重傷的大梁皇帝。
可大祭司這一開口,便讓他們都有些迷茫了。
爲何要放大梁皇帝南下?
大祭司沒有解釋,他隻是擺了擺手,讓妖族大軍讓開一條通道,好像就是擺出讓大梁皇帝就此離去的意思。
他比其餘的妖族将領知曉的事情要多得多,之前大梁皇帝一路南下,已經遭遇了不知道多少次攔截,那些妖族大軍,大部分都有妖族的大妖壓陣,可即便如此,卻還是沒能夠攔下眼前的人族君王,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大祭司便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眼前的大梁皇帝即便再是什麽強弩之末,再是什麽油盡燈枯,想要将其徹底留下,隻怕都要付出極大慘重的代價,甚至于即便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不見得能成。
不過能讓他做出這抉擇,也不隻是因爲大梁皇帝無雙的威勢。
還有一個極爲重要的原因。
這裏還有大梁的邊軍在。
如果大梁皇帝就此離去,對于北境邊軍來說,定然是極大的重創。
這種重創,不見得隻是在吞掉這支邊軍而已。
……
……
大梁皇帝收起那朵紫色的野花,沒有說話,隻是沉默面對妖族大軍。
郁希夷忍不住感慨道:“這位大梁皇帝氣魄,真是舉世無雙,竟然還能讓妖族折服!”
方外修士,一向不視自己爲大梁子民,這麽開口,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早就是重傷的柳半壁聽着這話,忍不住譏笑道:“傻小子,你懂什麽?”
郁希夷一怔,本來還沉浸在對大梁皇帝無限敬佩之中,此刻聽到這話,宛如身上的熱血都被一盆涼水澆滅,這才不好意思問道:“敢請前輩解惑?”
柳半壁瞥了一眼前面黑壓壓的妖族大軍,緩緩開口,聲音算是比較溫和,“妖族大軍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攔下陛下,實際上到了陛下這樣的境界,若隻是想要離開,這幾十萬妖族大軍也好,還是再多來數位大妖也好,都很難攔下陛下,一位這樣的絕世武夫,不管不顧地想要離開,這天底下真沒多少人有辦法。”
“也就是說,這位大祭司是識時務,不願意多做努力,免得傷亡過大?”
郁希夷自顧自點頭,心想如果是這般的話,那也就不能隻說是折服了,這期間當然還有自己的算計在裏面。
“錯了,哪裏這麽簡單。”
柳半壁眯起眼,輕聲道:“妖族擺出這陣仗,陛下走還是不走,若是走了,身後的大梁邊軍還要不要?即便這些邊軍能心甘情願地爲陛下送死,那妖族不見得就要全數都将他們留下,殺了大半,最後留下個三五千人回到長城,再把今日的事情說說,你看看這北境這麽些年凝結起來的軍心,到時候散不散?”
柳半壁歎道:“其實在這北境,别的名利到底還是留不住人的,這幫人能熬下去,其實就爲了一口氣,要是這口氣散了,再聚起來就不容易了,到時候整個北境潰爛,哪裏需要妖族大舉進攻,光是從我們自己這邊,就慢慢爛了。”
郁希夷聽得心中震撼,他不過是個劍修,平日裏練劍殺妖,還算是擅長,這種勾心鬥角,城府算計,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他喃喃道:“這群妖族,有八百個心眼子。”
柳半壁微笑道:“在這個世上,你想要沒有城府地活下去,其實也簡單,等你什麽時候劍道通天,凡事就一劍而已的時候,那就不需要心眼了,一切都用劍解決。”
郁希夷揉了揉手掌,沒有答話。
……
……
雪原之上,雙方此刻都在等那位大梁皇帝做選擇,其實李長嶺早就做好準備,一旦皇帝陛下若是選擇獨自離去,那麽他便帶着這身後騎軍殺一場,至于最後結果如何,天知道!
不過說到底,他李長嶺定然不會覺得如今皇帝陛下獨自離去有什麽不對,這位自己的皇帝陛下的命本來就比他們更金貴,拿他們這些人的性命去換,有什麽問題?
