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人臉色微變,低頭看着那柄斷刀,有些恍惚。
忘憂修士境界高妙,渾身上下氣機遍布全身,即便不打熬身軀,其實也相當于那些打熬身軀的忘憂武夫,更何況大多數的修士都會穿上一身法袍,中年道人此刻雖然被制住,但仍舊不覺得陳朝這個苦海境的武夫能夠将他殺死,故而才有之前那句話。
可惜在那句話之後,他的小腹便被那柄鋒利的斷刀貫穿,他那所謂的氣機遍布身軀上下,此刻也沒能攔住陳朝。
到了這會兒,中年道人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眼前的少年武夫明顯是借用了某種秘法,短暫擁有了和他一戰的能力。
其實這樣的秘法在三教之中也不算是罕見,燃燒精血也好,還是别的什麽手段也好,都能讓一個修士短暫的跨越一個境界,但往往這種秘法都有極大的弊端,頭一個是因爲跨越一個境界,所以一定不會持久,隻有極短的時間,第二個則是代價極大,隻怕在用完此等秘法之後,最輕便是元氣大傷,跌境都是輕的,有些人甚至有可能變成廢人,再不能修行,至于更爲慘烈的便是在那之後,會直接死去,化作塵土。
所以這等秘法雖然三教之中也一直都有,但門下的修士們,大多不會研習,即便是身懷此等秘法的,也不會輕易施展,畢竟這一旦施展,最後代價如此之大,一般修士,不到生死關頭,不敢使用。
陳朝從苦海而至忘憂,跨越的哪裏是一個大境界?
不過既然對方踏足了忘憂境,那麽便自然有了殺他的能力。
中年道人眼神複雜,知曉這眼前少年武夫堅持不了多久,但陳朝此刻死死按住中年道人,眯眼道:“我知道你看得出來,不過時間不長,也夠了。”
說着話,手中的斷刀便再度朝着中年道人小腹捅去,想要再次将其身軀破開。
中年道人搖了搖頭,身形驟然而散,化作玄光,瞬間出現在遠處。
陳朝一怔,眼前此刻隻有一片破碎的石壁,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别的,明明自己已經死死按住對方,可對方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消散了,這讓陳朝有些不敢置信。
“忘憂境的玄妙,你哪裏知曉。”
中年道人看了一眼陳朝,淡漠無比。
他小腹的那道傷口此刻驟然生出一團玄火,而後在傷口上燃燒起來,随着那些玄火褪去,他的傷口便複原如初,好似從來沒有生出過傷口一樣。
中年道人伸手,在那遠處絕壁之上随手招來一根茅草,中年道人吐出一道虹光,落于茅草之上,一根略顯枯敗的茅草此刻卻微微散發出些虹光,有些缥缈之意。
而後中年道人目光所及,那根茅草從中斷開,一道極爲磅礴的氣機從中湧出,在身前凝結爲一尊披甲神将。
中年道人心念微動,身前神将随即朝前殺去,手持巨劍的神将散發着無盡光輝,就連那金甲之上,都有一層淡淡的漣漪。
世間修行流派駁雜,但其實真要說起來,在很多年前,其實世間修士,大多數流派都脫胎于道門,事到如今,道門修士依舊是世間最多,修行法門最多的修行流派,如今中年道人施展的這門道法乃是癡心觀的秘法之一,尋常修士,不得而觀。
喚出一尊披甲神将之後,中年道人沒有停手,而是緩緩開口,“天一北祚,太一紫元。北魁玄範,神虎玄伯。鬥中大聖,玉女追魂。十方精光,随我降靈。一呼一吸,入我印中。随炁而出,随炁而行。變化億千,元亨利貞。急急如神虎勑……”
随着中年道人的言語,在崖邊天際,一座浩瀚天門緩緩出現在雲海之中,在天門之中,有紫雲碧霞環繞,仿佛仙境之大門,莊嚴而又缥缈。
而後一頭白虎從天門之中而出,咆哮着看着人間。
在白虎之後,更有一對金童玉女,兩人眉心各有一顆朱砂紅痣,童子抱着一個不大的金瓶,童女則是拿着一盆金砂。
在這對金童玉女之後,更有兩個身着黑衣的男子走出,其中一人身側環繞無數的符箓,各種顔色的符箓環繞在他的身邊,看着很是古怪,另外一個男子則是兩手空空,乃是道門傳說裏仙境之中的神吏。
