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日暮時分,晚霞如同一條鮮豔的紅色絲帶,殷紅如血。
那間小茶館的老掌櫃送走了自己的故人之後,這些日子,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眼瞅着日暮時分,老人站起身開始煮茶,從櫃台裏拿出來的茶葉罐子,被他一提,其實就知道裏面的茶葉所剩不多了。
想着這件事,本來就已經滿是皺紋的老掌櫃,這會兒臉上的皺紋就更多了,皺紋一層堆着一層,看着就像是裏面裝了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辛酸過往。
伸手進茶葉罐子裏抓了一把茶葉,丢入大鐵壺裏,老人蓋上蓋子,重新坐回去,好像用不着如何關心火候,隻要到時候就能喝上一壺好茶。
不過真要說起來,估摸着眼前的老人就隻是煮茶煮了一輩子,許多事情,早就刻在自己的生命裏,到底是無法更改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睜開了眼睛,揮手抓了一把霧氣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皺起眉頭,擡頭看向門外。
屋子裏不點油燈,全憑着煮茶的微弱火光,因此相當昏暗,而門外還殘留一抹暮色,不過此刻被一道身影遮擋了大半。
老人來了精神,笑呵呵道:“稀客啊,怎麽又來了?”
那道身影踏步走到茶館裏,微笑抱拳道:“叨擾前輩了。”
老人看着這個前些日子才見過一面的年輕人,有些高興,不知道爲什麽,興許是老了,現在見那些個上了年紀的家夥沒法子讓他高興,反倒是見到這些個年紀輕輕的年輕人才會讓他覺得有意思。
“想來就來,老頭子别的手藝沒有,但你來一趟,喝上一口茶卻是不難。”
老人站起身,拿出兩個大瓷碗,擺在桌上,這一次和上次比較起來,就顯得沒那麽在意了。
來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茶具,有些好奇。
老人看出年輕人的疑惑,耐着性子笑道:“茶葉不同,煮出來的茶水味道就不同,用來裝的茶具就要也不同,不是所有茶水都适合用好的茶具來裝,不适合,再好都沒用。”
年輕人坐下,笑着點了點頭,“前輩,是不是就連煮茶的水也不同?”
老人滿意點頭道:“自然如此,有些茶葉井水就可以,有些茶葉卻非得山泉水,湖水溪水甚至是霧水,都可煮茶,就要看茶葉最适合哪一種了。”
年輕人想了想,說道:“看起來那本《茶經》記載的還是不夠全面啊。”
老人嗤笑道:“那本茶經即便如此,如此多年了,也依舊是天下第一講茶的好書,不過寫書的人可不是寫完書就死了,之後活着,自然人生經曆越來越多,哪裏是當年的寫書自己可以比的。”
年輕人終于捅穿那層窗戶紙,笑着問道:“陸前輩就想在這裏煮一輩子茶?”
老人聽到這個稱呼,有些出神,但很快就無所謂的說道:“你小子,不愧是能當鎮守使的人,這個年紀,眼光就這般好了,難得。”
來人自然是剛從溪山離開,走了一圈,又在劍宗逗留之後這才來到瀛洲的陳朝。
“這會兒北邊的局面很兇險?”
老人擡起頭,示意陳朝端茶喝茶,他則是搶先端起一碗喝了兩口。
陳朝坦然道:“妖族不日就要舉全族之力南下,到了那個時候,局勢就很難說得清楚了。”
老人點點頭,“真有那天,老夫這條老命會丢在那邊的,不過你别奢望老夫能做成什麽事情,老夫這輩子隻會煮茶,修行不過是爲了多煮些日子茶,真要跟人動起手來,别說那位用劍的,隻怕就是你,也能幾拳就把老夫打死在這裏。”
修行一事,有些人是爲了去證長生,有些人則是爲了那點多出的時間,而好去做别的事情。
這些東西,每個人所求不一樣的。
陳朝喝了一口茶,感慨道:“不瞞前輩,這次來,晚輩不止是想喝茶,還想和前輩論論道。”
老人打趣道:“論道?你跟我這老頭子能論什麽道?”
陳朝認真道:“前輩既然是茶聖,想來對于茶道造詣便是世間無雙。”
老人眯起眼,看了看陳朝,說道:“你到了門前,想要走那種觀世間千萬道,爲自己打開一條路的路子?”
