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濕答答的街道讓神都的百姓們很是煩躁,因此這段時間神都爆發了好幾次不大不小地沖突,甚至有一次都幾乎演化成了械鬥,好在衙門的差役來得足夠快,才避免了一場械鬥地發生。
李四是衙門裏的捕快,正好負責安樂坊這邊的治安,這邊叫做安樂坊,過去十幾年裏一直很是安甯,李四也因爲負責此地的治安,少了許多的麻煩。
此刻李四按着刀柄,看着街口賣豬肉的張大,有些無奈,“張叔,你雖然是賣豬肉的,但平日裏一向随和,怎麽今日就因爲柳叔讓你别缺斤短兩而要和柳叔拳腳相見?!”
張大是安樂坊的屠戶,雖說是個屠夫,但實際上張大的脾氣一直都不差,反倒是很随和,在這十幾年裏,根本沒有和附近的鄰居發生過什麽沖突。
聽着李四的話,張大有些怒道:“老子賣了這麽多年豬肉了,從不曾缺斤短兩,他老柳非得多這麽一句嘴,這般陰陽怪氣,不打作何?”
站在張大對面的柳營則是安樂坊裏賣首飾的小販,聽着這話,不甘示弱道:“誰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說不定你這些年就一直缺斤短兩!”
聽着這話的張大拿起肉案上的殺豬刀就要朝着柳營砍去,好在李四眼疾手快,按住張大,将他手中的殺豬刀奪了過來,這才歎氣道:“張叔,柳叔,都是幾十年鄰裏了,早就是朋友了,平日裏大家的爲人誰還不清楚?這段時間大家心裏都有些不滿,我都知道,可是這等大事,哪裏是我們這些市井小民能左右的?”
聽到這裏,張大眉頭皺了皺,柳營卻一下子哭了起來,“陛下……陛下這麽好的人,咋就能這麽走了……”
看到柳營哭了起來,圍觀的百姓們,也大多紅了眼眶。
這些日子神都百姓們心緒不甯,其實都因爲朝廷的官告,他們之間有許多不識字,但好在總歸是有些人識字,不至于連這等官告的内容都不知道,上面内容也簡單,隻是說皇帝陛下北行,不知歸期,因此國政要由太子處理。
這樣的官告,在尋常人看來,那就是皇帝陛下駕崩的意思,加上前些日子神都的流言蜚語,讓神都百姓們實在是不安。
“那些遭天殺的修士,他們怎麽不死?非讓咱們的陛下去死了?”
有人指着天幕罵道:“老天爺也不開眼,怎麽總是讓好人去死!”
張大也同時一屁股跌倒在地,顫顫巍巍地哭泣道:“沒了陛下,我們可怎麽辦啊!”
十幾年前,皇帝陛下帶兵入神都,在史冊和那些朝臣眼裏,都不是一件什麽光彩的事情,可對于百姓們來說,皇帝陛下不管是以什麽樣的方式坐上的皇位,隻要他姓陳,隻要他一心爲百姓做事,那他就是好的。
而這十幾年裏,大梁朝也肉眼可見的和之前不同了,百姓們活得更好了些,也更有骨氣了些,哪裏是之前能比的。
他們甚至還在想着更好的日子,可哪裏想到,那位在他們心裏神聖無比的陛下,就這樣沒了。
這怎麽能讓人不傷心?
這怎麽能讓人接受?
現在的大梁百姓,對誰坐在那張龍椅上不關心,他們隻想着要他們的陛下回來。
……
……
在皇帝陛下北行的第六日,神都便已經召開了第一次朝會,當時文武百官沿着宮門走進皇城,看到那被工部努力修複,但仍舊有些破損的大梁皇城,也是感觸良多。
那場朝會,年輕的太子殿下,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沉穩,有條不紊地處理了目前擺在這座龐大王朝面前的幾件棘手政事,而後更是極爲謙遜地表示,要宰輔大人多擔些擔子,還有些朝中老臣,同樣增強了不少話語權,至于那位已經被封爲甯王的大皇子,也被太子殿下委以重任。
年輕的太子殿下好似對以後大梁隻有他這一道聲音這件事不是很感興趣。
不過依着目前的局面來說,也的确如此,想要讓大梁上下讓他一言而決,他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威望。
他如今能做的,便是盡量維持現狀。
隻是還是有些有心人發現了些問題,那場朝會裏,朝中許多大臣的角色都重要起來,可被大梁皇帝寄予厚望,如今的左衛指揮使陳朝,卻不僅沒有出現在朝會上,甚至都沒有被提及名字。
這一下子會引發很多人的猜測,這位被大梁皇帝極度欣賞的年輕武官是不是就要從此遠離大梁的權力中心。
不過仔細一想其實也很有道理,畢竟陳朝身份特殊,不僅同樣是皇族血脈,其威望也遠超如今的太子殿下,若是繼續讓他在朝中扮演着極爲重要的角色,隻怕要不了多久,大梁朝便會不知道有太子殿下,而隻知道有這位年輕武官了。
這樣的事情,恐怕即便是太子殿下再大度,也不想看到事情的發生。
隻不過同時也還是有很多人擔心,若是這兩位同樣流着一樣血脈的陳氏皇族明争暗鬥,那麽對大梁來說,絕非好事。
絕大多數朝臣們都明白現在大梁朝的處境,唯願這兩位真能同舟共濟,不然遭殃的隻能是大梁。
……
……
太史令在那一日散朝之後,回到史閣之中,從書架上取下史冊,攤開放在案上。
