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沸騰的水不斷翻滾,帶着那些茶葉也在熱水中浮沉,整個車廂裏都是茶香。
“嶺南地茶,一向不太多,實在是因爲這種茶葉不适合人爲栽種,隻能在嶺南的大山裏生長,即便是經驗最豐富地采茶人,在大山裏轉悠一天,也不見得能碰到一棵茶樹,而一棵茶水,隻有最上面的嫩葉才能做茶,曬幹之後,莫說一兩,隻怕連一錢都沒有。加上還有妖物作祟,所以市價極高,當年曾是皇室貢茶,到了太宗年間,太宗皇帝喝到此茶,稱贊不已,當時随口問了一句此物的由來,知曉之後,便下令将此茶從皇室貢品中剝離出去,可太宗皇帝以爲這樣就能讓采茶人不再涉險,但實際上這茶葉不是皇室貢品之後,反倒是被無數達官貴人争相購買,到了如今,此物名爲千兩金,便足以說明價值之高,如此高的價值,人命又有什麽重要的?”
老人對面坐着一個臉色嚴肅的中年男人,看着對面的老人,也看着那煮茶的爐子。
老人擡起頭,瞥了他一眼,淡然道:“擺出這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幹什麽?”
中年男人苦笑道:“老祖宗,那個年輕鎮守使兇名在外,咱們這麽做,隻怕風險極大。”
老人聽着中年男人說話,也沒急着回答,隻是伸手把鐵壺提起,倒出一杯茶,茶碗裏茶湯顔色一片青綠,看着很養眼。
“采茶人也知道每次入山就是把腦袋挂在腰間拼命,但爲什麽非要一次又一次地進去?”
老人悠閑地看了眼前的中年男人一眼,對于自家的這個後生,老人已經有不少地方滿意,但還是有些不滿意的地方。
最不滿意的,就是他膽子太小,行事過于小心謹慎。
中年男人老老實實說道:“爲了千兩金。”
一語雙關。
老人也贊賞點點頭,看嘛,這家夥是除了太過小心之外,别的是真的還不錯。
“尋常,這一次來做這些事情,首先一個是不得不做,你看如今依着這個年輕鎮守使作風,是不是比當年陛下在的時候更讓人覺得害怕?陛下也不過是在朝中不讓人說話,一心要将那每年的大半賦稅往北邊送,可對方外,還是相安無事。但你看此人,這些日子所做之事,哪裏有半點相安無事的想法?就這麽點時間,惹了癡心觀,滅了兩座宗門,再讓他這般下去,就跟他們說的一般,我大梁隻怕就要亡國了。”
老人喟然一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笑道:“至于我們做這些事情,是爲了給太子殿下施壓,是爲了跟朝野表明态度,闡明厲害,太子殿下即便想站在他身邊,但隻怕也沒有這個威望,到時候大梁和此人之間,太子殿下自然要做出取舍,太子殿下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如何選。”
“況且太子殿下難道就真得一點想法都沒有?要知道陳朝在民間的威望可比他高太多,百姓們知道鎮守使,而不知道太子殿下,就連皇帝陛下當初離開時,居然也是想要把天下交給他的,這換作你,你能安心?尋常,你雖說這些年在武道境界上進展不俗,但也不要隻顧着修行,許多事情,也要多想想,以後老夫走後,這整個沈家就要靠你支撐了。”
老人再歎一口氣,輕聲道:“說到底,老夫也是在爲大梁的以後考慮,這般的陛下,有一個就夠了,再來一個做什麽呢?”
沈尋常看了一眼這位老祖宗,還是憂慮重重,畢竟這兩年,神都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可已經覆滅了不止一家了。
先是夏氏,被查出和方外有染,直接被拔了出來。
之後的魏氏更是可怕,這曾經被認爲是大梁朝最不可撼動的兩大世家之一,如今也煙消雲散。
至于魏氏覆滅的那晚,被牽連的其餘世家,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老人看出了沈尋常的憂慮,笑着搖頭道:“他們是私通方外,被查出來了,就是百分百必死的結果,可我們何曾和方外有過半點勾結?”
沈尋常點了點頭,輕聲道:“老祖宗此言有理。”
老人點頭笑道:“所以陳朝即便知道了,對此也隻能忍着,因爲在大梁律上都找不出任何一條來定我們的罪。”
這也是老人爲什麽敢來做這個出頭鳥的根本原因。
沒有風險的事情,才好做。
“走吧,回去了,咱們的鎮守使大人,隻怕還要些日子才能回來。”
老人看了一眼茶壺,緩緩伸出手,将那剩下的大半壺茶直接倒在了爐子裏。
“煮茶這個東西,火候不到的時候不好喝,火候過了,也沒什麽意思。”
……
……
神都吃食不少,許多鋪子都已經是百年老店,在神都聲名不淺,像是之前朱夏最喜歡的那個蜜棗鋪子,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總有些鋪子即便曆經百年,但依舊客人不多,雖說算不上冷清,但絕對說不上門庭若市就是了。
臨近神都東門那條長街上的有家鋪子就是,因爲口味獨特,所以外人極難仿造,因此一直都是神都的獨一份,但正是因爲這口味獨特,也就同時導緻了能夠吃習慣的人不多,生意不溫不火,但有着老主顧們在,日子倒也過得下去,所以鋪子老闆倒也不在意,就樂得清閑。
不過前些年有了個閨女過後,鋪子老闆就開始有些惆怅了,常常跟附近的鄰居唠嗑,說什麽要是個兒子也就算了,以後能不能讨到媳婦兒就看命,但這偏偏生了個閨女,以後嫁妝說啥都得置辦點值錢的,要不然以後嫁到婆家,還不得被人輕視了去?
