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看了一眼那個站在自己身前的老人,院長便知道今晚肯定沒有好覺睡了,他随手丢出一把魚食,才有些惱火道:“你那弟子又沒有出事,現在馬上就要來了,你擔心個什麽東西?”
“闆着一張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你……算了……”
院長揉了揉臉頰,想讓自己精神一些。
老人沒有轉身,隻是看着前面,平靜道:“在所有的刺殺裏,其實最兇險的不是最後那個家夥,而是最開始的那一支羽箭。”
在朱夏入城的時候,那些刺客的第一次出手,最先射出的那一支羽箭,看似尋常,但實際上是最爲兇險的,因爲那是最開始,所有人都沒有準備的時候,那一支羽箭足夠突然,而事實也證明,如果沒有陳朝在那一側,那支羽箭肯定會刺穿馬車,順帶着刺穿朱夏的身軀,她身上雖然有一張符箓,但是在那種情況下,她肯定是無法反應過來的,因爲實在是太過于突然了。
如果沒有陳朝,那下場會如何,現如今的老人不敢去想。
院長嘟囔道:“不是沒出事嗎?有那個小子在。”
老人豁然轉過身來,看向院長,怒道:“難道那個少年是你們提前便安排到的,如果不是,今日的事情是偶然,如果沒有這個偶然,我那弟子是不是就真要死去?”
院長一臉義正詞嚴道:“怎麽不是我們的安排,那少年你也知道,他在禦宴裏戰勝了何夷,又是地方鎮守使出身,最是适合應付這些場面,要不然這樣,我們會将他提拔爲左衛的副指揮使嗎?他才多大?要不是因爲他在左衛,我們會安排左衛去接你那弟子入城嗎?!”
院長憋了一晚上的氣,此刻終于釋放了出來,他盯着眼前的老人,話語之間皆是自信,隻是誰又能想得到其實他此刻說的全部都是假話。
關于陳朝爲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的事情,他全然不知情,他不僅自己不知情,他還很肯定那位皇帝陛下也不知情,那下午的事情,絕對就是偶然。
可就是偶然,他也能說出花來!
老人冷哼一聲,雖說對這個說法還不是百分百相信,但此刻倒也不如之前那般氣憤了。
“你們是想要讓他來收獲萬天宮的友情?”
老人有些厭惡道:“你知道我最讨厭的就是你們梁人的心機。”
院長皺眉道:“你可别血口噴人,我們是想和萬天宮結盟,留下些香火情,但這種事情,我們怎麽做得出來?我讀了這麽多年書,你覺得我心裏沒有些羞恥心嗎?”
老人冷笑道:“别人不好說,但你這老匹夫,我是真不相信你有什麽羞恥心。”
雖說是這樣說,但他的情緒其實已經緩和了,不如之前那般了。
院長怒道:“你要是這樣,那我們就打一架,我今天道理講不通,我用拳頭和你講講道理,看看是你更有道理還是我更有道理!”
“老匹夫,你當我怕你不成?!”
老人冷笑一聲。
院長挽起袖子便朝着老人走來,看這個樣子就是要動手。
老人臉色難看,到底也沒有想到這老匹夫是真要動手,不過動手也就動手了,要是真要以修爲對決還好,可眼前這老匹夫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和他像是鄉野村夫那樣,一拳一腿地撕扯。
“你這些年到底在做些什麽,讀書?”
老人無法理解,這位書院院長爲什麽時隔多年,還是那樣,一點都沒有變化。
院長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湖面,說道:“我自然是讀書,而且還有一身的浩然正氣。”
聽着對方這麽說,感受着對方的無恥,老人終于是敗下陣來,主動說起些别的事情。
“那依着你看,是誰在暗處出手?”
