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崖下的那些年輕弟子,聽到了葉之華之前說的那些話,他們短暫的沉默之後,有人開口說道:“我好像聽到葉師姐說話了,她沒有拒絕?”
“不也沒有答應嗎?”有女弟子有些不滿,看着崖畔,心想這麽好的雲師兄,果然還是自己無法染指的人。
“師妹這話就有些酸了,這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師姐沒有拒絕,那可不就是答應了嗎?”
有男弟子感慨道:“原來葉師姐一直以來都沒有拒絕雲師兄的心思,那他們這麽多年,還真是有些浪費了光陰。”
那被人嗆聲了的女弟子冷哼一聲,轉身便走,根本沒有辯論的心思。
那剛開口的年輕弟子看到這一幕,愣了愣,不知道爲什麽師妹會這麽就生氣了,不過很快在他身邊,便有弟子碰了碰他的肩膀,小聲道:“師兄,趕緊去哄哄,師妹你都敢欺負,當心明日師父便讓師兄你下山雲遊。”
那弟子疑惑道:“我也沒說什麽啊?”
聽着這話,周圍忽然響起了好幾聲笑聲,氣氛還是很歡樂。
其實癡心觀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這裏沒有别人所想的那般森嚴,而是十分随口,一點都不像是道門道首應該有的樣子。
觀主站在遠處,看到了雲間月轉身離去,大概便是去換衣服了,這才心有餘悸地轉頭,看向在場的幾位老道士,輕聲道:“各位師叔,事情已經處理好了,可還滿意?”
幾個老道士冷哼一聲,對這個結局還算比較滿意,至少雲間月的道心沒有就此崩碎,但也很快便有老道士開口說道:“這兩人以後若是結爲道侶,最好也不要影響修行,不然我們還是要找你的麻煩。”
觀主皺眉,有些不解道:“這之後的事情與我何幹?”
“你不是觀主?觀中的事情,不該你負責?”
幾個老道士異口同聲,倒也沒有多說,說完這句話之後,便自顧自離開。
最後隻剩下那個白眉老道士站在此處,看着那邊崖畔,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有着許多緬懷的情緒,曾幾何時,他也是這般年少,朝氣蓬勃,那個時候自己也有喜歡的女子,也有女子喜歡自己。
隻是過了那麽多年,那些曾經和自己有關聯的女子,早就化作黃土,甚至于别的親朋好友,如今也早就死去很多年了。
大道之行,很多人選擇不找道侶,選擇早早便和塵世間斷開聯系,便也是擔心這一點,自己活得越長,便越是孤寂。
觀主看向這位觀中的長輩,輕聲道:“師叔節哀。”
這種感覺他自然也能體會,大道之行,走到最後,反正都是要分開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便不開始。
沒有開始,便沒有結束。
不去種下那顆種子,便不用看到花枯萎的那一天。
白眉老道士笑眯眯說道:“太平道那幫人往日裏便是用這話來說咱們的,他們認爲經曆才是必需的事情,至于結果如何,其實不重要,不管結果好壞,至少你要先開始,就像是那小子一樣,憋了那麽多年,這會兒才忽然想通,其實就有些像是太平道那幫道士了。”
好似是知道觀主在想些什麽,老道士開口說話的時候,意有所指。
觀主微笑道:“其實兩脈不隻是修行理念的不同,要不然早就合流了。”
道門如今自然還是世上最強大的修行流派,但太平道和長生道卻一直都是分割的狀态,若是有朝一日兩脈合流,那其實才是最強大的道門。
白眉老道士收回視線,然後轉身,緩慢朝着山下走去。
觀主在原地看着,沒有說話。
之前老道士說最後的時光一定會世間走走,但觀主其實也看出來了,這一次出關,這位師叔便已經是壽元不多了,大概也沒有多久可活了,此刻下山倒也是印證了自己的看法。
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些傷感。
他猶記得當初上山,便是這位師叔在山門前等他,帶他一起上山。
道門修士,尤其是長生道一脈的道門修士,隻怕是人人都知道一句道門前代大真人留下的詩詞,“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可長生長生,到底又在何方?