陳朝點點頭。
對此,陳朝不用隐瞞,是什麽就是什麽,沒什麽好藏的。
老人沒着急說話,而是伸手從茶水裏撈起一片茶渣,随意丢出,才自顧自說道:“儒釋道三家、劍修一脈、煉氣士一脈、武夫一道,哪個都可以讓你參悟,但老夫這些煮茶本事,的确沒什麽用,不用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說話的時候,老人其實也有些苦澀,自己鑽研了一輩子的東西,其實就真的沒有那麽重要。
世人不喝茶,死不了。
陳朝默不作聲,不知道該說什麽。
“要是曹重那個狗東西在,應該可以和你聊聊,不過那薄情郎一天神出鬼沒的,老夫是找不到他的蹤迹。”
老人揉了揉眉頭,仿佛提起那個人,就有些忍不住的想罵娘。
陳朝笑着說道:“那位便是董子吧?”
老人點點頭,這事兒到現在,也沒什麽可瞞的了。
陳朝忽然好奇問道:“像是前輩和董子這樣的風流人物,還存于世的,應該不少吧?”
老人也好,董子也好,都不是本朝的百姓,在沒有見過他們的時候,包括陳朝在内的大部分人都隻認爲他們隻存在于史書上,但後來想想,其實方外的修士若是境界足夠高,就能多活很多年,隻是他們在山中閉關修行,不管人間的王朝更替,所以也說不上是哪朝百姓,而董子他們若是有機緣,刻苦修行,到了某個境界,活過那麽多年,也不是不可能。
老人低頭看着茶水,過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道:“不多,你好像忘了破開忘憂境得是多難的事情,破不開,能活一陣子,也活不長。”
“還有,大概不是所有人都和老夫還有那薄情郎那麽臉皮厚,會賴着不死。士大夫也好,将軍也好,大概都有與國同亡的決心。”
老人一口喝盡碗裏的酒,拍了拍桌子,有些自嘲道:“百無一用,百無一用啊!”
陳朝不說話,隻是喝着碗裏的茶水。
老人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年輕人,看了很久,忽然自顧自說道:“知道嗎?有一種茶葉,極爲尋常,很多年前有個地方叫做慶州府,那個地方常年都是霧,水氣太足,碼頭上的民夫常年泡在水裏,渾身都是寒氣,因此被他們發明出來一種吃食,叫做火鍋,裏面全是辣椒,奇辣無比,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嘗試的,不過那邊的人還不滿足,不停改良鍋底的配方,後來居然研究出來用茶水來煮火鍋,味道會極好,那茶葉煮出來的茶水,就變成火鍋裏不可或缺的東西了。”
陳朝看着眼前的老人,不明白他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老人看了陳朝一眼,繼續自顧自說道:“我聽說了這件事,于是親自去了一趟慶州府,吃了一頓火鍋,但是确實受不了那火鍋的辣,沒法子,這事兒不是修爲足夠高就扛得住的,不過那茶水很好,我喝了幾杯,然後在當地要了些茶樹苗子,帶回來之後,花了二十年時間在這茶樹上。”
“那茶樹的确很好種,很容易活,出茶率也高,怪不得價錢一直上不去。”
說到這裏,老人看了一眼陳朝,笑眯眯道:“是不是覺得,我說到這裏,說了一大堆的廢話,沒什麽意思?”
陳朝不說話。
老人笑道:“後來那茶葉被我用别的法子鞣制,竟然出了一種神奇的功效,你想不想知道是什麽?”
陳朝問道:“是什麽?”
“入夢。”
老人看着眼前的陳朝,微笑道:“是不是好像聽了一句廢話,跟所謂的安神湯,也沒什麽區别。”
陳朝說道:“像是陸前輩這樣的大家,想來不會這麽簡單。”
老人點點頭,笑道:“當然不簡單。”
“你既然想要聽我的茶道,看我的路,其實聽我講是沒用的,我腦子裏有些東西,你看了或許能有些好處。”
老人看着眼前的茶水說道:“入夢,你以爲是入自己的夢啊。”
陳朝這會兒已經覺得有些眩暈,但還是強撐着問道:“前輩怎麽一開始就知道我的來意?”
老人看着他笑道:“你真當我這把老骨頭隻會煮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