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口風極緊,一些消息靈通的,也隻是知曉那邊昌遠街發生了兩樁命案,幾人的死法蹊跷,但是并沒有明确得知那是妖物所爲。
因此并沒有太過慌亂的情緒在縣城中蔓延。
黑夜之中,昌遠街的一面街口處,知縣糜科正和一衆衙役蹲守在此處,皆是緊張的看着夜色裏的昌遠街。
“陳鎮守使在幹什麽,怎麽還不來?”
糜科扭頭看了一眼遠處,沒有看到什麽人影,懸着的一顆心更是七上八下的,現在眼瞅着快要子時了,怎麽這家夥還不到?
他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放在陳朝身上的,要是這家夥不靠譜,他這一百來斤也就算是交代了。
張主簿提着一把鋼刀,此刻眼中沒有太多畏懼的情緒,反倒是有些興奮,他壓低嗓音,“陳鎮守使是武道強者,隻怕早已經來了,應當是爲了不打草驚蛇,所以沒有和我們會面。”
别看張主簿生得粗犷,但實際上他心思異常缜密,要不然也不能在主簿這個位置上一幹就是這麽多年。
糜科點點頭,将信将疑說道:“這次的妖物應當不難降服吧?陳鎮守使到底是個什麽境界,你可知道?”
張主簿搖搖頭,輕聲道:“反正應該是個純粹武夫,至于是哪一境界,下官也說不清。”
大梁朝修士和武夫并存,武夫簡單,也就隻有一條路子,但修士的流派繁雜,三教九流,各有神通,不曾踏足修行的人,根本說不清楚這其中的道道,張主簿這種外行,也隻是知曉,好似世間将修行境界大緻劃分了六重。一切修士和武夫都通用。
六重境界,有一境一重天的說法。
至于那位少年鎮守使如今是哪一重境界,他也不知曉。
不過光是這幾年的太平日子,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他們,那位來曆神秘的少年鎮守使,境界絕對不低。
還有一點也不用多想,如果陳朝都對付不了的妖物,他們這群人加在一起也不會是對手。
不知道糜科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陳朝會離開這裏,反正張主簿每次想起這樣的事情,就會覺得痛苦不已。
正當張主簿在自顧自痛苦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自己身側的知縣大人也是面露痛苦之色。
張主簿一怔,一時間竟然有些感動,難道自己和大人,竟然如此心有靈犀?
就在張主簿滿含熱淚之際,糜科一隻手已經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力,讓張主簿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一張滿是絡腮胡的大臉微紅,竟然是有些害羞。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裏閃過了無數的想法。
“大人,怎麽了?”張主簿關切問道。
“本官腿麻了。”糜科皺着眉頭,整張臉這才舒展開來,痛苦之色褪去,他盡量讓自己身子靠在張主簿身上,好讓雙腿不用使勁。
張主簿瞬間變得怅然若失,感覺有些什麽東西飄走了。
“馬上就要二更天了,陳朝那小子到底來沒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糜科漸漸有些煩躁,開始沉不住氣了。
……
……
陳朝出門的時候,天還沒黑,謝南渡便将那個新買的爐子搬了出來,在廊下坐在那把老舊的椅子裏,點燃了裏面的木炭。
這種事情她是第一次做,最開始的時候顯得有些笨拙,但很快便遊刃有餘,點燃這個自己出錢買的爐子後,謝南渡抓了把雪洗了洗手,重新坐回去,伸出手,兩隻雪白的小手開始有熱霧冒出。
看着那個嶄新的爐子,她有些失望,大概是因爲沒有紅薯的緣故。