……
……
雲間月換了一身月白道袍,洗好了那個琉璃瓶,這才重新來到崖畔。
葉之華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兩條大長腿就在崖畔一晃一晃的,看着像是擺動的秋千。
雲間月鼓起勇氣,來到葉之華身側坐下,然後遞出那個琉璃瓶,葉之華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将那瓶子接過,然後這才将其打開,取出那朵白花。
月光灑落在白花上,看着有些特别的美好。
“有什麽想說的,可以說。”
葉之華看着那朵白花,随意開口。
雲間月本來正準備說話,聽到這句話,又有些緊張起來,手心滿是汗水。
葉之華有些嫌棄地遞過去一張白手帕,說道:“擦一擦。”
雲間月接過來之後,仔仔細細将手都擦了一遍,這才後知後覺說道:“原來師姐有些潔癖。”
葉之華點點頭道:“是有一些,但還好。”
雲間月沒說話。
葉之華皺了皺眉,說道:“說話。”
雲間月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隻是有些茫然。
“之前在山道上說了那麽多,此刻在我面前便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葉之華看了一眼天上的那輪明月。
雲間月問道:“師姐也想聽那些故事嗎?”
葉之華平淡道:“我自從上山之後,便再也沒有下過山,世間那麽多事情,我自然也想知道。”
雲間月哦了一聲,很快便笑了起來,輕輕開口,說起自己這些年的那些經曆。
雲遊世間這種事情,很少有修士會去做,因爲在他們看來,修行是很美妙的事情,何必浪費那些時間在世間去走。
雲間月說道:“我去過南海,出海之後,看到大梁朝的那些漁民在深海打撈我們修行所用的那些東西,每天都會有人死,但每天都會有新的人出海,師姐覺得這樣的事情我們是否有錯?”
葉之華微微蹙眉,對于雲間月要說的,她想過很多,但卻沒有想到雲間月最後卻是在說這個。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很正常。”
葉之華搖搖頭,把目光從這朵白花上移開,然後才看向雲間月,平靜道:“你想做的事情,也不見得能成,便是這個道理。”
雲間月臉頰有些紅,心想我都沒有說我要做什麽事情,怎麽你好似就知道一樣。
葉之華說道:“你比我快了一步。”
雲間月自然知道葉之華說的是自己在破境上,比她快了些。
他也知道師姐同樣是個很驕傲的人,正想着要怎麽去解釋這樣的事情,但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師姐,我一直想告訴你,其實我的天賦要比你更高些。”
雲間月很是認真,看着葉之華說道:“如果不是這些年我這樁事情想不通,大概早就已經破境了,哪裏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葉之華沒有笑,她也隻是看着雲間月,說道:“之前那麽多年不敢說些話,現在便好像是關不上那道門,一股腦要說很多?”
雲間月點頭道:“這些年一直以爲師姐不喜歡我,自然便有很多話想要給師姐說但一直沒說。”
葉之華沒說話,隻是看着他。
雲間月那些千言萬語,此刻便都堵在了嘴邊。
“雲間月,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你告訴我你喜歡我,但我還是說我不喜歡你,你會怎麽樣?道心是否會破碎?”
聽着這話,雲間月的臉色變得有些微妙,這樣的結局他自然想過,這是最糟糕的結局,如果自己說了喜歡之後,還是被拒絕了,自己會怎麽辦。
“大概真的會很傷心,但是道心破碎這件事,應該不會,喜歡師姐是我的事情,師姐不喜歡我,那也是師姐的事情,即便師姐拒絕我之後,我也可以繼續喜歡師姐,這樣一輩子,也沒關心。”
雲間月說話的時候其實有些憂傷,他其實也很傷心,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不得很多年都傷心?
葉之華搖頭道:“沒出息。”
“我要是你,我會去想,我雲間月這麽了不起,是道門這一代裏最了不起的年輕人,我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那是你的損失,犯得着傷心嗎?”
