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陳朝,好像就是後者。
但他很清楚,不是。
如果沒有自己在天青縣幾年的作爲,沒有他殺那幾位煉氣士,沒有來神都之前的手段,那麽即便他在南湖畔說一萬次這樣的話,這位鎮守使也不會在意。
“我知道,你在天青縣殺那幾個煉氣士,也不是爲了護着我大梁的龍脈。”
鎮守使那雙眼睛看着陳朝,好似能把他所有的想法都看的清清楚楚。
陳朝說道:“下官是爲了大梁。”
當日的情況便是這樣的,甚至于如果他們說願意放過自己,故事會怎麽發生,也不見得。
但過程不重要,結果永遠才是最爲重要的東西。
鎮守使看着陳朝,有些疑惑道:“在南湖畔的事情你不否認,爲何這樁事又如此?”
陳朝隻是重複道:“那些煉氣士要毀我大梁龍脈,下官身爲一地鎮守使,自然應當如此做。”
鎮守使笑了笑,說道:“那倘若我此刻便讓你官複原職,繼續去天青縣做鎮守使呢?”
這是不是威脅說不清楚,因爲作爲大梁鎮守使,他真有這個能力,一句話,便可決定陳朝的生死。
“鎮守使大人不會這麽做的。”陳朝的臉上沒有半點畏懼的神情,即便他很清楚自己此刻去到天青縣就是個死字。
“你的案子已經結了,朝廷在百姓面前沒有放棄你,你無罪,但方外修士又會怎麽想,朝廷爲了安撫他們,将你調出神都,他們可以殺你,以此緩和雙方關系。”鎮守使看着陳朝,平靜道:“爲你一人,我大梁朝要付出如此多的代價,你覺得值得嗎?”
陳朝再次平靜道:“不會的。”
看着鎮守使,陳朝緩緩說道:“至少現在不會,現在下官若是死了,百姓們會如何看朝廷,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又會怎麽去看朝廷?爲朝廷賣命,下場便是這般,以後誰還敢爲朝廷賣命?”
鎮守使頗有些欣賞地看着他,說道:“之前翻看卷宗的時候,說你沉穩,心思缜密,我倒是有些存疑,看你這般,的确遠超常人,不錯。”
“謝大人誇獎。”
陳朝再次行禮。
鎮守使再次問道:“神都現在很多人想知道你的身份。”
陳朝不是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了,但此刻依舊是保持沉默。
這一次是問題,但他卻還是不想回答。
鎮守使說道:“你以爲你不說,我便查不到?”
陳朝平靜不語,隻是沉默。
鎮守使忽然自嘲道:“我還真是查不到最後的結果,大概能确定你是那幾家破落戶之間的一家後人。”
陳朝搖頭道:“不是。”
鎮守使笑了起來,聲音爽朗,這一次不像是秋天的風,隻有些純粹的高興之意,“你覺得你這個謊話說的怎麽樣?”
陳朝隻是有些木讷說道:“不敢欺瞞大人。”
鎮守使輕聲道:“你的身份是什麽,我其實也不操心,在我大梁朝有很多鬼,我隻關心你會不會是其中一個。”陳朝說道:“之前宋指揮使曾言,我大梁朝隻有兩個地方沒有鬼。”
鎮守使倒也不隐瞞,直白道:“我鎮守使一脈,乃太祖高皇帝設立,到了如今,已有兩百餘年,如今的鎮守使一脈,比起當年,自然不如,大梁朝妖邪橫行,底層百姓受苦,自然是我鎮守使一脈的錯。”
陳朝一怔,沒想到眼前的鎮守使竟然會這麽直白。
他想要說些什麽,卻很快被鎮守使打斷,“你這個鎮守使的官職,也是買來的。”
陳朝沉默,這樁事情他無法反駁。
如果說鎮守使一脈有極大的問題,那毫無疑問,可他卻也是問題的一部分。
“隻是宋斂說的不錯,我鎮守使一脈中雖有廢人,卻不容有鬼。”
鎮守使平靜道:“每一個鎮守使的卷宗,此刻都在我府上,他們是如何坐上鎮守使位置的,一切都有記錄,他們身後是誰,和誰有些牽連,我全然都知曉,除了……你。”
不等陳朝說話,鎮守使便說道:“數年前替你操作的那個家夥,如今便在大理寺的大獄裏,不知道你是否見過他,聽過他日複一日的慘叫。”
陳朝還是保持沉默。
“我也沒想過,那幾家破落戶竟然會想到在我大梁朝的最不顯眼的地方安插這麽一個人。”鎮守使有些感慨,但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厲色。
陳朝茫然道:“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說些什麽。”
鎮守使沒有說話,就是這麽看着他。
陳朝忽然問道:“他們不是大梁朝的百姓?”
