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食是什麽,不言而喻。
那就是不計其數的人族百姓。
使者顫顫巍巍開口,“你們需要多少人?”
妖族将軍盯着使者,譏笑道:“得問問那孩子,能給多少人。”
使者一時間沒有說話,其實這個條件,在來之前,朝會便商議過一次了,他們知道妖族需要什麽,所以在那個時候,朝臣們就已經決定,要答應妖族。
當然,那位少年皇帝一開始永遠是反對的。
但他畢竟年輕,在大義和祖宗的基業這些理由面前,是扛不了多久的。
再說了,或許從内心來看,他甚至也是傾向于答應的,隻是身爲皇帝,很多事情,都沒法子說罷了。
使者說道:“那容我回去和陛下商議一番,一定盡快給出你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妖族将軍沒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然後伸手撿起地上的人皮,蓋在了使者的身上,哈哈大笑。
使者聞着那刺鼻的血腥味,渾身顫抖,但卻不敢做什麽,就隻是這麽退了出去。
他頂着一張人皮這麽走着,整個人都無比緊張,和這難聞的血腥味比起來,實際上更讓他難受的是他根本沒有被當成人看。
但如今這個世道,大概沒有人再可以說自己是人。
他們是血食,是豬狗,是草芥。
陳朝看着那使者頂着人皮離開大帳,離開妖族的軍營,沒有說話。
陸疾說道:“他也很可憐。”
陳朝沒說話,隻是朝着南邊走去。
這個地方他看着就覺得難過,這種難過很難說,讓人覺得無比心酸,因爲隻能看着,除去看着之外,什麽都做不了,這種痛苦,隻有同樣經曆過才會懂。
……
……
使者返回新的帝都,朝廷很快便召開了朝會,朝臣們懸着的心這會兒終于放下了,妖族既然說可以談,那就是最好的事情。
至于要付出多少代價,其實都不重要。
至少現在國家保住了,他們的性命也保住了。
犧牲的那些人和他們沒有關系,他們的親朋好友,依舊能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着。
所以他們注定沒有辦法和人感同身受。
這一次的朝會,讨論的從來不是可不可以的事情,而是要拿出多少的事情。
終于,在朝臣們的争論下,事情定下來了。
那使者跪在地上,看着少年皇帝說道:“陛下,這次出使能不能換個人接替臣?”
他知道自己的罵名已經洗不掉,他也能接受這樣的事情,但是他卻很難再接受在妖族那邊受的恥辱了。
少年皇帝看着他,眼裏沒有什麽情緒,“愛卿既然已經去過一次了,那就是比較熟悉了,很顯然沒有旁人比愛卿更适合了。”
朝臣們也紛紛開口,勸了起來,他們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要是眼前這人不去,那就隻能是他們裏之中的某個人去。
而很顯然,沒有人願意去做這樣的事情,沒有人願意會在史冊上給自己留下一個這樣的名聲。
做文人,還是要風骨的。
有些可笑。
所以在朝臣們和皇帝陛下的同一意志下,這個使者重新出發了,他再次往北方去。
但南方的某座郡城裏,卻已經知曉了這個消息,于是有一場讀書人領頭的遊行在那裏發生。
領頭的讀書人圍了當地的官府,大聲喊着不能将漠北三萬裏割讓給妖族。
當然他們知道的事情還不多,因爲要将同胞當作血食源源不斷的每年送往妖族的事情,是朝廷最大的秘密,沒有人敢向外人說。
官衙裏,當地的父母官冷漠地揮手,将衙役放了出去,沖散了那群讀書人,但他們仍舊不肯走,于是便被衙役們拿着棍子打了一頓,大街上不斷有人在哀嚎。
但這些哀嚎聲,和北邊那些百姓的哀嚎聲比起來,其實有些微不足道。
陸疾說道:“這些讀書人,還是有些風骨的。”
陳朝還是沒說話。
陸疾看着陳朝,他到了現在,已經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在想什麽了,他好像越來越沉默,有一種特别的感覺。
陳朝轉身走了。
陸疾追了上去,說道:“那些年發生的事情,誰都不願意發生,但誰都沒有辦法。”
陳朝看向陸疾說道:“要是方外的修士們出手,會少死很多人。”
陸疾說道:“他們想的是長生,是大道,當然不可能在這裏出現,也注定不會做些什麽事情。”
陳朝說道:“我知道。”
陸疾說道:“他們一代又一代的都是這樣,之後你大概也不能報什麽希望。”
陳朝沒說話。
會一樣嗎?