可眼瞅着這生意這個樣子,這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攢出一份好嫁妝?
每每說起這個,鋪子老闆就唉聲歎氣,讓周遭鄰居好一頓勸慰。
什麽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話都翻來覆去說遍了。
今日又是小半日沒生意的慘淡光景,鋪子老闆幹脆就在櫃台那邊打盹兒,本來睡得賊香,可很快就被有人敲擊櫃台的聲音驚醒。
鋪子老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隻看到一個黑衣年輕人帶着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丫頭坐在鋪子裏。
鋪子老闆懶洋洋起身,提着一壺不值錢的茶水,來到這邊,給兩人都倒了一杯茶,看了那小丫頭一眼,心生歡喜,不過想到的卻是自家閨女。
那個帶刀的年輕人,看了鋪子老闆一眼,笑着問道:“店裏生意不好?”
鋪子老闆苦笑道:“小店的吃食,一般人不喜歡,不愛吃。”
年輕人點點頭,倒也不覺得意外,不過就在鋪子老闆剛想要問問眼前人要吃點什麽的時候,對方便從腰間取下一塊腰牌,放在了桌上。
上書百川兩字。
鋪子老闆定睛一看,立馬神情嚴肅起來,“屬下見過鎮守使大人。”
對于這位百川閣新的掌舵人,鋪子老闆也是早就聽說許久了,不過今日才是第一次見面。
“本官在半路上就收到了消息,不過語焉不詳,你詳細說說沈家。”
陳朝緩緩開口,當時從萬天宮着急趕回神都,就是神都傳來了消息,讓他不得不回來,要不然此刻隻怕他應該或許已經去了瀛洲。
鋪子老闆點頭道:“屬下已經查清楚了,這件事是沈家牽頭,外涉及其餘幾家,大概還有三十多位朝中官員,沒有發現他們和方外勾結,他們的目的,是向太子殿下施壓,讓朝廷将每年賦稅一半有餘的措施廢除,另外一個便是,他們想要将大人的官職剝了,不然大人再有機會參加朝廷政事。”
“朝廷在黃龍州那邊要興修水利,但戶部一算,銀子不夠,工部那邊跟戶部扯皮一個多月了,不過工部這邊隻會派工匠過去,具體負責修繕的,是沈家的人。”
陳朝揉着眉頭,歎氣道:“倒是在意料之中。”
“這些官員裏,有多少是真心實意是爲大梁好的,有多少是謀私利有私心的?”
鋪子老闆微笑道:“屬下們商量之後,已經将那部分人剝除出來了。”
陳朝贊賞地看了鋪子老闆一眼,笑道:“做得好。”
朝中有诤臣和直臣沒什麽關系,最怕的就是上下都是不敢說真話,不願意說真話的朝臣。
那整個朝廷,從上而下,都是烏煙瘴氣。
所以有真話,說真話的,留着沒什麽壞處。
不過這群人,心思太直,說話太硬,很容易被人當刀使。
如今就是這般。
鋪子老闆輕聲道:“查清楚之後,我們便沒動作了,一直在等大人決斷。”
陳朝沒回答這個問題,一旁的小丫頭反倒是喝了幾口茶水之後,有些嫌棄地吐了吐舌頭。
鋪子老闆也不知道她和陳朝的關系,因此也沒說什麽。
陳朝忽然好奇問道:“聽說你前些年得了個閨女?”
鋪子老闆眼睛瞪大,瘋狂搖頭道:“大人,屬下閨女可還小,經不起禍害!”
陳朝臉色有些難看,自己地臉上就寫着淫賊兩個字了?
本來是想開個玩笑的,陳朝也不好再說話了,一時間有些猶豫。
“是屬下失言了……”
鋪子老闆也有些惴惴不安,别地都好說,即便是讓他這會兒去死,他都能接受,可禍害自己丫頭的事情,他是一點都做不了,更是看不了。
陳朝說道:“想謀私利,有私心,又沒私通方外,沒把柄,還真是讓人頭疼啊。”
鋪子老闆一怔,随即說道:“大人放心,他們定然有問題!”
有沒有問題,眼前的陳朝說了算!
陳朝點點頭,眼前這家夥不笨,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