和她以前吃的那些東西比起來,紅薯真的是很不值得一提的東西,但那種甘甜,她從來沒有感受過。
手很快便烤幹了。
但背後卻起了一陣風。
隻聽得吱呀一聲,院子的木門被重重拍打在兩側的院牆上。
風雪灌入這座小院。
随着風雪而來的,還有一道人影。
他穿過庭院,來到廊下,抖了抖身上的風雪。
謝南渡沒有轉頭,隻是依舊雙手放在火爐上面,不言不語。
直到那人走到她身後數丈距離的時候,她才收回了手,站了起來,走到爐子對面的長凳上坐下,這一下子就是和那人面對面了。
來人是一個面容陰柔的年輕男子,臉色蒼白,身軀瘦弱,穿得倒是很厚實,是一件白色的棉袍。
“不愧是白鹿謝氏這一代最出彩的子弟,光是這份鎮定,想來在神都站穩腳跟,沒什麽問題。”年輕男子微笑着開口,聲音裏充滿着贊賞。
“不過既然猜到了一些,爲何不時時刻刻和那少年鎮守使在一起?是不想連累他?”年輕男子笑了笑,“白鹿謝氏,終究是差了神都謝氏一籌。”
坐在長凳上的少女平靜道:“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不必牽連他人。”
“我原本以爲你會死在那座山神廟裏,卻沒想到你運氣還不錯。”年輕男子的聲音很淡,仿佛就在陳述一樁最爲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沒有什麽值得上心的。
“宋斂那個老家夥,看起來還是有些本事。”
引血妖來将少女一行人殺死在那座山上,本就是他最開始的計劃,卻沒想到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宋斂真能給這少女留下了一線生機。
“既然這麽怕被人知曉,在這裏殺我,豈不是留下的線索更多,不怕?”謝南渡看着年輕男子,平靜道:“豢養妖物這種手段,即便是可以做成妖物吃人的假象,但隻要神都那邊的大人物一來,就注定會發現諸多破綻。”
年輕男子點點頭,非常贊同這一點,“之前的确是我錯,覺得要把你的死做得天衣無縫才行,但後來我才想明白一個道理,你死了之後,就沒那麽多問題了,畢竟誰會爲一個死人而大動幹戈?”
謝南渡搖搖頭,“白鹿謝氏不會讓他們最出彩的子弟死得這麽不明不白。”
“你錯了,你若真是天才,少年老成,那麽就不會死在這裏,如果你死在這裏,你又怎麽能說得上天才兩字?”
年輕男子一臉嘲諷,“不是天才,死不死的,誰又會在意?”
謝南渡不說話了,事情到這裏,一切緣由,她都知道了。
神都有人不願意她安然的出現在神都,但那人絕無可能左右神都謝氏真正的大人物,他的手段也無法瞞過那些大人物的眼睛,能夠做成這一切,顯然是得到默許的。
甚至在從白鹿離開之時,扈從的多少,境界高低,都是有人默許的。
爲何要默許?
謝南渡眼睛裏有些異樣的情緒,但不過是一閃而逝,瞬間便重歸于平靜,這位算是曆盡千辛萬苦才來到天青縣的少女隻是平淡道:“神都的那些大人物,想來對我沒什麽惡意。”
年輕男子點頭道:“是的,他們不過隻是想看看,要不然爲何是我?”
“不怕最後真成了替罪羊?”謝南渡看向他,聲音平淡,“我倒是還有個選擇可以供你選。”
年輕男子眼中的贊賞之色不散,但仍舊是搖頭,“可惜了。”
眼見這年輕男子如此堅決,謝南渡笑了笑,沒有說話。
年輕男子看了一眼天色,歎了口氣,“真想和你多說些話,但時間不太夠了。”
他有些遺憾的搖頭。
一團黑色的妖氣從年輕男子身前的地面湧出,瞬間便出現了一頭面目猙獰的妖物,渾身漆黑,無比醜惡。濃郁的妖氣環繞在它的四周,讓人一眼看去,便覺得壓抑。
“像你這樣的美人,被這樣醜惡的妖物吃掉,真的有些可惜了,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年輕男子惋惜地搖了搖頭,然後招了招手。
一道詭異的氣機從他的指間湧出,緩緩飄散。
那頭醜惡的妖物瞬間開始奔跑起來!
