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想了很久,才忽然開口,實在是不願意眼前的女子這般傷心。
女子看了一眼陳朝,眼裏的沮喪和傷心依舊沒有消散,而是搖頭失落道:“你不懂他地驕傲,他要是還活着,怎麽會丢掉了自己的刀。”
“即便刀斷了,他也不會丢下它地。”
女子眼神裏充滿了懷念,“他有多愛自己的佩刀,我又怎麽能不知道?”
陳朝張了張口,這女子所說條理清楚,他還真不知道再說些什麽話來反駁對方。
“你不必如此,我早知道他已經亡故,若不是如此,斷不會這麽久不來尋我。”
女子看了一眼陳朝,忽然微笑道:“看起來你還和他有些像的。”
陳朝問道:“那位前輩,去了什麽地方?”
陳朝現在可以确定的是,斷刀之前的主人是個極爲了不起的人,這樣的人竟然會有一天戰至刀斷,光是憑着這個就知道他曾經遭遇了什麽。
女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緩步走到湖邊,說道:“你知道我在這裏待了多少年嗎?”
陳朝看了一眼西陸,西陸依舊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陳朝來到湖畔,說道:“前輩……”
“别把我叫的那麽老,你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叫我姐姐。”
女子轉頭看了陳朝一眼,眼裏有些笑意。
陳朝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姐姐?”
女子瞥了一眼陳朝,眼裏滿是不滿。
陳朝張了張口,最後猶豫了片刻,“姐姐隻怕是活了不止千年。”
女子點點頭,“我沒有細算,但早就不止千年了。”
陳朝雖說早就有所猜測,但親耳聽到眼前女子承認,還是覺得很震撼。
她和自己曾經在棺椁裏遇到的少女不同,她并沒有沉眠,并沒有如何,而是活生生的活着。
她的境界,已經不可揣摩。
“隻是我沒辦法離開這裏。”
女子倒也不隐瞞什麽,興許是覺得眼前的年輕人和自己那個故人很有關系。
陳朝張了張口,“爲什麽?”
女子看了陳朝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外面的景色如何了?與我說說,上次聽這個已經是數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陳朝點了點頭,倒也沒有拒絕,緩緩說起外面的事情,當下世間的格局,他說得很慢,說的很認真。
女子詫異道:“現如今大梁那座王朝能這麽厲害?”
陳朝點點頭笑道:“是因爲有過一個很了不起的皇帝陛下。”
女子看了陳朝一眼,說了句意味深長地話,“有些眼睛看到的,不都是真的,許多東西,要一層一層撥開才行。”
陳朝皺了皺眉。
“别皺眉,不好看。”
女子伸手去撫平陳朝的眉頭,輕聲說道:“上一次他來的時候,也與我說過許多外面的事情,我也很向往外面,畢竟在這裏待了太久太久,我也有些膩了,可惜你們能來,也能離開。但我卻無法出去。”
一座神山,在許多人看來,或許是世外桃源,但對女子來說,這隻是一處囚禁她的牢籠。
陳朝還沒開口,女子終于回答了之前的問題,她緩緩道:“他來了,和我待了些時日,我便喜歡上了他,但他始終要離開,無法在這裏和我長相伴,我留不住他,他說會再來尋我,但我等了那麽多年,便知道他來不了了,如今他的刀已經到了你手上,我便更知曉他不會來了。”
女子看着陳朝,說道:“所以你喜歡一個人,就不要松開她的手,最好到哪裏都帶着她,一起死都比隔着千山萬水不再相見更好。”
說完這句話,女子看向那邊的西陸,微微挑眉。
陳朝注意到了女子的動作,搖頭道:“我不喜歡她。”
“我自然看得出來,不過你應也有了喜歡的女子。”
女子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眉心。
女子對他表現的親昵态度,讓陳朝有些無所适從,但他還是很快問道:“姐姐,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女子點頭道:“神山,在很多年前,這個世上還沒有所謂的王朝,你口中的修士,在這世上建立了很多宗門,其中最了不起的幾座,會被稱爲神山,也就是類似于你口中的癡心觀之類的存在。”
女子輕輕說道:“當時有四座神山,這一座,被稱爲北境神山。”
說到這裏,女子又看了一眼陳朝,輕聲說道:“我便是這座神山的神女。”
神女兩個字說出來的時候,女子眼裏有一抹黯然。
陳朝沒來由想起之前之前在那條長廊上看到的壁畫,他有些沒忍住開口詢問。
神女看着他,點頭道:“不錯,那便是曆代神女的歸宿。”
“隻是我幸運了些,逃過了那注定的命運,但另外的命運,卻也不見得容易。”
神女搖搖頭,過去的事情太過複雜,有些她也不想提及。
陳朝問道:“這座神山覆滅,是因爲一位劍仙?”