葉之華神情平淡,看不出來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雲間月皺眉道:“師姐會這麽想,但我不是師姐,我反正就不這麽想。”
他這會兒有些賭氣,看着就像是個小孩子。
就像是當初他在觀中的時候,聽到什麽不好的話,便要和人辯論一番,那會兒觀裏的年輕道士們都覺得這個師弟脾氣太倔,覺得他之後不見得有什麽成就,于是那些本就比他更大的道士便會捉弄他。
“那會兒和人吵架,超不過便隻有哭鼻子,在那條小溪旁,很吵。”
葉之華看着雲間月,皺眉道:“我那會兒也覺得你沒出息。”
雲間月一下子變得有些尴尬,輕聲道:“原來那會兒師姐都知道。”
葉之華沒說話。
雲間月忽然說道:“後來是師姐?”
那會兒他受了欺負,本來也不是大事,他也沒告訴師長們,但之後很快便沒有師兄們再欺負他,原本他覺得這或許是某位師長知道了這件事,這才開口阻止,但此刻想來,事情哪裏有那麽簡單。
應該是眼前的這位師姐才是。
葉之華沒有反駁,平靜道:“不過是覺得你太吵,你還是個孩子,總不能解決你,解決不了,自然也就隻能解決他們了。”
雲間月嘟囔道:“可師姐那會兒不也是個少女?”
葉之華比他大不了多少,那會兒自然也還小,不如那些師兄的年紀大,境界高。
葉之華沒有細說,隻是淡淡道:“解決他們從來都不是什麽麻煩的事情。”
雲間月哦了一聲,剛要開口,這才發現自己想要問的什麽事情,對面的師姐已經回答過了。
于是他隻是沉默。
不過片刻之後,雲間月又笑了起來,“原來師姐那會兒開始便已經關注我了。”
葉之華沒有反駁,隻是拿着那朵白花,靜靜看着他。雲間月被她看得有些恍惚,很久之後,才輕聲喊道:“師姐。”
葉之華淡淡嗯了一聲。
雲間月又問道:“師姐真的不會笑嗎?”
葉之華搖搖頭。
雲間月皺眉問道:“那爲什麽沒有看到師姐笑過?”
葉之華反問道:“你覺得這麽多年,我有什麽事情是值得開心的?”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山中修行,過些年便破一次境,對于别的修士來說,修行多年,在某個境界前終于撕開那道屏障,跨入其中,自然是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對于葉之華來說,那些事情,不過就是尋常的事情,哪裏有什麽值得開心的,尋常而已。
至于别的,師長的獎賞也好,還是某一門道法自己融會貫通了也好,都是尋常事情,也沒有什麽值得開心的。
雲間月變得有些惆怅,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師姐到底會因爲什麽而開心。”
葉之華看着他,沒有急着說話,隻是過了很久,才輕聲道:“你變得有出息的時候。”
雲間月下意識哦了一聲,然後後知後覺地便笑了起來。
他的眼睛裏有光,一下子便綻放了。
葉之華看着他,忽然覺得此刻眼前的這個年輕道士的眼睛才是世間最美的景色。
雲間月忽然開口,笑着說道:“師姐,我很喜歡你!”