更何況,他們早早在深入漠北的時候,便已經想過有這麽一天了……
隻是,也肯定是會有些不甘吧?
李長嶺看着漫天風雪裏的大梁皇帝。
大梁皇帝擡起頭,沒有說話,其實也不必說話。
對面的大祭司,即便在妖族的地位再高,對于大梁皇帝來說,始終兩人還是沒有站在同一個高度,不用多說。
他在風雪裏,往前走了兩步,忽然招了招手。
然後那位大梁皇帝隻說了四個字,便讓那些沉默無聲的大梁邊軍,再度渾身熱血沸騰。
大祭司的臉色難看起來。
當時,那位大梁皇帝,隻是開口,吐出四個字。
随朕破陣。
……
……
半日之後,鑿開妖族大軍防線的大梁邊軍隻剩下的一半左右,這一場大戰,二十萬騎軍,葬于漠北的,整整十萬人!
妖族大軍,更是損失慘重,倒不是被這些人族的邊軍所傷,而是那位強大帝王的境界實在是太高,戰力實在是太過可怖,他隻是在軍陣中走過,便要在瞬息間帶走數百個妖族性命。
至于那些大妖,若是敢和這位大梁皇帝厮殺,也會付出極爲慘重的代價。
大祭司招了招手,召回了此刻還想要追殺而去的妖族部下。
那位妖族大将不甘心地看着南方,惱怒道:“難道就這樣讓他們離開?!”
大祭司說道:“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妖族大将默然無語。
“其實我們早該想到,既然陛下都留不下他,那麽我們也不可能留下他,隻是真相往往很難讓人接受,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們付出如此大的代價,讓他回去吧,他不見得也能省心,畢竟在南邊,他不見得就能好過。”
大祭司招了招手,然後天地之間,風雪之中,蒼茫的号角聲就此響起,那是妖族在鳴金收兵!
在北境征戰厮殺多年,這些士卒不知道聽到過多少次這樣的号角聲,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要是換做平日,他們自然要高興地驚呼起來,但此刻,卻沒有人說話,他們的身體已經無比疲倦,在大雪天氣和妖族厮殺,本來就不是他們的強項。
戰到後面,其實完全就是靠着一股精氣神在死死支撐。
如今哪裏還有什麽精神去歡呼。
李長嶺渾身浴血,平日裏從來不當是什麽重物的大戟此刻他握在手中,隻覺得手臂發抖,幾乎就要握不住。
不過他仍舊很激動,或許對于那些士卒來說,完全體會不到今日是個什麽景象,但他很清楚,這一場仗,不管如何,都是要被記載在史冊裏的,人族和妖族在漠北這塊土地上各自流下無數鮮血。
這一次,是第一次妖族主動退兵。
就這一點,便足以名垂青史。
而能讓他們做到這一點的,大概還是那位身形高大,如同高山一樣偉岸的男人。
士卒們紛紛看向大梁皇帝,眼神裏都是不加掩飾的狂熱,隻怕是天下沒有任何一個道統,一個流派,能讓門下弟子能有如此狂熱的眼神。
他們從今天起,便已經成爲大梁皇帝最忠實的追随者。
大梁皇帝若是此刻說些什麽,其實對于士氣會是極好的事情,不過他甚至沒有轉過身來,他看着南方,留給衆人一個高大背影,然後一道聲音,在風雪裏傳出。
“帶上死去的士卒,朕帶你們回家。”
……
……
北境長城城前,已經是滿面風霜的大将軍頂着一頭枯敗白發,身後則是一字排開的将軍府大小将領。
站在長城之前,大将軍心潮澎湃,駐守北境多年,面對妖族,他隻能說是勉強相抗,如今這場大戰雖說謀劃許久,耗費無數心力,但最後其實還是算百密一疏,如果不是大梁皇帝替他們堵住了那個缺口,那麽一場潰敗,根本就是在意料之中。
隻是如今結局,幾乎已經是最好,陛下安然無恙地折返,那前去馳援的二十萬騎軍,雖然折損過半,但還是穿過漠北回來了。
這樣的結局,本就是這位北境大将軍沒有想過的結局。
他恍惚失神,前面馬蹄聲陣陣,已然有大軍歸來。
大将軍等到大軍臨近,單膝跪地,朗聲道:“臣恭迎陛下凱旋!”