大概不會一樣的。
因爲這個時候,沒有朱夏,沒有雲間月,也沒有郁希夷。
當然,最主要的是,這個時候,甚至還沒有他陳朝。
但現在有了。
陳朝說道:“去看看别的。”
陸疾問道:“你還想看什麽?”
陳朝說道:“看看真正有脊梁的那些人。”
……
……
大缙朝一定會被釘在恥辱柱上,雖然很多時候人們都知道,他們這般從來不是他們的本意,隻是無能爲力。
但有些時候,無能爲力就是錯。
和談還是成了,大缙割讓了漠北三萬裏,用每年不計其數的同袍血肉換來了和平,但卻失去了民心,那位少年皇帝也從此失去了自己的雄心,他開始每天縱酒,聲色犬馬,終于在三十歲那年死在了帝宮裏。
新的皇帝同樣沒有什麽雄心,甚至更爲昏庸,一時間,天底下又亂起來了。
各地叛亂,狼煙四起,大缙朝終于走到崩潰的邊緣。
新的王朝在大缙的廢墟裏建立起來,但面對北方的妖族,他們同樣是無計可施,那恥辱的契約他們沒有撕毀,一直維系着。
百姓們的日子同樣很苦,那個世道同樣沒有什麽生機,大家都好像是行屍走肉。
就這麽過了很久。
這片大地上又狼煙四起。
在南方的某個地方,有個少年因爲吃不飽飯加入了叛軍的隊伍,用了幾年,他便成爲了首領。
之後他的勢力一直在擴張,後來在一些門閥的幫助下,他終于推翻了那座王朝,在那座極大的雄城建立都城。
那個年輕人叫陳臨,他建立的王朝,便叫做大梁。
這個年輕人後來有個更響徹世間的稱呼,叫做大梁太祖高皇帝。
他成爲了這個天下的主宰,第一時間面對的就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那就是前朝和妖族簽訂的契約,要不要遵守。
當時一衆臣子湧入皇城,在議事大殿裏,那個年輕人穿着嶄新的帝袍,看着在場的朝臣們,問道:“你們怎麽看?”
有大臣走出來,開口說道:“陛下,新朝剛立,百廢俱興,此刻要是和妖族大動幹戈,對我們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對啊,陛下,此刻不宜這麽做,若是陛下決意要撕毀協議,那麽說不定江山馬上就會傾覆。”
朝臣們都紛紛開口,勸說那位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
那年輕人卻搖了搖頭,說道:“朕覺得,不是這個道理,我們不能這麽活着,如果是這樣活着,那麽大梁和前朝沒有區别,我們做這些事情,都沒有意義。”
說完這句話,陳臨就已經擺手道:“傳朕的旨意,即日起,便不再爲妖族供奉血食,組建邊軍,時刻提防妖族南下!”
年輕皇帝的堅定讓誰都沒法子說什麽。
不過誰都知道,要是妖族在這個時候還打算南下,那麽他們是肯定打不過的,這皇位上的某人會不會隻是個過客?
但好像運氣這次人族這邊,妖族那邊恰逢内亂,沒有心思關心人族的事情,給了大梁很多時間。
于是大梁修建起來了那座長城。
從此開始抵禦妖族南下。
陸疾感慨道:“運氣好,不然也會很麻煩。”
陳朝看着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說道:“或許有些人注定就會有些運氣。”
那個年輕人,是他的先祖,陳氏的血性,從他開始,一直到如今的陳朝。
陸疾說道:“你們身上,好像都有一股旁人沒有的氣。”
陳朝笑道:“或許這正是上天選擇這個天下姓陳的原因。”
陸疾不知道說什麽。
陳朝對着陸疾行禮道:“前輩的茶很好喝。”
陸疾搖頭道:“隻是覺得很苦。”
陳朝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苦盡甘來罷了。”
然後這位年輕人,在眼前的這座大殿裏,微微伸了一個懶腰。
大殿上空的高空裏,已經是風起雲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