葉之華沒回答。
雲間月又說道:“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
葉之華還是沒說話。
雲間月不再說話,就是這麽看着對方,等着他想要的答案。
葉之華過了很久,才說道:“知道了。”
雲間月不太滿意。
葉之華不想理會這個煩人的師弟。
雲間月有些失落,委委屈屈,像是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獸。
葉之華微微蹙眉。
雲間月輕聲道:“師姐……”
他故意拖長了尾音,聽着便有些黏人,更多的好似便是撒嬌。
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要是有其他修士知曉這位道門天才會這個樣子,隻怕是要驚掉下巴。
但葉之華無動于衷,始終沒有開口,說出那個雲間月想要的答案。
葉之華看了他幾眼,感受得到這家夥失落的情緒。
“别看了。”
她忽然淡然開口,但一雙眸子卻是看着那輪明月。
但崖下的那些年輕弟子便已經感受到了一股特别的氣息,知曉葉之華的那句話是對他們說的。
年輕弟子們很快起身,有些戀戀不舍的看了這邊一眼,然後打了個哈哈,紛紛離去。
雲師兄很好說話,脾氣不錯,他們大概還敢和他開玩笑,說幾句無關輕重的話,但這位葉師姐可不是這樣的人,她清冷的性子,在觀中可是出了名的。
“觀主。”
葉之華又開口。
在整個癡心觀裏,大概不會有太多人敢這麽開口對觀主說話。
那位一直在遠處看戲的觀主揉了揉額頭,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境界高妙,如果一直都在這裏,葉之華是不會知道他的存在的。
不過既然那個丫頭已經開口,觀主也就摸了摸鼻子,身形消散。
崖畔這邊,已然無人。
葉之華這才收回視線。
雲間月還是在等那個答案,雖然他已經知道好似等不到了,但還是想要堅持一下。
可葉之華無動于衷。
雲間月徹底失望,再也不做期盼。
但下一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手心好似多了一塊冷玉。
那種感覺很特别,他甚至忍不住地去用手指蹭了蹭。
然後他便聽到一道輕微的鼻音。
他正要低頭去看看,一道聲音就在這裏響起,“别看。”
雲間月錯愕地擡起頭。
但他已經明白了。
是葉之華牽起了他的手。
但很快,一道有些嫌棄的聲音又再度響起,“沒出息,緊張什麽,出這麽多汗……”
……
……
南湖之畔,書院小院。
回到神都之後的謝南渡,這些日子做的事情很少,幾乎便是每日往返于藏書樓和小院,白日出門,深夜而歸,那座藏書樓裏其實沒有太多劍修之法,看了那麽些日子之後,也差不多看完了。
劍修們的修行之法,每個人都不同,謝南渡大概便是走的觀千劍之法而修一門劍道的路子,她甚至嘗試過同修數門劍修之法,用來禦使那麽多不同的飛劍,但後來想了想,她還是放棄了這樣的想法。
今夜回到小院那邊,婢女柳葉很快便迎了上來,遞給謝南渡一封信。
謝南渡看也不看,隻是平淡道:“師兄的信又來了?”
這些日子,她和北邊的那位師兄信來信往很多,雖然很多次都是她寫信過去,很久才會得到回複。
其實光是北邊回信的頻率,她便知道那場大戰如今打得很是艱難。
那位師兄從來不在信中提及這些事情,謝南渡也從來不問。
如今距離上一封回信,已經有大半個月了。
柳葉搖搖頭,輕聲道:“不是,小姐,這信是從雨水郡來的。”
雨水郡?
謝南渡微微蹙眉,很快想起原來是那個家夥。
她接過信來,坐到了那張椅子上,随口說道:“烤兩個紅薯吧。”
柳葉嗯了一聲,便要去拿紅薯。
謝南渡想了想,忽然又說道:“算了,我自己來烤。”
她坐到爐子前,抽出信封裏的信紙。
這是陳朝在進入那片遺迹之前寫的信,不是太長。
柳葉開始生火,但同時也在關注自己小姐的神情,這些日子小姐很忙,沒有去摻和神都裏這些有的沒的的事情,看似全心全意都放在修行上,但實際上她也能看得出來,小姐空下來的時候,其實是真的不太開心。
這至少精神不太好。
很快,謝南渡便看完了那封信,揉了揉掌心。
火爐的火也生了起來。
她拿起那兩個紅薯,放在爐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此刻的天空繁星點點,已經入夜。
魏序站在湖畔,看着那片星光灑落湖中,沉默許久。
忽然湖畔響起些腳步聲,他方才轉頭,看向來人。
那人恭敬對魏序行禮,輕聲道:“魏先生。”
魏序微微點頭,沒有多說。
那人也沒有再說話,隻是看着眼前的魏序,如今神都上下,誰都知道這個看似尋常的書生很不尋常,他既然是有求于他,自然而然便不敢放肆。
實際上即便沒有什麽請求,光是魏序忘憂境修士的身份,他們便更不敢做些什麽。
魏序沉默了很久,然後朝着湖畔走去,走得并不算太快。
那人跟上,走了許久,才鼓起勇氣說道:“先前已經問過魏先生,是魏先生有意,我才敢來到這裏,如今先生見了我,總要說些什麽話才是,要不然我無法交代。”
魏序點頭道:“我自然知道,隻是你們難道不覺得,在書院裏談這些事情,會有些糟糕?”