之前他看到過那些劍氣,這但卻沒有在這裏看到痕迹。
神女看了陳朝一眼,說道:“你說的是那個家夥,他是來找神藥的。”
“神藥?”
一直沒有說話的西陸忽然開口,看向這邊。
神女淡然道:“四座神山,每一座神山都有一株神藥,那家夥當時仗劍而來便是爲了強搶神藥的。”
“既然四座神山,已經是那個時候最強大的宗門,爲何那位劍仙能這麽容易闖進來?”
陳朝有些疑問,都希望得到神女的答案。
神女搖頭道:“那人雖強,但想憑借他一人便将北境神山覆滅,還是不可能的事情,當時不過我神山強者盡出,留守者并無強者,才被他乘虛而入罷了。”
“那他最後帶走神藥了嗎?”
西陸有些急迫地看向神女。
那劍仙殺入這座神山,隻怕已經得償所願。
神女看向西陸,搖頭道:“他來的不巧,當時神藥已經成熟結果,被采摘了。”
一株神藥,往往成熟之後便要被及時采摘,而到時候需要種下另外一株。
“一株神藥,便能奪無數之造化,絕沒有可能同時栽種兩株神藥,而且神藥種子,也可遇不可求。”
神女耐着性子開口,倒是跟這兩人說了些辛秘。
“那現在呢?”
西陸看着神女問道:“還有神藥嗎?”
神女看着她,好奇問道:“你想要?”
西陸說道:“我願意拿一切來換。”
神女笑了笑,說道:“你覺得你有什麽東西能比得上這神藥嗎?”
西陸一時無語。
這神藥可謂是世上的最珍貴之物,哪裏有什麽别的東西可以比較。
陳朝倒是有些好奇,西陸爲什麽會對這所謂的神藥這麽執着。
“總之,我想要神藥。”
西陸很堅決,對神藥有一種勢在必得的态度。
神女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并不在意這個小姑娘的這些話,她指了指那邊茅屋,平靜道:“即便你想要,也沒用,因爲它還沒有成熟。”
在那茅屋之前,有一個花圃,花圃裏沒有别的花草,隻有一棵小草。
看着很尋常。
陳朝看了一眼,有些不可思議問道:“那便是神藥?”
神女點點頭,“不錯,不過尚未成熟,約莫還要百餘年,或許更久,但也說不準會更快,所以她現在即便想要,也拿不到。”
“不過我也不會給你。”
神女看着西陸說道:“小姑娘,世上沒有那麽多理所應當,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要,就一定會成。”
西陸說道:“百年之後,我會來取。”
神女對此一笑置之。
陳朝都有些驚歎于神女的脾氣之好,要是脾氣差些,隻怕現在早就讓西陸去死了。
神女看向陳朝,問道:“你要是想要,百年之後,可以來看看。”
陳朝苦笑,“這等珍貴的東西,我怎麽敢染指。”
神女微笑道:“說不準的,到時候我或許不需要此物,你若是需要,可以拿去。”
陳朝恍然。
眼前的神女,似乎對他太好了些。
“我有個問題,姐姐。現在再也沒有這些神山的蹤迹,也沒有那些曾經有過的宗門,他們的痕迹,甚至都不存在于史書上,現在很難找到一點關于他們的蹤迹,是因爲什麽?”
陳朝一直對這件事有着疑惑,他很想知道答案。
陳朝一直在懷疑,在暗處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做些什麽。
神女看着他,搖了搖頭。
陳朝不甘心問道:“爲什麽??”
神女有些猶豫,但想了很久,隻是說道:“如果你有一天會再往前走一步,再來找我,我會告訴你答案,但是現在的你,知道這些事情,對你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陳朝還想再說些什麽,神女已經再次搖頭,“别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陳朝隻得作罷,但同樣覺得遺憾。
神女站在湖邊,微笑看着他,“有時候,稀裏糊塗的過一輩子,其實不見得是壞事。”
陳朝說道:“我甯願清醒的死去。”
“别輕易說死,這世上活着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死去便讓一切事情都沒了意義。”
神女看着眼前的陳朝,笑道:“你還很年輕,以後的事情,何必現在去想?”
