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家族,勾心鬥角太多,遠沒有白鹿謝氏的書聲琅琅那樣讓人感到舒适。
所以謝南渡很少來到這裏,她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書院那邊讀書。
今夜要不是因爲某些緣故,她隻怕也不會回到這裏。
來到大堂前,這裏早有好些婢女在将那張大圓桌上擺滿各種散發着香氣的菜肴,一張圓桌極大,卻隻有幾張凳子。
婢女們将那些菜肴擺好之後便依次退去,隻剩下幾人在一側站立,等着侍奉。
百年世家大族的底蘊便在此刻不經意間透露了出來。
等到陳朝心知默默感慨一番之時,一個富家翁打扮的老人從裏面走了出來,他杵着龍頭拐杖,看起來似乎有些腿疾,生得不算高大,但也說不上矮小,一張臉有些富态,皺紋倒是爬上了他的臉,隻是沒有太多,這老人和陳朝之前所見的天禦院副院長有些相似,但是卻有本質上的區别。
兩人給人的感覺是不同的。
老人先是看向謝南渡,有些不滿道:“小丫頭怎麽老是不回來看看,一天到晚都在書院讀書,當心讀成個榆木疙瘩。”
老人的言語裏雖然有些責備之意,但是更多的好像還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
陳朝這麽個會揣摩人心的家夥此刻硬生生沒有聽出這個老人有半點的虛假之意,仿佛真是真情實感。
不過他肯定不會相信這句話裏的感情。
畢竟這個年紀的老人,實在是有太多人生經驗,哪裏是他這個少年可以看得清楚的。
“你就是那個少年?真不錯,這些日子在神都做的事情,倒是沒有給大梁丢臉,也不枉費我們謝氏救你一場。”
老人微笑着開口,聲音裏很是平淡,但還是透露着一個事情,那就是你當初是我們謝氏救的,這種事情你要記住,并且要感恩。
這種感覺不會讓人感到厭惡,反倒是會讓人覺得是理所當然。
不過謝南渡皺了皺眉,對此不太滿意。
她早就不止一次給陳朝說過,要謝,謝她就好了。
當初是她拿謝氏的歉意來做的買賣,付出最大代價的是她,不是别的什麽。
陳朝點頭道:“既然蒙謝氏搭救,自然要感恩。”
他表現得很是謙遜,看着和湖畔的陳朝很是不同。
老人滿意點頭道:“吃飯吧,飯菜快涼了。”
簡單的寒暄結束,正式入席,一張圓桌上隻有幾個人,除去帶着他們進來的謝令之外,便隻有這個老人和兩個沒有說話的婦人,再之後便是陳朝和謝南渡。看着滿桌的美味,陳朝倒是真有些餓了,隻是在這大戶人家吃飯他也是頭一遭,不知道有些什麽禮數,幹脆也就沒有着急動筷子。
老人看了一眼陳朝,微笑道:“給他夾些南海送來的海貝。”
他一說話,便立刻有婢女拿起筷子替陳朝夾了些海貝,但卻不是夾到陳朝的碗裏,而是在别處将海貝處理好,這才将最後的貝肉端到陳朝身前。
陳朝接過,拿起白玉來做的筷子,心中默默感慨了一番。
吃了一塊貝肉,陳朝則是默默感慨這東西真是鮮美,但又想着依着這法子吃飯,怕是一頓飯怎麽都要一兩個時辰,到時候菜都涼了,還有啥意思?