身後一衆将領也是紛紛開口,聲音激動。
大梁皇帝來到大将軍身前,看着他頂着的那頭枯敗白發,平靜道:“你老了。”
北境風霜這麽大,整年整年熬在這裏,怎麽可能不老?
每日都要擔憂妖族破開長城南下,到時候生靈塗炭,自己便淪爲人族罪人,如此憂心,怎麽能不老?
最主要的是眼前的北境大将軍真的已經活了很多年,他在靈宗皇帝在位之時,便已經是北境大将軍了,已經很多年了。
實際上當初大梁皇帝起兵的時候,當時整個世上唯一能夠改變這個結局的,其實就是這位北境大将軍,若是他選擇動用北境邊軍南下神都勤王,隻怕大梁皇帝根本沒有機會取勝。
實際上當初那位廢帝的聖旨不止一封來到了北境,但都被這位大将軍按下了。
他不是久掌兵權之後便對皇權漠視,而是因爲他北邊是妖族,是人族最大的敵人,有此局面,他并不敢擅自分兵,若是一旦讓自己卷入那皇權争鬥,最後導緻妖族南下,那後果便要比違抗聖旨還要大得多。
因此最後在那場大戰裏,他選擇了沉默,作壁上觀。
最後大梁皇帝取勝,成爲這大梁真正的主宰,所有人都以爲他會清洗這位北境大将軍,将這個至關重要的位子交給自己的親信,但沒有。
這十幾年來,北境一直這般,由大将軍說了算。
而且這十幾年來,大梁皇帝更是對于北境有着更大的支持,根本沒有任何想要給這位大将軍穿小鞋的想法。
當初将北境大将軍的親女嫁給大皇子,隻怕也是存了此等心思。
君臣不相疑。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哪裏是一般君王能做到的。
隻是如今大梁皇帝這句老了,卻讓很多人生出了很多想法。
難道北境的天,此刻就要變了?
之前大梁皇帝不動大将軍,是因爲北境他已經有了很深的根基,即便坐上皇位,也不見得能撼動這位北境大将軍,而如今大梁皇帝裹挾這無雙威勢,再動這位大将軍,是否更加容易一些?
跪在大将軍身後的将領們在這瞬間想了很多。
大将軍看着自己眼前飄落的白發,說道:“臣的确老了。”
如果大梁皇帝開口說大将軍老了是想要讓他退,那麽大将軍這句老了,隻怕就是大将軍也願意就此往後退去。
那之後大梁皇帝會怎麽辦?
順水推舟,就此讓北境變天?
大梁皇帝有些遺憾地開口道:“可惜朕還沒找到能頂替你的人,再熬幾年?”
大将軍看着眼前的大梁皇帝,輕聲道:“臣熬不了多久了。”
這句話,太多無奈,太多不舍。
大梁皇帝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朕知道了。”
——
車廂裏,安平公主點了一個小爐子,才讓寒冷的車廂暖和起來。
“天禦院那邊的符箓我用着不順手,還是點爐子來得舒服,你年紀雖小,但好似武道境界已經不低,自然不害怕寒冷,姐姐我可不行,這身子骨柔弱得不像話,隻怕是活不了幾年了。”
安平公主看了一眼車廂外的光景,這會兒大雪磅礴,應該還是在半夜,距離清晨,還有個幾個時辰。
仿佛是印證她說的那些話,說完之後,她便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浮現出不健康的紅潤。
她倒也不在意,隻是拿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顆丹藥,伸手放入唇間,才笑道:“老-毛病了,倒也不麻煩。”
陳朝一直沉默,對于這個堂姐,他已經不算太抵觸,隻是仍舊話不多。
安平公主問道:“聽說你從小在渭州長大,那年大水,波及到你了?”