事情已經發生了,既然不是大梁朝自己弄出來的一場鬧劇,那麽知道暗處那人是誰便尤其重要了。
院長平靜道:“誰不願意看到萬天宮和大梁朝走得近,那就是誰呗。”
老人皺起眉頭,在方外,萬天宮一直安心修行,說是仇敵倒也有,但是想來那些仇敵也不會想着敢刺殺萬天宮的聖女。
而除去那些仇敵之外,萬天宮唯一的死對頭,便是同爲道門一脈道首的癡心觀了,不過癡心觀這些年來一直鼎盛,這一代的兩位天才,更是被稱爲道門雙壁,極爲不凡,哪裏是萬天宮能夠在短暫的時間裏便能夠超過的。
即便有一個聖女,說起來也絕不如那兩位道門雙壁。
“那人呢,身份查出來了嗎?”
老人看着院長,怒意在眼中聚集。
院長放下衣袖,很淡然地說道:“當然是有結果了,不過和沒結果一樣,太幹淨了,一個出身山野的散修,這麽些年來,在大梁朝沒有任何人和他走得近,在方外他也沒有什麽朋友,像是這樣的人,再查下去又有什麽用?”
“他們既然是要找你們的麻煩,當然手腳都會很幹淨,隻是我沒有想到,他們這幫人還能知道你我之間的舊事,真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啊。”
院長吐出一口濁氣,對這樁事情,他有些不太能忍受。
那件事情本來就是極少數人才知道,但現在被這麽一說,便搞得人盡皆知一樣。
“老家夥,你是不是嘴太大,到處去宣揚過?”
院長面色不善。
老人正要說話,那邊燈籠已經出現,提着燈籠的書生和那個散步消失的小姑娘來了。
院長趕緊整理了一番,見後輩嘛,當然要注意儀态。
朱夏來到亭外,很快就看到了那個一頭黑發,生得俊朗的中年男人,朱夏連忙拜倒,道:“萬天宮弟子朱夏,見過院長。”
還不等院長說話,老人便搶先冷哼道:“起來。”
朱夏很快便站起身來,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身側的師父。
院長笑道:“真是個好看的女娃,白日裏受驚了吧?”
朱夏搖搖頭,一邊打量院長一邊說道:“白日裏的事情不大,弟子沒有被吓到。”
院長微笑道:“道兄,這果然是你的弟子啊,小小年紀,便這般沉穩,想來今後定然是當世英才啊。”
老人皮笑肉不笑,但好在是心情好了幾分。
院長看了一眼魏序,說道:“魏序,去将我床頭那盒子拿來,裏面有我送給這女娃的禮物,記得不要拿錯了。”
魏序點點頭,很快離去。
院長在桌前坐下,感慨道:“你倒是有所不知,你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情,我這座書院啊,如今隻怕是已經被人拆去一半了。”
朱夏乖巧看向老人,認真道:“竟然師父爲我擔憂,弟子有錯。”
老人本來的氣就是因爲朱夏,如今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也就沒什麽氣了,老人有些自責道:“也怪爲師着急了些,若是沒那麽着急,我看誰敢出手?”
聽着這話,朱夏不禁想着幸虧您着急了些,要不然哪裏來今日的事情。
不過想是這樣想,但說她就是不敢說出來的。
這話說出來,自己師父肯定是要傷心的。
老人擺手道:“也罷,既然已經回來了,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想來某些人也知道錯了,要不然也不會拿着禮物要送。”
院長知道這是老人在點自己,倒也沒有表現出來,隻是微笑道:“可否講講今日發生的事情?”
事情結束了,但是卻沒有完全結束。
至少在這樁事情上,還沒有那些人被揪出來。
朱夏點點頭,對眼前的院長,她十分的有好感,當然這裏的情緒更多是敬佩,她原本以爲那位院長會和她師父一樣頭發花白,是個老頭,卻怎麽都沒有想到,院長不僅不老,而且還生得很好看。
這怎麽能不讓人喜歡?
