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印曆代相傳,唯有皇帝陛下能持有。
如今大梁皇帝叫李恒取來帝印,在群臣眼裏,便是傳位之舉了。
既然之前陳朝已經明确表示不會要這皇位,那麽如今皇位便隻能在兩位皇子身上選擇一人了。
三皇子不過少年,想要執掌一座王朝,怎麽看都要差些意思。大皇子體弱,但年紀适合,另外也有賢名,是最好地人選。
這樣一看,其實陳朝的确是最好地人選,他少年英武,像極了如今的大梁皇帝,但是群臣不見得便想要再迎來一位大梁皇帝這般的陛下。
再說,他身爲廢帝親弟,加上在那夜親自殺了廢帝,這在很多讀書人眼中已經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他們絕不會讓這樣的人登上帝位。
……
……
李恒去而複返,捧着一方金玉所做的大印來到了此地,他緩慢來到大梁皇帝身側,然後緩慢站定。
不過眼中有些悲意。
今日的事情,他也能猜到不少,知曉陛下馬上便要迎來最爲危險的處境。
妖帝本就是這個世上的最強者,大梁皇帝全盛之時也不見得能戰勝他,更何況如今先後和觀主以及劍宗宗主一戰,大梁皇帝此刻傷勢不輕,再面對妖帝,隻怕勝算渺茫。
大梁皇帝看了李恒一眼,主仆多年,兩人之間早有默契,一舉一動之間,都能知曉其意。
“李恒,以後皇後陵寝,你親自去掃,沒事便去陪她說說話,她最怕寂寞了。”
大梁皇帝緩緩一笑,“别告訴她朕去做了什麽。”
李恒沉默片刻,說道:“陛下總該回來才是。”
大梁皇帝沒有說話,隻是拍了拍李恒的肩膀,然後看向群臣,淡然道:“朕要暫離神都,不知歸期。”
聽着這話,群臣都紛紛擡頭,眼裏的情緒不一,有些始終忠于大梁皇帝的朝臣,已經開始哭泣。
暫離神都不過是一種說法,朝臣們哪裏想不明白陛下的言外之意。
過去的這十幾年裏,大梁迎來了最好的十幾年,雖說在朝堂上,沒有了靈宗皇帝朝那般平和,但從整個大梁來看,北邊打了一次勝仗,整個北境或許會得到十數年的安甯,整個大梁境内,百姓的生活比之前好了很多,再加上如今剪除了方外的羽翼。
大梁可以說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這樣的時代,最大的奠基者,便是這位會在史冊上以不光彩的手段坐上皇位的皇帝陛下。
隻可惜,如今這位皇帝陛下好像也要成爲曆史的一部分了。
太史令認真看着那位皇帝陛下,這些年裏,他對大梁皇帝有敬重也有不滿,敬重的是他做的那些事情,實實在在将大梁帶來了強盛,不滿的則是他實在是說不上是個聽取朝臣意見的帝王,有很多事情一旦下定決心,便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
宮門前跪死的朝臣還少嗎?
這位陛下說不上是仁君,但一定是明君和雄主。
過去縱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如今想着皇帝陛下就此要離開,成爲曆史的一部分,太史令也有些感觸。
“立三皇子陳盞……爲太子。”
大梁皇帝看着群臣開口,聲音平淡,以往冊立太子,總有一番誇贊,可到了大梁皇帝這裏,卻什麽都沒有,隻有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大皇子陳麟封甯王。”
“朕離神都之後,太子陳盞暫攝國政,自朕回歸之日止。”
朝臣們神情複雜,對此也很是不解,陛下這般安排,實際上還是傳位,但卻沒有真正傳位,太子頂着監國的名頭,實際上便是大梁朝的新君,但始終沒有那個名分,若是大梁皇帝真的還能回來也就算了,可若是一直不歸,等到數十年或者多少年後,太子殿下亡故,那之後的大梁朝又該誰來做主?
而且這道旨意最讓人覺得别扭的是,從此大梁朝便沒了皇帝陛下……
一國無主,這在曆史上,都是極爲罕見的局面。
“陛下,此舉仿佛不妥。”
太史令忽然走了出來,認真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既然遠離,本應立下新君。”
太史令這話其實很直接,也很直白,不過這些話,朝臣裏卻沒有幾個人敢說。
陛下即便如今要遠去,但往日威壓仍在。
“太史令是覺得,朕這一去便不會歸來?”
大梁皇帝看着太史令,淡然笑道:“朕縱橫天下,何人可殺朕?”
大梁皇帝輕描淡寫開口,聲音裏卻有着舉世無雙的氣魄。
尤其是在剛才他才接連擊退兩大世間最強者。
太史令欲言又止。
大梁皇帝已經揮袖,“左衛指揮使陳朝,深得朕意,實乃大梁股肱之臣,更乃我陳氏血脈,朕已授其重任,軍國大事,太子可問詢陳朝之意。”
這一句話說出來更是重磅之意,大梁皇帝雖說并未明确封陳朝什麽官職,但這軍國大事可問詢陳朝,便已經授予了他極大的權力。
群臣沉默,問詢這個詞可大可小,即便是他們也找不到什麽好說的。
就在群臣都沉默的時候,大皇子已經跪下,平淡道:“兒臣謝父皇隆恩。”
三皇子陳盞,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也跪倒在地,認真道:“兒臣定然銘記父皇旨意,好生治理大梁,待父皇歸來。”
大梁皇帝沒看這位太子殿下,隻是看向群臣,豪邁笑道:“諸卿,待朕歸來便是!”