短暫數丈的距離,那妖物隻需要一息的時間,便足以來到謝南渡面前,将這個白鹿謝氏這一代最受器重的少女徹底殺死!
年輕男子眯起眼,似乎已經可以預見這個故事的結果。
下一刻。
砰——
一聲巨響傳出!
那妖物沒能接觸到謝南渡。
一道黑色身影從房頂一躍而下,瞬間撞向那隻妖物。
巨大的沖擊力,瞬間将那隻妖物帶離廊下。
妖物怪叫一聲,但立馬便沒了聲音。
接替它叫聲的,是某種鈍器擊打在血肉身上的聲響。
連續不斷的響聲響起,像是一聲聲春雷。
可現在不還是寒冬時節嗎?
黑色身影裹挾着那隻妖物墜入積雪之中,刹那之後,便沒了聲響。
漫天的大雪忽然一頓,而後再複歸正常的時候,那道黑色身影已經從雪地裏站了起來。
是陳朝。
一身風雪的黑衣少年擡起頭,随着體内的氣機流動,黑衫上的風雪瞬間被蕩開,雪花再也無法落到少年的身軀之上。
站在風雪中的黑衣少年,血氣旺盛!
他看向站在廊下的年輕男子,那雙宛如星星般明亮的眸子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年輕男子皺了皺眉,正欲開口,那個在庭院裏的黑衣少年渾身肌肉瞬間繃緊,本就微微弓着的身子,在瞬間繃直,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在地面一踏,便已經朝着那年輕男子掠去!
之前那妖物和謝南渡直接有數丈距離,如今陳朝和這年輕男子也是數丈距離,妖物沒有能接觸到謝南渡便被陳朝數拳捶殺,如今他是否又能接觸到那年輕男子的身軀?
不管世間的修士有多看不起武夫,但所有人都清楚,修士一旦被武夫近身,那絕對不是一個好的結果。
年輕男子在短暫失神之後,回過神來的他腳尖一點,便已經退出長廊,重新回到了院子裏。
和如同一頭兇獸的陳朝相比,他的動作很明顯要更飄逸,更符合那些所謂的仙人風采。
那個橫空出世的黑衣少年,在之前他便已經知道他的身份,是這天青縣的鎮守使,但卻沒想到,這小小一縣的鎮守使,境界竟然比他預想的,還要高出不少!
是靈台還是神藏?
若是一個靈台武夫,他還有一戰之力,可如果對面是一位神藏武夫,那麽……
“你可知……”
年輕男子飄在半空,指間有氣機萦繞,他張了張口,話卻隻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那宛如兇獸的黑衣少年在瞬間便已經消失,還在他錯愕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再度在自己身前出現。
一張清秀的臉龐出現在他的眼前。
面無表情的黑衣少年隻是這麽看着他。
不等他有什麽反應,一個不算太大的拳頭已經迎面砸來!
咔嚓——
一聲脆響,年輕男子的鼻骨轟然碎裂,劇烈的疼痛讓他短暫停止了思考,緊接着,他便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到處都痛苦起來。
碎骨聲不斷響起,那些拳頭也不斷落下,噼裏啪啦的,好似雨珠落在房頂青瓦上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隻是片刻,又像是過了很長時間。
聲音終于停歇。
謝南渡看着庭院裏正在發生的這一幕,微微有些出神。
這一瞬間,仿佛又讓她回到了山神廟的那個夜晚,同樣沉默的少年,在沉默的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
似乎隻有在戰鬥的時候,那個一身黑衫的少年才是真正的自己。
等到謝南渡回過神來的時候,陳朝已經拖着那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的年輕男子來到廊下,胸膛起伏不定的他吐出一口濁氣,調整了呼吸。
謝南渡正欲開口。
但她卻很快看到陳朝已經蹲在了那年輕男子身前,全然不管那嘴裏還在不斷湧出鮮血的年輕男子,而是一臉認真的開始翻找那年輕男子身上的東西。
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興奮。
謝南渡看着這一幕,再度失神。
她站在風中,有些淩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