這四人一虎站在天門前,漠然看向下方。
片刻之後,那玉女從那盆裏抓出一把金砂,天地之間,便好似下了一場金雨。
童子懷抱金瓶,此刻将瓶口朝着陳朝,一條猙獰長龍從瓶中出現,仔細看來,其實應當是一條泛着金光的鐵鏈。
無盡金砂落下,整個山谷裏,便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光,無比璀璨,陳朝正迎上那提着金劍的披甲神将,兩人刀劍相交,迸發出無盡氣浪,山谷裏驟然起風,不斷拍在兩邊的石壁上,其實早在之前的交手裏,那些碎石不斷下落,到了此刻,已經沒有什麽碎石了,可随着這些罡風再次出現,那些原本結實的石塊都紛紛開始破碎,隻是它們崩開的缺口很是鋒利,好似被什麽鋒利的利器切開的。
不是劍氣。
是刀光。
整座上古都搖晃起來。
陳朝一刀劈在那披甲神将的金色巨劍上,直接便将劍身崩開一條缺口,不等披甲神将反應過來,陳朝一拳砸在神将的額頭上,本就是道法所化的神将,此刻驟然崩碎,化作金光而散,但整座山谷,如今已經被那些金砂覆蓋,顯得金碧輝煌。
陳朝擡起頭,也看到了那雲海裏的恢弘天門,更看到了那天門前的幾人和那頭白虎。
陳朝微微蹙眉,又看向遠處的中年道人,有些惆怅,道門修士道法萬千,手段無窮,眼前這手段,自然也是他不知曉的什麽東西。
深吸一口氣,那條金色鎖鏈,已經到了身前。
化作長龍的金色鐵鏈被斷刀一刀斬中,不退反倒是纏繞而上,要将那柄斷刀纏繞。
與此同時,那個渾身上下環繞着符箓的符吏從天門那邊落下,伸手随手在身前捏起一張符箓,然後丢出,化作一杆金色長矛朝着陳朝而來。
那條鐵鏈是要困住陳朝,然後讓這符吏有殺他的機會。
但哪裏這麽容易。
陳朝一隻手死死按着刀柄,另外一隻手則是自然垂在身側。
長矛破空而來,帶起無盡金光。
這一矛的威力之大,隻怕即便是一般的彼岸境修士,都會在這一矛下徹底身死。
在極爲短暫的時間裏,這一杆長矛破開無盡空間,終于是來到了陳朝身前。
陳朝此刻已經被那長矛鎖定,不管如何都無法避開。
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躲避。
在那條長矛破空而來的時候,陳朝一把将其抓住,那極大的力量沒能将他帶飛出去,他咬着牙,按住那杆長矛,然後用力調轉矛頭,将手中的長矛,丢了出去。
散發着無盡金光的長矛如同一條金色的長龍朝着遠處湧去,帶起滿天的龍吟之聲。
那站在遠處的符吏,看着金色長矛去而複返,根本沒有擔憂什麽,身前數道符箓迸發出一道道璀璨神光,便迎了上去。
陳朝伸手抓住那天金色鐵鏈的一頭,那條鐵鏈和那個童子的心神相連,此刻發覺自己的鐵鏈被人所握住,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随即他便默念口訣,手中的那個金瓶有陣陣漣漪蕩開,一股更爲強大的氣息湧出,那是在吸引那鐵鏈歸來。
但陳朝握住鐵鏈一頭,即便鐵鏈瞬間繃直,也沒法回歸。
符吏此刻正在和那金色長矛相抗,那童女更是在控制山谷裏的璀璨,此刻唯一沒出手的,便隻有一直以來都在袖手旁觀的那個神吏和那頭白虎。
神吏看了一眼白虎。
後者漠然以對。
神吏這才走出,越過雲海,來到了陳朝身前,毫不客氣地一拳砸出。
淡淡神光環繞在他的拳邊,一道又一道的炫彩光華生出,在這裏蕩開大片波浪。
陳朝舉刀相迎。
兩人在這裏交起手來。
刀光不絕,但始終沒能落在那神吏身上。
神吏面無表情,一拳砸向陳朝心口,被陳朝躲過,然後陳朝看了他一眼,被他一拳砸在肩膀上。
磅礴氣機瞬間而來,層層蕩開,這裏一下子便出現了一道道波浪。
陳朝佁然不動,隻是看向眼前神吏。
手中斷刀揮出,一抹刀光直接斬向他的那隻手。
神吏一拳揮出,砸在陳朝的手腕上,讓陳朝手中的斷刀險些都要拿不穩了。
好在此刻他已經是一位忘憂修士,根本不會被一拳所傷。
隻是神吏就是看中陳朝此刻隻有一隻手,所以在這一拳砸出之後,他的下一拳,照樣落在了陳朝的胸口。
陳朝擡起頭。
神吏忽然皺眉。