……
……
皇城外,皇後陵寝。
大梁皇帝立于墓碑之前,陳朝則是安靜地立在大梁皇帝身後。
大梁皇帝靠近墓碑,伸手取下上面的落葉,才輕聲道:“朕要離開些日子,這些日子便讓這孩子來陪陪你吧。”
陳朝眼神複雜,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當真能回來嗎?”
兩位帝王,代表着人族和妖族的最巅峰戰力,兩人一戰,真以生死而分,注定會有一人亡故。
而現在大梁皇帝這狀态,很讓人擔憂。
大梁皇帝轉過頭來看着陳朝,笑道:“還是不信朕?”
陳朝苦笑道:“實在是太過艱難了些。”
大梁皇帝沒說話,隻是伸出手,掌心溢出一抹白霧。
陳朝看到這白霧,随即一怔,然後瞪大眼睛。
那白霧他再熟悉不過,是當初他在戎山宗的宗門遺址裏發現的,那法門銘刻于白衣少女的棺椁之上,但隻有一半,可就是那一半,也讓陳朝不同于世間其他武夫,後來另外一半,在白衣少女蘇醒之後給予的陳朝。
但在此之前,隻怕普天之下唯有陳朝一個人會這門秘法。
“陛下也見過她了?”
陳朝恍然大悟。
大梁皇帝沒說話,掌心的白霧瞬間凝結,然後變成一片光粒,氣息也有所不同,仿佛是兩門不同的道法。
“隻是佐證,讓朕觀摩,朕這一生,何須學旁人秘法?”
大梁皇帝笑道:“不過當世的武夫修行之法,的确是一條斷路,尋常武夫,隻怕一輩子都無法走到盡頭,即便是朕,過去那些年,也不過是走到斷橋處,前方不是無路,而是斷開了。”
光以修行來論,大梁皇帝的确是這千年未有之武夫,不僅走到了這千年的武夫盡頭,還憑借一點契機,越過了那條斷路,踏上了新的路。
“如此還不信朕能歸來?不過需要些時日罷了,朕斬了妖帝,還得尋一所在悟一悟所得。”
大梁皇帝看着陳朝,微笑道:“天下已在朕彀中。”
到了此刻,陳朝才是真對眼前的大梁皇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算計之中。
“你身負白霧,踏足忘憂盡頭,也會知曉新路所在,可世間武夫不知有此路,若遇資質和心性俱佳者,也可傳下,如此武道一途,這千年式微會有改善。”
大梁皇帝忽然停了停,感慨道:“不過說來說去,一切都早了些,本該等着你踏入忘憂,才做這些事的。”
陳朝已經到了忘憂門檻之前,隻是還差契機,才能踏入其中。
陳朝說道:“是我走得慢了些。”
大梁皇帝歎道:“本來将天下予你,朕也輕松許多,自從可一心做别的事情,你卻不願。”
陳朝笑道:“連陛下都覺得麻煩,我又怎麽會覺得輕松?”
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哪裏有那麽簡單的。
即便是大梁皇帝這般可控全局的人,也會覺得疲倦。
“還好朕已經做了很多事情,接下的事情你不願做,也可多問那女子主意。”
說到這裏,大梁皇帝伸手又揉了揉陳朝的腦袋,問道:“傻小子,到了這會兒,還有什麽想對朕說的嗎?”
陳朝看着大梁皇帝,笑了笑,平靜道:“以前陛下是我身後的山,以後我便是大梁身後的山。”
大梁皇帝說道:“擔子有點重,可朕也隻能托付給你了,别怪朕。”
……
……
大梁皇帝來到神都城頭,周枸杞仍舊還沒離開,他坐在城頭,抱着那個紙鸢。
大梁皇帝看了他一眼,微笑道:“當真是讀出了個聖人。”
周枸杞子站起身,莊重行禮,卻不知道說些什麽。
“不必死在此處,未來還有許多地方用得着你。”
大梁皇帝頓了頓,笑道:“想來鸢兒也不想這麽早看見你。”
周枸杞神色黯然,隻是緊了緊握住紙鸢的手。
大梁皇帝拍了拍周枸杞的肩膀,“你沒能做成朕地女婿,也是有些遺憾。”
周枸杞猶豫片刻,說道:“老師他……”
大梁皇帝說道:“院長與朕相交多年,朕怎能不知曉他的心意?他自覺有愧于朕,已去北境了。”
大梁朝立國至今,從未有書院院長去北境抵抗妖族地事情發生。
如今算是第一次。
周枸杞說道:“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我願去替老師。”
大梁皇帝搖頭道:“世上的事情,哪裏是你說替便替得了的,他是在爲魏序贖罪。”
周枸杞還想說些什麽,但此刻城門處,正有一人踉跄出城,他披頭散發,嘴裏喃喃自語。
狀若瘋狂。
大梁皇帝說道:“是魏序。”
周枸杞神情複雜,“他瘋了。”
大梁皇帝感慨道:“癡人,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