那人早有準備,從懷裏摸出一個小鈴铛,那是青銅所鑄,看着很是古樸,很是尋常,就像是這個書生一樣。
但誰都清楚,所謂的尋常,其實根本不尋常,不管是書生,還是這個鈴铛。
魏序感受到周遭的氣息隔絕,感慨道:“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們還真是有些明白。”
“但老師此刻還在書院,哪裏說得上安全?”
魏序搖了搖頭。
那人輕聲道:“院長此刻理應在閉關,一路南行,院長大人理應是有些感觸,如今歸來,自然有些想法。”
魏序沒有說話。
那人繼續自顧自說道:“院長這樣的人物再強大,也總歸有日會離開塵世,若是以前,魏先生自然是最好的繼承人,但如今可不同了,院長收了謝氏的少女,謝氏和魏氏,這之間的東西,魏先生難道不知道?”
魏序平靜道:“我和師妹,隻要是在這書院一天,便自然是一天的師兄妹。”
那人不以爲意,早就知道這樣的答案無法打動魏序,随即便開口笑道:“若隻是這謝氏的少女,想來魏先生您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她畢竟年幼,而院長年高。”
魏序不說話。
“可院長這次南行,似乎不隻是見過那些老朋友,當初神都有個讀書人,同樣是院長門下,而後卻不得不離開神都,魏先生肯定還記得。”
那人看着魏序,很是淡然。
世人都知道院長效仿前賢,一生隻願意收徒七十二人,這七十二人裏,魏序自然也是極爲靠前的存在,但卻除去他之外,别的弟子也不是對他毫無威脅。
魏序問道:“老師去見了他?”
那人點頭,平靜道:“一點不錯,據我所知,當初院長對他的期望,隻怕是不比對魏先生少,如今院長南行,再去見他一面,是什麽意思,難道魏先生不知道?”
魏序沒說話,隻是看着那湖面,眉頭微微蹙起。
那人繼續說道:“魏先生這樣的人物,常年侍奉在院長身側,又早早踏足那個境界,理應是書院下一代的院長才是,若是這個位置最後要給别人,那反倒是讓人不可接受的事情。”
“老師自然有自己的決斷,我何必多憂。”
魏序還是很平靜,看着好像是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實際上很多年前,院長便贊揚過眼前的魏序,說他每逢大事有靜氣,這性子很是難得。
那人直白道:“其實魏先生清楚,若是不擔心,哪裏有我們的這一次見面。”
魏序沒有說話。
那人也不說話。
談判這種事情,其實說得多的那一方一定會陷入被動,魏序沉默寡言,又未必不是存的這種心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魏序才緩緩說道:“說一說。”
那人露出些微笑,他自然知道魏序最後是要說這句話的。
他們耗費了那麽多精力,可不是爲了就和魏序白白說些閑話的。
“我們會全力幫魏先生坐上這書院院長的位子,但在那樁事情上,先生也得幫忙,這座天下,可從來都不是某一家的,大家推選他坐上皇位,不是讓他的後人來打壓我們,也不是讓他做現在這種事情的。”
那人感慨道:“前朝與士大夫共天下,是個什麽結局,魏先生想來很清楚,再更前朝有人與讀書人共天下,是什麽結局,魏先生讀過史書,也很清楚。隻是連我也覺得奇怪,咱們這位皇帝陛下,竟然異想天開到了這個地步,選擇這麽做,可沒有人會接受。”
魏序輕聲道:“與世家大族共天下,這二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那人點頭贊許道:“是這個道理,這是規矩,規矩便是要遵守的,誰想改這個規矩,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大梁王朝當初之所以定鼎天下,除去抓住了時機之外,自然也離不開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而後很多年,大梁朝自然也是投桃報李,一直是和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共天下的,但如今,局勢正在悄然發生變化,他們這些人,自然也就無法接受了。