一條鐵鏈,驟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砰的一聲巨響,神吏的身體忽然搖晃起來。
與此同時,那個童子臉色驟然蒼白,整個人變得異常虛幻,那個金瓶在這裏,也是直接破碎開來。
……
……
神吏的身形開始變得有些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陳朝踏碎一片石壁,一躍到雲海之上,一道長達數百丈的刀罡,驟然出現在陳朝身前,而後洶湧落下,雲海瞬間分開,那些厚厚的雲海瞬間被撕扯分開,看着就像是一塊又一塊地破布。
那座立于雲海深處的天門瞬間破碎。
那頭白虎始終沒有做些什麽,便就此消散。
中年道人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陳朝的視線裏。
這位來自癡心觀的道門大真人看着陳朝,說道:“雖然是借的修爲,但可以比較一般的忘憂武夫了。”
随着他說話,他屈指微彈,雲海裏的那些撕碎雲海,瞬間開始劇烈地波動起來。
之前他施展的手段,乃是癡心觀的不傳道法,對修行者的要求極高,一般的修士根本不可能學會這等秘法,隻有天賦如同他這般的人物,才能在那些晦澀的口訣裏發現其中真意,不是中年道人自負,别說是癡心觀,就是整個道門,也絕不會可能有第二個人比他對這門秘法更熟悉。
隻是這等秘法,他自從修行到現在,施展出來也就如今這一次,更讓人覺得難受的,就是這一次施展,居然也還是沒能取得他想要的結果。
中年道人淡漠道:“神吏符吏,白虎和金童玉女,本就是一座大陣,這座大陣之下,隻怕沒有多少修士能夠破開。”
陳朝不言不語,就在中年道人說這些話的當口,他體内的舊氣消散,氣機轉換結束,他一步踏出,在雲海裏大步往前,整個天地都随着這位武夫的動作而震動起來。
中年道人看着這一幕,絲毫不慌,大袖卷過,一道道大風從大袖之間湧出,吹散雲海。
陳朝本就是赤裸上身,此刻大風拂過,也隻是發絲飛揚。
中年道人搖搖頭,指尖忽然變得如同黑墨一般漆黑。
輕輕一指點出,整座天地,開始悄然變色。
之前那童女一出手,從那盆中灑出金砂,整座山谷都變成了璀璨金色,此刻這中年道人一指抹過,整座天地都黯然失色。
這便是道門秘法之一,天地失色。
陳朝不理會周遭的景色變化,他隻是一步踏出,而後發現整個人的身軀行動,變得有些緩慢。
這道門的玄法,着實詭異。
陳朝皺了皺眉,沒有任何猶豫,整個人身體裏的氣機翻騰,然後一腳踏出,整座如同水墨一般的天地,瞬間劇烈搖晃,好似馬上就要破碎。
中年道人口中迸發出一道清嘯。
無數道聲浪猶如水墨山水裏波濤層層蕩去。
陳朝仰起頭。
武夫不可修道法,那麽便沒有所謂的道法施展,遇到這些,便以力破之而已。
……
……
一道璀璨的刀光現于水墨山水之中,隻是頃刻間,便有一道裂痕當中出現,那位少年武夫的身影緊接着而來,手中斷刀好似有墨滴落。
中年道人飄然倒退。
随着他的倒退,一座山水,黑白之色盡數褪去,天地再度回歸正常。
陳朝緊追不舍,如同一顆彗星,在天地之間,拉開一條長長的雪白長線。
兩人再次相遇,相距不過一丈。
中年道人看着他,有些疑惑道:“即便踏足忘憂境,你我之間的差距,仍舊很大才是。”
中年道人作爲忘憂境裏所謂的大自在境界,也就是忘憂盡頭,并非一般的忘憂境可以比較的,整個世間,能有資格做他對手的,不過數人,可就是在這數人之中,卻絕對沒有陳朝的名字。
再換句話說,陳朝即便是寄托于某種秘法,而讓自己的境界往上提了又提,但怎麽都不可能一下子走到這盡頭才是。
所以這個疑惑,一直藏在他的心裏。
陳朝默不作聲。
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那個少女隻是一伸手,便告訴他有一炷香的時間,他也感受到自己境界有了飛躍的提升,可以和中年道人一戰,但到底如何,卻不太好說。
但有一點陳朝很清楚,那就是那個少女,決然不隻是忘憂境。
忘憂境之上,定然還有至強者?