陳朝默不作聲。
本能的又要皺起眉頭。
但很快便被神女伸手點在眉心。
陳朝退而求其次,問道:“那在姐姐那個時代,武夫到底是如何修行的?”
這件事,陳朝之前曾經在戎山宗的遺址聽那株仙藥說過,之後又更是被證實過武夫在當初确實可以修行道法。
神女輕聲道:“劍修殺力世間無雙,但在那我們那個時候,最恐怖的,是武夫。”
陳朝有些失神。
劍修如果說擁有着修士裏最爲恐怖的殺力,那麽武夫便是那個時代最爲讓人覺得恐怖的修士,他們擁有着最強悍的體魄,以及不輸給劍修太多的殺力,那個時候不管是神山的修士還是其餘宗門,都對培養武夫看得極重,一位境界高妙的武夫,便是一座宗門的底氣。
“看你的氣機流轉,并沒有道法蹤迹,你們這個時代,看起來是重新走了一條路。”
神女看着陳朝,“你若是想要武夫的修行之法,我可以将神山的典籍給你。”
北境神山作爲當初的四座神山之一,他們的修行典籍,一定會是那個時候最頂尖的存在。
陳朝卻搖了搖頭。
神女看着他,也沒有強求,隻是微笑道:“看起來你志向十分遠大。”
“遠大麽?倒也說不上,不過是想争一口氣。”
陳朝眼神堅定,武夫一途,被世間看不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世上對武夫冷眼而觀。
神女點點頭,“也不是好的便是好的,适合的才是好的,你要把這點想明白才是。”
陳朝點點頭,吐出一口濁氣。
拒絕神女,這其實所需勇氣不少。
神女淡然道:“你還有些時間,别着急。”
這句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但陳朝卻覺得其中深意不少。
一直沉默了許久的西陸忽然問道:“我們應當怎麽離開?”
既然得不到那株神藥,那西陸也不願意繼續在這裏逗留,離開此地,等到以後神藥成熟再回來便是。
神女沒有理會西陸,而是看着陳朝,問道:“你就不想再陪陪姐姐嗎??”
陳朝說道:“我倒是不着急離開,畢竟一走出這裏,這個小姑娘就要和我生死相向。”
聽着小姑娘這個稱呼,西陸皺了皺眉。
神女微微一笑,“打歸打,可不要就這麽打出什麽感情來了。”
陳朝笑道:“我不喜歡母老虎。”
西陸眯眼,殺機湧現。
神女也有些不滿道:“這樣說一個小姑娘,你可不乖。”
陳朝沒有說話。
……
……
“罷了,我這麽多年一個人也習慣了,你們多留幾日能如何呢?”
神女很快便轉變想法,但随即看向西陸,說道:“小姑娘,到了外面,在這裏的事情,就不要跟人說了。”
西陸不作答。
神女安靜地看着西陸,片刻之後,淡然笑道:“小姑娘,有時候别這麽倔強,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叫做聽人話,吃飽飯。”
西陸依舊不言不語。
神女最後歎氣道:“你要是不答應我,那我就殺了你。”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但其中的重量,隻怕西陸這會兒也能聽得明明白白,這個神女從一開始都是溫柔示人,但這會兒說話,雖然沒有殺氣,但卻如同一座大山朝着西陸壓來。
西陸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陳朝樂得看戲,讓這虎娘們之前看見他就喊打喊殺,這會兒被人收拾了吧?
真好。
半刻鍾後,神女笑道:“看起來你已經答應我了,小陳,過來,姐姐再和你說幾句話。”
神女說完這句話,也不管西陸,而是自顧自朝着茅屋那邊走去。
陳朝沒有猶豫,便跟了上去,西陸則是站在原地,神情漠然。
兩人來到茅屋前,那裏有一座花圃,花圃裏孤零零生着那株神藥。
神女随手一揮,指尖有些水珠落到那神藥上,算是爲它灌溉了一次。
陳朝看着那棵和尋常野草沒啥區别的神藥,也不由得啧啧稱奇,眼前的這神藥,其實能說得上是返璞歸真了。
沒有太多特别的意味。
神女說道:“還沒有成熟罷了,等到成熟的時候,自然光彩萬丈,以往成熟的時候,往往需要神山的強者聯手遮擋氣息,不然許多人都會知曉。”
神女看着陳朝,微笑問道:“喜歡的女子是個劍修?”