陳朝點點頭,說道:“正好在渭水畔,大水之後,不得不遠走蒼州,前兩年才重新回到渭州。”
安平公主憐惜道:“那會兒年紀不大,在逃難的災民裏,受了不少委屈吧?”
陳朝默不作聲,苦難這種事情,其實本來就不該反複提起。
其實陳朝的經曆,大部分這些神都的大人物都清清楚楚,安平公主這麽一問,大概也隻是找些話題。
看着那爐子上的火苗,安平公主有些出神,片刻之後,才緩緩開口問道:“真喜歡那個謝氏的姑娘?其實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不見得好,姐姐是過來人,勸告你一番,如果隻是有些好感,并不是真正地喜歡,那麽其實這會兒撒手也是好事,你身份本就特别,又卷入這些世家裏,頭疼莫名,還不如尋個家世清白的姑娘,少些麻煩,才是最好。”
皇室也好,那些世家大族也好,其實正如這位安平公主所說,一旦陷進去,便極爲容易陷入麻煩裏。
陳朝沉默一會兒,搖了搖頭。
安平公主安靜地看着自己這個堂弟,忽然笑起來,“你這樣子,倒是真像你娘親。”
陳朝沒說話。
“不過那姑娘其實不錯,萬柳會文試魁首,别的本宮不清楚,但她定然是讀了很多書的,實際上現如今這些世家大族裏,真能這麽沉下心來讀書的,真的不太多了,不過現在聽說去練劍了?”
安平公主皺眉道:“天賦還不錯,以後降得住嗎?”
“要不要本宮過些日子把她叫進宮來,幫你好好敲打敲打,好讓她知道,天下女子,再厲害也沒什麽用,還是得相夫教子?”
安平公主絮絮叨叨,話說了不少,陳朝是越聽越頭疼。
“她喜歡讀書便去讀書,喜歡練劍便去練劍,實際上她的一輩子,根本用不着爲誰而活,自己便是自己,要做什麽,要怎麽樣過一生,自己去選擇便好了。”
陳朝緩慢開口,便算是将安平公主的所謂一番好意都回絕了。
安平公主也不生氣,隻是笑着說道:“你說什麽便是什麽,終究是你們兩個人過日子,不過我過些日子還是得讓她多進宮走走,你娘親不在了,母後也不在了,我這個做姐姐的,總得替你多看看,多表示表示。”
陳朝有些無奈,對于這個分外熱情的姐姐,他想起了天青縣對門的嬸子。
其實那個一直因爲體型有些自卑的婦人,也是難得的好人。
“好不容易咱們姐弟有時間說些閑話,總不能你光讓本宮說,你自己在這裏一句話都不說吧,快講講,這些年有什麽好玩的事情。”
安平公主有些期待地看着陳朝。
陳朝沒辦法,便隻好開口,說起那幾年在天青縣的事情。
安平公主聽了許多,開口贊歎道:“不愧爲本宮的弟弟,在天青縣做鎮守使,便也是我大梁朝最好的鎮守使。”
但随即這位安平公主便問道:“你對門那漢子叫什麽名字,怎麽這般有意思,吵架還能天天見你便吵?”
陳朝老老實實說道:“周枸杞。”
安平公主聽到這名字,琢磨片刻,忽然臉上的笑意盡數消散,而後剩下了些驚愕和意外的情緒。
陳朝注意到安平公主的變化,問道:“怎麽了?”
安平公主沉默不語,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道:“你是說,他已經娶妻了?”
陳朝點點頭。
安平公主沒有反應,但不知道爲什麽,陳朝卻覺得眼前這位公主,此刻應該是極爲傷心。
可一個在大梁南方偏僻小縣裏的疲懶漢子,按理來說,怎麽都不可能和這位大梁公主扯上什麽關系才是吧?