史冊上的記錄,已經記載到了那日神都大戰之前,之後的還沒下筆。
太史令看着那上面的文字,沉默了很久。
作爲史官,他這輩子從未在史冊上有過半點猶豫,發生了什麽,他便寫什麽,沒有過半點其他想法,但如今,他卻猶豫了。
他不是不知道怎麽去寫那日發生的事情,而是他幾乎已經能猜到,那位登基十幾年的皇帝陛下,恐怕便是在那日給大梁留下了最後的故事。
自己的史筆落下,就要将大梁皇帝的一生徹底畫上句号。
史冊上有那麽多的帝王,全部都已經成了曆史中的故事,其實多加一位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從小便讀遍史冊的太史令,對于這些事情,本來應該是沒有什麽感觸的,但不知道爲何,卻下不了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史令才緩緩下筆,開始将那日發生的事情寫了下去。
寫完之後,太史令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很久之後,他回過神來,緩緩起身,來到某處,取出一份許久之前便寫好的冊子。
這份冊子記載的是天監元年的内容。
起始一句便很是直白。
“帝以藩王之身起兵反叛,曆數載,終入神都。”
這是那年廢帝大火之後的第二日,太史令在這裏寫下的内容。
那年的自己真的是以極爲客觀的角度寫下的這些内容嗎?
太史令看着自己筆下的這段文字,看了很久,終于拿起筆,将這段劃去。
他拿出新的冊子,想了想,動筆寫道:“廢帝無道,帝起兵伐之。曆數年,澄清玉宇。”
寫完這句話之後,太史令放下筆,長舒一口氣,笑了笑,這大概是他作爲史官唯一能給的溫柔吧。
……
……
這些日子陳朝一直在那座竹樓裏。
他做了兩件事。
頭一件事是教導那個便宜徒弟,第二件事便是修行去觸摸那道門檻。
那日神都之戰,他已經感覺到自己站到了門檻前,隻是還沒能走入其中,這些日子感覺一直很微妙,他隐約感覺到,自己距離破境,也已經不久了。
光是這兩件事便讓陳朝抽不出别的心思來,因此神都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他并沒有關注。
謝南渡最近也很少出現在這裏,書院裏發生了很多事情,她作爲院長的關門弟子,需要她出面。
主要是院長已經不在書院,魏序這位魏先生,也是再也不可能出現在書院。
書院急需一個主心骨。
其實周枸杞是最好的人選,即便他的身份有些複雜,但畢竟是一位儒教聖人,論起來境界和資格。再加上他也是院長的弟子,怎麽都有資格主持書院了,但那一日離開城頭之後,便沒有人見過他,有人猜測他此刻正在什麽地方養傷,卻沒有什麽确鑿證據。
這日清晨,竹樓卻迎來了一個熟悉的客人。
那位内侍之首,李恒。
陳朝走在台階迎接這位内侍之首,然後請他進樓裏飲茶。
坐在窗邊,恰好又開始下雨,竹樓裏聲響不斷,叮叮咚咚,清脆悅耳。
臉色蒼白的李恒感慨道:“你這裏倒是神仙住所,怪不得現在舍不得出來。”
陳朝聽出李恒話裏有話,也隻是微笑道:“如今正該是太子殿下施展抱負的時候,我要是走出來了,可不是什麽好事。”
李恒微微蹙眉,“這些細微小節你不該在意,陛下将天下托付給你,這才是大事。”
陳朝苦笑道:“不急于一時吧?”
李恒說道:“周弦山将那最大的功勞讓給你了,再加上陛下臨走之前那些話,在這大梁朝,已經沒人能輕易動你了。”
以這些年陳朝積攢起來的威望,的确到了現如今,已經沒有太多人可以和他比拟了,尤其他還這麽年輕。
“恃寵生驕是很麻煩的事情,況且太子殿下不是陛下。”
陳朝揮了揮手。
李恒闆着臉道:“可如今的大梁能少得了你?”
陳朝笑而不語。
在很多時候,自己也沒辦法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再敲打什麽了,畢竟他如今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少年了。
李恒沉默片刻,将帶着的東西拿了出來。
首先是一塊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令牌。
陳朝看着這塊令牌,有種很熟悉地感覺。
李恒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是地,這和你那把刀的材料一樣,都是一塊千年寒石。”
聽着這話,陳朝有些沉默,千年寒石的珍惜程度不言而喻,如今卻用來做一塊令牌,那這令牌有什麽意義?隻怕也是不言而喻。
李恒把令牌翻了個面,上面有兩個字。
陳朝輕聲道:“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