雖說是這樣想,但陳朝卻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感受着口腔裏的貝肉。
“這貝肉從南海送來,最後還是活的,耗費的人力和物力,足夠神都的普通百姓一家吃上一年。”老人看着陳朝微笑道:“而這不過是尋常的一味食材,别的東西,每天進出謝氏府邸,代價比貝肉要大得多。”
陳朝聽着老人說話,也是感慨道:“鍾鳴鼎食,千世之家也就不過如此吧。”
老人聽着這話,顯得很是滿意,說道:“你這些日子在神都驚起不少風雨,若是能在萬柳會上有個不錯的名次,想來神都有不少地方也想親近你,那些地方倒是有不少合适的丫頭,到時候你有看得上眼的,也可以相處一番。”
老人這話說得随意,但陳朝卻是在認真揣摩其中的意思,什麽看得上眼的,什麽别的地方,陳朝頭有些疼,眼前的老人比書院的學子也好,還是那些方外修士也好,都要難應對得多。
這是貨真價實的老狐狸。
陳朝搖頭道:“晚輩一心修行,爲國效力,這些兒女之事,倒是不太在意,不過……”
他欲言又止,又看了謝南渡一眼,自己的意思也表達得很清楚。
老人看了一眼陳朝,沉默了一會兒,感慨道:“我還以爲神都裏傳言的那些事情是真的。”
老人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怎麽可能聽不出陳朝的言下之意。
隻是不願意去聽,不願意接受。
陳朝一愣,轉頭去看了一眼謝南渡,心想你這會兒不幫我?
謝南渡沒有什麽反應。
陳朝硬着頭皮道:“世間傳言,真真假假,真是很難說清楚啊。”
老人呵呵一笑,倒也沒有急着說話,隻是讓婢女給他倒了一杯酒,才微笑道:“這酒名爲百年短,說得便是酒成之後,要在地下埋上百年,才能有些滋味,要是太早便開封,就沒滋味了。”
這言下之意實在是太過明顯了。
“我聽說你早些年在天青縣做鎮守使,常常深入群山之間,殺妖爲生?”
老人又一次看向了陳朝。陳朝正想回答,但卻突然注意到了老人最後的那幾個字,殺妖爲生。
大梁朝的鎮守使殺妖是爲了鎮守一方,殺妖爲生倒是說不上,但陳朝的确還是那個殺妖爲生的人,他殺妖物是爲了妖珠,妖珠是爲了天金錢,這樣的事情不會太隐秘,如果有人想要調查,那麽很容易查清楚。
陳朝平靜道:“身爲一方鎮守使,爲保境安民,自然要肅清妖物,晚輩常入山中,便是爲此。”
被人知曉是一回事,但承認與否又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事實是什麽,更是另外的事情。
老人說道:“倒也是你有心,不然怎麽會爲了朝廷惹上方外修士。”
“其實若不是常常深入山中,隻怕也很難在那夜碰到……南渡。”
陳朝第一次這麽叫謝南渡的名字,覺得有些别扭。
老人有些沉默,忽然道:“這南海貝肉冷了,還不端出去。”
他的聲音其實比那冷掉的貝肉更冷,婢女們趕忙走來,要去端起那盤貝肉,但陳朝卻在此刻開口笑道:“晚輩出身山野,倒是沒那麽多講究,不知道可否讓晚輩再吃一些?”
老人說道:“冷了的東西,就沒有之前那麽好吃了。”
陳朝搖頭道:“有些時候,吃是爲了填飽肚子,若是真心喜歡的東西,其實不管冷不冷,也不會改變看法的,依舊是喜愛的。”
老人說道:“或許冷了的東西還會吃壞肚子。”
“晚輩從小便皮實,溪中螃蟹魚蝦,山中野果,都是吃過的,再吃這海貝,應當沒事。”
陳朝伸手,自己伸出筷子去夾那些海貝,沒有要人幫忙。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有些不錯,和之前比起來,極好不過。
他順帶着還去夾了些别的吃食。
這都是他之前便想吃的東西。
他這個樣子,倒是沒有了之前的拘謹意味。
變得更加随意。
老人看了一眼婢女,婢女自然沉默地退到一側去。
老人沉默了好久,隻是安靜看着陳朝吃東西,桌上很安靜,謝令和當初在禦宴上的那樣,一直沒有發出什麽聲響。
“你這少年,說是出身山野,隻怕也不見得吧。”
“哪裏有什麽普通少年能在神都攪起風雨啊,你來神都這些日子,一樁一樁難道和你沒有關系嗎?那夜禦宴皇後娘娘也曾召見你,這可不是尋常的事情,少年,在此間,不該坦誠相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席間的安靜終于被老人再次打破,這一次他來勢洶洶,沒有了之前的溫和随意。
陳朝擡起頭,認真道:“晚輩從小在渭水畔長大,沒有什麽特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