陳朝驟然一驚,有些好奇地看向眼前的安平公主。
他似乎想起什麽。
……
……
天蒙蒙亮,陳朝走出車廂,一夜沒睡,對于這位少年武夫來說從來都不是什麽大事。
那個高大馬夫看了陳朝一眼,默不作聲。
陳朝轉身朝着左衛衙門走去,此刻天地大雪,仍未停歇。
車廂裏,仍舊算不上寒冷。
安平公主有些失神地坐在床榻上,淚流滿面。
這位久居深宮的公主殿下,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意的是什麽,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爲何在此刻爲何卻又淚流滿面。
——
翁泉守在左衛衙門一整夜,謹記陳朝所說的一切如常,所以即便昨夜有些異常,他都沒有任何變化,此刻看到風雪裏的陳朝歸來,這才松了口氣,連忙迎上去之後,輕聲說了些什麽。
陳朝皺眉,“你是說右衛負責的區域有異動?”
翁泉點點頭,輕聲道:“是手下的巡察使看到的,隻是指揮使的命令是一切如常,便沒有深入查看,如今來看,是否要禀告鎮守使衙門那邊,看看他們是怎麽想的?”
陳朝搖搖頭,“鎮守使不在,什麽妖魔鬼怪都跳出來了,我倒沒覺得不是好事,現在的神都就像是幾個人丢下去一大張漁網,但是最後能不能攥得住,卻不好說。”
翁泉聽得雲裏霧裏。
陳朝淡然道:“你不需要想太多,隻要平日裏怎麽做,如今就怎麽做,一切的變化,都在我們這裏處于不變,那麽等到這場風浪過去,左衛便還是左衛。”
翁泉想不明白其中的利害,自然而然也就問不出來些什麽。
但實際上陳朝這麽做,還是有風險的,那就是如果這場風浪起來的時候,要裹挾他們一起,但他們偏偏又沒有參與其中,等到風浪過去,正好便是當初那幫人取勝的話,那麽他們的日子便不太好過。
隻是陳朝如今不太在意這件事,因爲鎮守使主動離京,代表着很多東西。
而且最爲關鍵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位皇帝陛下能否安然歸來。
如果真的能夠安然歸來,那麽一切做的便都不如不做。
這是明确的事情。
陳朝看了一眼蒙蒙的天色,揉了揉臉頰,說道:“我得睡一會兒,如果有人來找我,便讓他等着。”
翁泉嗯了一聲。
……
……
風雪不停歇。
院長在那湖心小亭喝酒吃炖豆腐,不過這一次,魏序沒有在他身旁。
于是一個人的院長,看着有些形單影隻。
不過很快,亭外便有人來到這裏,好似是院長的客人。
那人走進湖心小亭,也不客氣,端起碗便夾起一塊豆腐,笑着說道:“吃了白菜滾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院長啧啧道:“這種話,我要是去告訴天下人,你這家夥隻怕日子不好過。”
那人毫不在意,吃了一口滾燙的豆腐,張口的時候,嘴裏都是熱氣,“天底下沒有多少人真正能看透陛下,境界是這樣,性子也是這樣,大家很樂意用猜測别的帝王的想法來猜測咱們這位皇帝陛下,但實際上咱們這位陛下,可過往的所有陛下都不一樣,看似冷漠,但實際上才真有情意,要不然哪裏會有這麽多人願意爲陛下效死。”
院長揉了揉眉頭,喝了口熱酒,又吃了一塊豆腐,這才緩緩笑道:“人啊,總是喜歡自作聰明,你這位鎮守使又怎麽知道自己的看法不是錯的,或許陛下天生會演戲,把我們都騙了。”
原來來人不是别人,而是所謂已經不在神都的鎮守使,他其實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回到了神都,但卻沒有露面,讓外人不知曉他的存在。
鎮守使說道:“演戲的帝王可不會孤身深入漠北,那可是真要命的事情。”