魏序說道:“其實有時候變一變,大概也沒有什麽問題。”
那人聽着這話,微微蹙眉,然後譏笑道:“魏先生若是個尋常讀書人,說這種話,大概真沒有什麽問題,但魏先生既然出身魏氏,那麽說這些話,便是不妥。”
魏氏,那是大梁朝唯一能夠和謝氏平分秋色的世家大族。
魏序沒有再說話,隻是看着湖面。
……
……
書院深夜,一片安靜,除去藏書樓那邊有些光亮,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院長走出住處,仰頭看着滿天繁星。
今夜的星光很足,分外明亮。
甚至能夠比肩明月。
修行到了忘憂境界的修士,其實多多少少都有些觀星的本事,院長看着那遙遠的星辰之間,看着那顆如今無比明亮星星,有些感傷。
他自然知道那顆星星如今意味着什麽。
那是自己的老友。
那位萬天宮的道門大真人。
兩人相識多年,之前已經見了最後一面,雖然也知道他會在不久的将來死去,但真看到這一天的時候,也是很感傷。
修行他這個境界,雖說可說踏足大自在,但實際上,沒有得到長生,也就是說不上自在,如今這般便是這個道理,那個家夥要死了。
院長收回視線,想起很多往事,最後搖了搖頭。
随着歲月不斷地抹過,無數的好友自然會先後離去,這是天地至理,他也無法違抗。
不過老死已經是極好的事情,同他比較起來,之前那個黑衣僧人的死法,其實很有些糟糕。
他本就該再活很多年的。
該活到現在,甚至要死在他後頭。
但他還是死了,死在自己的前頭。
院長有些感慨,然後便看向了那邊湖畔,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但很快他的神情也變得自然起來。
他搖了搖頭,神都這個地方,一向會有很多事情發生,不管是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都會看到,這一點根本不會改變。
“怎麽選,都在你的心裏,最後是不是選錯,這又怪得了誰呢?”
……
……
溪山之上,星光灑落一座溪山。
無數萬天宮的道士都出現在了山中,不管是閉關的還是沒閉關的,此刻都看着後山某處的一座小道觀。
在那邊,有個少女蹲在道觀外哭泣,她很傷心,眼淚一直滴落,好些道士在不遠處看着,都覺得很心疼,但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誰都知道,這會兒不管是誰,不管誰用她最喜歡的吃食去哄她,都哄不好她。
因爲這會兒的傷心,對于少女來說,是最傷心的事情。
道士們在這裏等着。
有個中年道人忽然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道觀門口,看着那裏面,問道:“老真人不肯再見我們一面?即便不見我們,但聖女如此傷心,怎麽也要再見一面才是吧?”
道觀門口站着兩個道士,聽着這話,隻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老真人有言在先,說是今夜隻見宮主一人,若是宮主不能破關而出,那便誰都不見。”
那中年道人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就要往裏面走去,這等大事,他實在是不能接受,怎麽都要到那位老真人面前去再聽些教誨。
“幹什麽?”
一道威嚴的聲音驟然生起,一個面容尋常,但渾身上下卻透着肅穆的道士忽然出現這裏,看向這邊,臉色難看道:“你們連老真人最後的願望都不管了?”
“宮主!”