想了想,朱夏開始講起來今天發生的事情、
當然故事,還是從那一支羽箭開始講起的。
如果沒有那支羽箭,自然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
“當時弟子隻覺得遠方有股殺意,然後便聽見嗚嗚聲……”
那個故事不算是太長,所以朱夏說得再慢也是很快便有了結果。
院長微微蹙眉,對這個故事的具體内容還不算是太滿意,隻是他還沒有說話,魏序便已經回來了。
他捧着一個盒子,說道:“那人最後用的是玄光咒。”
聽到玄光咒幾個字,老人微微蹙眉,院長便在等着他的答案。
“這門道法倒也不算是太過稀有,有收藏的道宗便有四五家,從你們之前給出的答案來看,他或許是那四五家的棄徒,當然也很有可能和那幾家無關,畢竟隻要不是獨門秘籍,幾乎不會有人登記造冊把每一個會此門道法的弟子都記錄下來。”
老人感慨道:“事情很麻煩,又是在神都,隻怕沒有個結果。”
雖說他知曉是這個結果,但還是忍不住生氣。
院長看了看湖面,接過魏序遞過來的木盒,然後交給朱夏,這才歎氣道:“牽一發而動全身,今晚睡不着的人還有很多,怎麽可能就你這個老家夥一個人。”
……
……
直到刺殺萬天宮聖女的事情傳出來之後,才有很多人後知後覺的發現,如今的神都,早已經不是什麽風平浪靜的地方,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多事之秋。
仔細算算,從最開始的陳朝擅殺方外修士而驚動一座神都,再到後來的南湖之辯,禦宴之争,再到今日的萬天宮聖女遇襲,這些事情,一樁一件件,在往常的神都,隻怕是一年到頭都沒有出現過,但如今這極短的日子裏便已經出現了不止一次,而且每一件都和那個少年好像是有些關系,這說明了什麽雖然還不得而知,但是神都陷入動蕩,幾乎已經是必然的了。
更何況還有萬柳會尚未舉行。
正如院長所說,今夜不會有太多人睡得着。
作爲大理寺卿的韓浦便是其中一個。
作爲大理寺卿,平日裏他讓朝廷上下不知道多少官員懼怕,但今夜在得知了那樁事情之後,他已經砸碎了好幾個驚堂木了。
就在大理寺的大堂上,韓浦看了一眼擺放在身側不遠處的第三道聖旨,臉色陰沉得可怕。
堂下大理寺大小所有官員此刻都安靜站在原地,低着頭,不敢擡頭和這位大理寺卿正面對視。
“說話啊!你們一天天都說自己如何如何有本事,如今事情來了,你們怎麽都不說話了?真要本官一個個去問?!”
韓浦的聲音很冷,像是山間最冷的風吹過,讓人不寒而栗。
但堂下還是沉默。
“查啊,有消息了嗎?那老家夥是從什麽地方出去的,那些刺客出現在那樓上之前,又是從什麽地方出去的,好好去查,本官要的是答案,答案!”
韓浦一拍桌子,怒道:“還不快去!”
他這麽一開口,堂下的官員便不敢停留,紛紛離去,各自忙碌起來。
雖然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這麽忙碌會不會有實質性的意義,但他們很清楚,要是不看着在賣命,就真的會被那位大人折磨到沒命。
韓浦冷哼一聲,坐在案後,不斷地敲擊桌面,一雙眼睛仿佛早已經看穿了大理寺,落到了極遠的地方。
……
……
謝氏祠堂。
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那個少年又做成了一樁不錯的事情,這些日子神都發生的事情都和他有關,到底是誰在推波助瀾?”
坐在祠堂外的那個老人微笑道:“恐怕現在沒有誰比陛下更想知道他的身份,到底是不是那幾家破落戶呢?”
老人的聲音變得有些興奮,說道:“那些破落戶這麽些年了,一直在搞些手腳,如今是不是障眼法也很難說,不過不管怎麽看,那個少年還是有些不錯,那丫頭和他走近一些,倒也說不上壞事。”
祠堂外的老人感慨道:“那就說不好了,不過這些小娃娃裏,肯定有不少人已經很讨厭他了。”
老人笑了起來,“這些沒來由的厭惡,真的很像是當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