聽鎮守使說到這個,院長也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否認。
深入漠北的帝王,這曆史上也就這獨一份吧。
“那你還是擔心擔心陛下能不能安然回來吧,妖帝可不是什麽普通貨色,要是那麽好殺,也不會這麽麻煩了。”
院長喝了口酒,然後沒來由地就想起了自己那個弟子,劍仙劍仙,名頭倒是大,這會兒卻也不知道生死。
鎮守使感慨道:“陛下真的很強,這一點,毋庸置疑。”
院長沒有說話。
鎮守使換了個話題說道:“我本來想着讓那小子回到神都,好好磨煉他一番,結果誰知道半路殺出個公主殿下,把事情給斷了。”
院長笑了笑,說道:“這位公主殿下其實骨子裏最像皇後娘娘,果敢和善良一樣不差,既然知道那小子的身份,她這個做姐姐的,怎麽不出來做些什麽,其實你之前說陛下不可能是演戲,我倒是也覺得是這般,畢竟這位公主殿下也算是随了陛下和皇後娘娘的性子。”
鎮守使苦笑不已,神都如今的局勢他自然也知道,那些人想要借着陛下離開生事,他也想要借着這個機會看看陳朝,結果這才開始,那小子才收拾了左衛,還沒有做些别的,便被那位公主殿下叫去了車廂裏,浪費了一夜的時光。
那是極爲關鍵的一夜。
鎮守使歎了口氣。
院長微笑道:“陛下選擇北上,不見得也沒存這樣的心思,那接下來,你這位鎮守使就要有動作了?”
鎮守使挑了挑眉,不發一言,隻是吃了幾塊豆腐,然後喝了幾口酒。
院長忽然嚴肅道:“北境那邊的消息,你是不是知曉,要是知曉,給我透個底,我對陛下要做什麽沒有太多想法,但我那弟子在北境,是否還活着?”
“柳半壁?”
鎮守使說道:“之前的軍報裏,院長您這位弟子,可在北境殺過不少妖物,劍仙風采,可是不弱于任何一人。”
院長惱怒道:“管他什麽劍仙不劍仙,要是都不能活下來,即便真是個劍仙,又有什麽用?!”
鎮守使笑而不語,忽然問道:“院長像是您這般弟子如此多的,每天隻怕是有操不完的心?”
院長反駁道:“你當人人都是魏序,如此懂事?”
隻是剛一說出來,兩人便對視一眼,各自緘默。
對于魏序,可能神都有不少人會真的覺得這位書生安靜儒雅,但實際上哪裏有這麽簡單?
鎮守使說道:“院長的兩位學生,都很不錯,哦,再加上那位謝氏少女,其實都不錯,隻是如今這局勢,一個已經卷進去了,另外一個,若是又卷進去了,隻怕才是真有麻煩。”
院長自然知道鎮守使在說什麽,他沒有猶豫開口道:“若是魏序真要做些什麽事情,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最後的結果,他應該自己知道該怎麽去承擔,我不會幫他什麽。”
“舍得?”
鎮守使帶着笑意問道:“是覺得有了謝南渡,便可舍棄魏序?”
院長眯眼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讀了什麽書,要去走什麽路,都是如此,即便是我,又能如何?我說的話要是所有人都聽,那個家夥就不會去北境,另外一個家夥就不會去那個鬼地方,然後魏序也不會去想那麽多,說到底,我不過是個教書先生。”
院長這麽說話,到底還是自謙了。
天下讀書人的領袖,怎麽可能隻是一個教書先生。
鎮守使說道:“教書育人和治理天下,本質上沒有什麽誰難誰易。”
沉默片刻之後,鎮守使忽然說道:“北境密報,青石關被破,北境大局處于危險之中,你那位弟子前往青石關,而後青石關破碎,他禦劍深入漠北,至今杳無音訊。”
院長皺眉,忽然破口大罵道:“誰叫他去的!”
鎮守使說道:“沒有誰叫他去,他在趕赴青石關之前便已經是身受重傷了,但還是選擇了趕赴漠北,爲北境之戰貢獻出自己的力量,算不算死得其所?”