陳朝有些吃驚,不知道眼前神女怎麽會知道。
“有些特别的氣息,很熟悉,應該還是個不錯的劍修,不過境界低了點。”
神女自顧自笑道;“這會兒應該打不過你,不過将來不好說。”
陳朝汗顔,有一種被人看透的感覺,對方好似能将他的所有都看得一清二楚。
“送給我沒見過的妹妹一份禮物。”
神女伸出手掌,掌心自動凝結而成一柄小劍,通體起漣漪,裏面好似有水在其中流淌。
“是一枚劍胎,也不知道你們的劍修還有沒有此物。”
神女伸手按中他的眉心,劍胎落入他的眉心,然後神女滿意道:“先寄存在你這裏,等到見到她,記得幫我送給她。”
陳朝苦笑道:“姐姐爲何對我這麽好?”
第一次見面,神女展現出來的态度,已經足以讓陳朝覺得驚奇了。
現在又送了東西給她沒見面的謝南渡。
神女微笑道:“有緣而已,那個小姑娘我不喜歡,你我倒是很喜歡,不然也不會認你做弟弟。”
陳朝想了想,最後也覺得大概應該是雲泥的緣由。
畢竟神女喜歡的那個人,就是那柄刀的主人。
“是啊,也不知道你和他到底有什麽關系,但你既然你能拿到這柄刀,就說明我們之間肯定是有緣分的,你說呢?”
神女微笑看着陳朝。
陳朝不知道該怎麽說。
神女看着陳朝的眼睛,忽然說道:“其實我到了這會兒,甚至覺得他可能還活着,或許有一天,我和他還能見面。”
陳朝點點頭,“也希望姐姐有一天真能和那位前輩見面。”
“天若有情,定不會讓有情人分離。”
陳朝忽然想到了之前在書裏看到過的一句話,不知道怎麽的,在這會兒就說出口來了。
神女重複喃喃道:“天若有情……說的真好。”
“爲了你這句話,那姐姐也送你一件東西?”
陳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而問道:“姐姐也是一位劍仙?”
他雖然沒有察覺到神女身上的任何氣息,但不知道怎麽的,到了這會兒,他的确覺得眼前的女子應該是一位劍仙才對。
“你猜??”
神女笑眯眯看着陳朝,好像并不打算給他答案。
陳朝歎氣道:“那這樣一來,我喜歡的姑娘,豈不是成不了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女子劍仙了?”
神女被陳朝這句話逗笑了,笑着搖頭,“你們都還年輕,還有着無限可能,我已經老啦。”
陳朝看着眼前神女的容貌,搖頭道:“姐姐這樣的容貌,誰敢說姐姐老,我第一個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呦呦呦,想來你喜歡的那個女子,就是被你這張嘴騙到手的。”
“姐姐不覺得我生得也算好看??”
“你啊,比起他,要差太多了。”
“姐姐那張嘴,怎麽能說出這麽冰冷的話?”
陳朝故作委屈,這會兒他好像又回到了天青縣的時光,有些輕松。
大概也是因爲眼前的神女實在是過于友善的緣故。
“油嘴滑舌的小滑頭。”
神女伸手再次點了點陳朝的眉心,輕聲道:“喜歡一個人,該說的情話要說,該做的事情也要去做,不然她怎麽知道?”
陳朝還沒說話,神女就繼續自顧自說道:“你們兩人之間又不是透明的,你所思所想,全然以爲對方知曉,但實際上不見得這樣。”
陳朝感慨道:“姐姐好像什麽都懂。”
“切記一點,不要自以爲是。”
神女看了一眼陳朝,說道:“我都喜歡一個人幾百年啦。”
陳朝點點頭,說道:“幾百年,真地是漫長的時光。”
“可我活着,就會繼續喜歡他,或許是一千年,或許是兩千年,一直到我死地那天。”
神女目光堅定。
“會不會有些太痛苦了?”
往後餘生,一個人,總覺得太寂寥。
“人會因爲一些念頭活着,沒有這些念頭,就活不下去,可我一想到我要是今天就死,就再也沒有可能見到他了,就不想死了。”
陳朝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是有些佩服眼前的神女。
神女忽然伸出手,有一朵潔白的花忽然出現在她掌心,她看着這朵花,眼裏情緒很複雜,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擡起頭,眼裏有些淚花。
“我出不了神山,你帶一朵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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