他這話有些怪,一時間讓鎮守使都有些恍惚。
鎮守使反問道:“他們是大梁朝的百姓?”
陳朝搖了搖頭,笑了笑,“下官不知道,但下官是。”
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朝的神态極爲放松,就像是說一件很尋常的事情,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故而也就顯得無比真誠。
他生平間說過無數謊話,每一次都能表現得無比真誠,這一次,卻是讓誰都看不出來他是不是真的真誠。
也就看不出來他說的是假話還是真話。
鎮守使忽然看向陳朝,眼中是洶湧的潮水,讓陳朝一時間精神恍惚,“我可以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我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鬼!”
他的目光如劍,讓人很不适應。
即便是陳朝這個神藏武夫,此刻也是臉色蒼白,頭痛欲裂,那句話一道道落在自己的腦海之中,反複質問。
陳朝感受到了比之前更爲劇烈的壓迫,那種巨大的壓力此刻讓他很是難受。
“我在等一個答案。”
鎮守使很平靜,但此刻的他像是一座黑色的山,就在陳朝身前,若是那個答案讓他不滿意,或許這座山便要壓下,将陳朝碾成肉泥。
陳朝很艱難地張口,吐出那個答案。
“不是!”
……
……
皇城的東南角有一片院子,也有一片湖,隻是比起南湖,要小很多很多。
湖畔也種了很多柳樹,如今陽光不錯,灑下的時候,湖畔便斑駁一片。
院長緩緩從這湖畔走過,身旁無人。這次入宮,沒有任何人知曉。
皇城裏所有人都知道,這片湖沒有皇帝陛下的明召,是不得入内的,當然,那位院長不在其列。
一身長衫的院長緩慢朝着前面走去,最後來到了另外一個男人身前,這才停下。
“見過陛下。”
院長微微躬身,神情淡然。
皇帝陛下今日隻穿了一身長袍,并未身着帝袍,院長開口之後,這位皇帝陛下才說道:“這麽些年了,朕還是很不喜歡這個地方,太潮。”
院長微笑道:“大梁朝曆代皇帝陛下都在此處,陛下又怎能例外?”
大梁皇帝皺了皺眉,雖說還是不悅,但卻沒有反駁,他隻是看着那片湖感慨道:“若是當初不曾發生這麽多事情,朕也不會這般累。”
院長深以爲然道:“倒也是,沒有這些事情,陛下這會兒早就是一具屍體了,說不定骨頭都早爛完了,哪裏會累呢?”
大梁皇帝怒道:“老匹夫,你在胡說些什麽?朕這般武道境界,即便身死,屍骨哪裏容易腐朽?”
院長毫不在意皇帝陛下的怒意,隻是自顧自說道:“陛下要是死了,屍體會不會腐朽,有什麽重要的?”
大梁皇帝冷哼一聲,“朕也不想和你這老匹夫來講這些歪理。”
“别啊,陛下,别的不說,講道理這件事,天底下還有誰比我更擅長?”院長挑了挑眉,滿臉自得。
“你這老匹夫,覺着你的名聲很好?”大梁皇帝冷笑一聲。
不過片刻後,他便一揮袖,“罷了,朕今日是要和你說正事的。”
院長哦了一聲,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方外修士境界高妙,或許可以輕視大梁皇帝,院長這個哦看似如此,但實則不然,他之所以這般随意,和境界無關,而是他和眼前的皇帝陛下,是很好的朋友。
他們的友情已經有很多年了,早在當年眼前這位皇帝陛下隻是少年的時候,兩人便是朋友了。
因爲是朋友,所以便可不在意。
若是朋友之間都要恪守君臣之禮,顯得那般謹慎,那還做什麽朋友?
大梁皇帝忽然正色道:“那個少年今日在南湖惹了些禍,你知道?”
“那孩子吵架的時候,我便在湖畔小院,聽着那些聲音,覺得很有意思。”院長輕聲道:“若不是已然将最後一個弟子收了,我還想收他做弟子。”
這話他之前已經在南湖說過了。
如今再說了一遍。
大梁皇帝皺眉道:“那個少年的身份,你知道?”
院長無所謂道:“陛下查不出來,不就是那幾家嗎?”
大梁皇帝平靜道:“那幾家倒也沒什麽,我就怕不是那幾家。”
院長微微一思索,便有了答案,笑道:“如果是那一家,好像也太簡單了些。”
大梁皇帝看着湖面,平靜道;“朕有心病。”
院長說道:“那也不幹一個孩子的事。”
大梁皇帝說道:“朕想見見他。”
院長說道:“聽說那位鎮守使,已經召他入府了。”
大梁皇帝沉默了,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