至少在無盡歲月前,忘憂境不是修行的盡頭。
想到這裏的陳朝,回過神來,手中斷刀不斷揮動,這一次他不會讓這中年道人能夠離開自己身前。
中年道人面無表情,“你即便是以秘法提升自己,但秘法過去之時呢?這麽些年的苦修,全部付諸東流,這真是讓人覺得可惜。”
陳朝這個被大梁朝如此看好的武夫,如果不出意外,一定會未來大梁朝的大人物,可今日一戰之後,不管輸赢,陳朝之後的路,大概也都要斷了。
這或許比他死了還讓人難以接受。
陳朝一肘擊在中年道人的下巴上,這才說道:“别的我不知道,反正在當下,你若是死在這裏,隻怕自己才會覺得可惜。”
從兩人當下的地位和在整個世間的重要程度來說,不管如何說,中年道人都一定會是比陳朝更重要的存在。
如果他死了,癡心觀會勃然大怒,但同樣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最後是要陳朝一命換一命,隻怕他們都會覺得不願意接受。
中年道人歪過頭躲過陳朝的緻命一擊,一手抹出,鋒利異常,然後便能看到陳朝的臉頰上多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那道血痕出現之後,自然要有鮮血墜落。
陳朝看着他,神情古怪。
那雙眼睛裏,不是害怕。
中年道人說道:“即便最後你能殺我,你敢殺我嗎?”
這個問題無比現實,他作爲癡心觀裏的大人物,地位尊崇,是除去那位觀主之外最重要的人物,如果今天死在陳朝手上,那麽癡心觀會作何反應,整個道門會作何反應,這整個方外的修士們,又會作何反應?!
他這樣的人物,是說殺便能殺的嗎?
中年道人睜開眼睛,再度發問,“殺了我,一整座大梁朝都得爲了陪葬。”
這句話倒也不是吓唬,或許真有這樣的可能,如果他死在這裏,一整座大梁朝,隻怕都要動蕩不堪,這樣一來,對于陳朝來說,他或許便是整個大梁朝的極大罪人。
陳朝平靜道:“不管怎麽說,大概我真的不虧。”
“況且我如果真的能夠殺了你,在你死前,大概真的會對自己的這一生感到無比羞恥吧?”
陳朝面帶譏笑。
這一幕,被中年道人盡數收入眼中,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這樣的事情的确比殺了他更讓他痛苦,一個他這樣的人物,被陳朝這樣的人物所殺,那傳出去,一定會是恥辱,其實早在之前,那樣的事情傳出去,對他來說,就一定已經是恥辱了。
所以他不允許陳朝再活下來,一定要在這裏殺了他。
但此刻面對這個武夫,他根本沒有什麽機會。
他此刻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他被人一直這麽壓制,是事實。
“那崖下到底有什麽!”
中年道人的情緒有了些波動,作爲大人物,他自然能夠敏銳的觀察力,陳朝能夠變得像是現在這樣,那壓底下一定是有什麽東西在幫着他。
陳朝冷笑道:“有你娘!”
他手中斷刀揮動,重重劈砍在中年道人的肩膀上。
鮮血瞬間在那裏綻放出來,就像是開了一朵極爲鮮豔的花。
那身道袍早就在之前對抗天地的時候便已經破損,此刻比起來之前,根本做不到什麽防禦的能力。
中年道人臉色難看。
在和陳朝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他完全能夠感受到陳朝給他帶來的壓力,那種壓力不是來自陳朝本身,而是來自他身體裏的氣息。
是那道氣息将陳朝的境界直接提到了如今的境界,但那道氣息卻不是普通的氣息。
中年道人感受到了讓人心悸的力量。
那到底是什麽?
他有些恍惚。
就在恍惚之間,陳朝的第二刀落下,磅礴刀光在這裏炸開綻放,朝着中年道人的頭顱而去。
這一刀若是能夠落到中年道人的脖頸上,那麽他定然會死在這裏。
毫無疑問。
但下一刻,中年道人的脖頸處竟然開始爬滿爬藤,他整個身體變成了一截木頭。
陳朝一刀将其斬開。
被斬下來的木頭掉落山谷。
陳朝仰起頭。
中年道人已經不見蹤迹。
“不見得一切都如你所願。”
一道聲音,驟然在陳朝耳畔響起!
一道磅礴的氣息瞬間撞向陳朝的後背。
磅礴的氣機,浩蕩而來,要摧毀陳朝的身軀。
中年道人臉色蒼白,微微眯眼,到底是修行了那麽多年的老道士,不知道精通多少道門秘法,眼前的這一手,也是他的手段之一。
可惜陳朝也是猛然轉身,在那些浩蕩氣機之前,他猛然一刀插向道人心口。
中年道人有些愕然,然後恍惚。
他是怎麽都無法想到,陳朝到了這會兒居然還有力氣能遞出一刀的。
陳朝拔出手中斷刀,再度插入,不斷重複這個過程。
“去他娘的什麽癡心觀,你要殺老子,老子今天就殺你,至于别的,老子想這麽多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