看到這位道士出現這裏,人們紛紛見禮。
萬天宮宮主卻沒有理會,匆匆破關而出的他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是遭受了不少的反噬,但既然是山中有如此大事,他哪裏又會在意,越過衆人,他很快便踏入那座小道觀裏。
來到其間,看到了院中坐着的枯瘦老道士。
那便是那位道門大真人,也是如今萬天宮裏輩分最高的存在。
早些時候去神都,他還算是有些精神,但如今氣血枯竭衰敗,早就如同一截枯木了。
萬天宮真人來到他身前,認真行禮,叫了一聲老真人。
老真人看了他一眼,有些慈愛,然後伸出了枯瘦的手,輕輕放在他的頭頂,一道道精純的氣機便湧入了他的身軀裏。
萬天宮宮主的臉色頓時變得好看許多,他看着這位老真人,有些不忍道:“老真人何必如此,我這小傷養些時日也就好了。”
老真人收回手掌,緩緩開口說道:“反正都是快要死去的人了,最後能做些什麽,便做些什麽吧。”
萬天宮宮主蹲在老真人身前,輕聲道:“弟子聆聽老真人教誨。”
老真人看着他,一雙渾濁的眼睛裏有些眷戀,他很快說道:“我這一次去神都,做了那樁事情,不是想讓萬天宮卷入其中,也不是爲了這道統考慮,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思。”
這一次他去往神都,親自去見那位書院院長,很多萬天宮的道士隻是以爲他去訪友,其實很少有人知道,他去那邊,是爲了做一樁事情。
萬天宮宮主點點頭,輕聲道:“弟子雖然不解,但既然是老真人的想法,便定然遵守,真人大智慧,有朝一日,弟子總會明白。”
老真人笑了笑,搖了搖頭道:“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作爲萬天宮的宮主,你理應是要做個有主見的家夥,其實即便是你駁我,我也覺得很好,總之是要有自己的想法。”
萬天宮宮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于是隻是沉默。
老真人說道:“大梁朝積蓄很多年,要掀起風浪,在這片巨浪之中,萬天宮有機遇,太平道是否振興,萬天宮是否能做那道門道首,這些都是你們這些家夥要操心的事情,我不管了,我做這些,隻是遵從本心,如今事情做完了,我還得厚着臉皮求你一件事。”
萬天宮宮主自然明白那是什麽事情,點點頭,輕聲道:“聖女自然會好生教導。”
老真人搖搖頭,緩緩道:“那丫頭是個真人,其實不要讓她去做些什麽,我丢下一顆種子,也不過是澆水了而已,之後如何,讓她自己去走,她一定會開出一朵世間罕見的花,她開花的時候,萬天宮便不會出什麽事情,你隻要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萬天宮宮主一怔,随即用力點頭。
老真人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但好似已經極爲費力。
萬天宮宮主自然也是看出來老真人如今是真的油盡燈枯,已經說不出什麽話來了。
“要不要再見聖女最後一面?”
萬天宮宮主有些不忍心說道:“畢竟師徒一場,如今這般别離,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老真人沒說話,隻是看着天空,那片夜空裏,繁星點點,有傳說每一個死去的忘憂修士,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
“倘若傳說是真的,那麽我一直都在,一直都看着那丫頭……”
老真人艱難地開口,輕聲道:“隻是我甯願傳說是假的,我就此消失在世間,仿佛沒來過一般,其實也是極好的事情。”
萬天宮宮主輕聲道:“老真人境界高遠,弟子不能及。”
老真人沒有說話,隻是看着那片夜空,不知道爲什麽,他的眼睛裏有了些迷惘的情緒。
他修行多年,不知道看過多少的典籍,知道多少事情,按理說世間已經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還如此迷惘的了,可看他這個樣子,分明此刻也還是不清楚一些事情。
而且那些事情,好像是在此刻才突然生出的。
這難道便是生死之間的明悟。
老真人張了張口,有些艱難開口,吐出了一個字。
“天……”
萬天宮宮主微微蹙眉,隐約覺得這個字有些不凡,但天又是什麽意思?
他看着老真人,問道:“老真人,這是……”
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他已經感受不到老真人的氣息了。
他故去了。
萬天宮宮主眼裏滿是悲傷。
這位道門大真人死去,對于萬天宮來說,是很難接受的事情。
不多時,鍾聲響起。
溪山可聞。
道觀外的道士們先是一怔,随即也傷心地低下頭去。
這位道門大真人一直以來便品行高潔,很難有人找到他的什麽問題,故而在整個道門裏都威望頗高。
但如今,終究是化作塵土了。
朱夏還是蹲在道觀門口,看着地面。
那些鍾聲她也聽到了。
地面早就多出了一灘淚水。
她的眼淚一直都在流。
那位道門大真人,對于别人來說,是值得尊敬的長輩,但對于朱夏來說,那是親切的師長,是她這些年,覺得最親切的人。
但此刻也走了。
朱夏很傷心。
那種傷心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她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哭不出聲音來。
于是她便更傷心了。
眼淚越來越多,她便越來越傷心。
然後她委屈地低下頭,繼續有淚水滾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夏才輕輕開口,聲音沙啞,“師父,很好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