院長驟然轉頭,看向鎮守使,死得其所幾個字,他真的是一個字都不太想聽。
鎮守使有些同情地看向院長,微笑道:“北境軍報向來有所遲緩,所以此刻,估摸着事情已經變化了,說不定他已經死了也說不定。”
鎮守使一本正經。
院長罵道:“這他娘的不好笑。”
鎮守使歎了口氣,說道:“和這個消息比起來,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那個消息,才是真的不好笑。”
院長嗯了一聲,擡起頭看向鎮守使。
“陛下深入漠北,孤身一人,和妖帝大戰,而後大将軍派遣李長嶺率領二十萬騎軍北上,去尋找陛下。”
鎮守使眯起眼,說道:“陛下或者此刻安然歸來,也或者葬身漠北。”
院長不傻,很快便想通了些東西,說道:“所以你要加把火了?”
鎮守使說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
一個消息,随着那場大雪一起飄落各家,神都的大人物們,此刻都幾乎收到了這個消息。
謝氏的祖祠前,那位謝氏老祖身後跪着許多謝氏子弟。
“老祖宗,如今是天地大變之時,神都如何,大梁如何,都在老祖宗的決斷下,我們謝氏,絕不能在其中慢别人一步啊!”
有人輕聲開口,臉上滿是擔憂,看着那位始終沒有什麽情緒的謝氏老祖宗,咬牙繼續道:“陛下已然死在了漠北,咱們必須要再做打算了,兩位皇子之間要做選擇!”
謝氏老祖宗聽着這話,覺得有些煩,便揮了揮手,平靜道:“都滾。”
聽着這話,那人不可思議地看向謝氏老祖宗,失聲問道:“老祖宗,此刻乃是大梁朝兩百餘年裏最爲兇險的時候,老祖宗爲何還不做決斷?”
謝氏老祖宗聽着這話,這才漠然轉過身來,看向那個說話的謝氏子弟。
那人自知說錯了話,很快便低下頭去,但依舊開口道:“老祖宗,謝氏榮光都在老祖宗身上,萬望老祖宗三思!”
謝氏老祖宗沒有說話,隻是伸手,便有人出現,看向這些謝氏子弟。
這意思很明确,這位老祖宗此刻不願意做出抉擇,讓他們都滾開等着。
“我等便在遠處等着老祖宗的決斷,但請老祖宗一定要拿個主意!”
說完那句話,謝氏子弟紛紛起身離去,很快便沒了蹤影。
看着那些人離開,謝氏老祖這才一屁股坐在了那張椅子上,看着那些飄落的雪花,喃喃道:“傻不傻?”
……
……
魏序坐在魏氏的大門門檻上,手裏捧着一本舊書翻看,偶爾有被風吹到房檐下的雪花落在書上,魏序輕輕吹落,不發一言。
有人緩步來到他身後,停留片刻,便開始說話,聲音不大,聽到的人不多。
魏序始終保持沉默,等到聽完了之後,這才搖頭道:“今日我不離開魏氏,無論是誰,我都不見。”
那人沒有猶豫,等到準确答案之後便選擇離開,很快便去告知來人。
魏序繼續看着眼前的舊書,思緒卻飄到了遠方,片刻之後,他才回過神來,輕聲道:“原來有個耐磨性子是如此這般的好事。”
……
……
大皇子府邸,書房之中,藥香彌漫,那位體型臃腫的大皇子放下藥碗,看着桌上的那些密報,沉默了許久。
一個中年模樣的管事站在一側,小心翼翼開口詢問道:“殿下,如今要不要再去一趟左衛?公主殿下已經離開了。”
大皇子看向這個管事,冷笑一聲,随即擺手道:“不要那麽蠢,姐姐出現在那邊,便是在告訴我和老二,這個少年不要輕易去動,不然便是不給她臉面。”
管事皺眉道:“公主殿下的臉面,和此間大事比較起來,隻怕不值一提?”
一位不可能擁有實權的公主殿下,到底有什麽好說的?
大皇子皺起眉頭,不悅道:“你說的是什麽屁話,那是本宮的姐姐,小時候本宮失足掉落井中,若不是姐姐舍命,本宮能活到現在?!”
管事一驚,心想還有這等事情,爲何外人不曾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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