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要不了多久,天就要徹底亮了。
大梁皇帝看了一眼那邊,很快便收回視線,說道:“魏氏是毒殺皇兄的兇手,但真正的幕後主使是誰,就看誰要來殺朕了。”
陳朝點點頭,他也早就想到了,魏氏這些年做地事情,自然會有一個指使的人或者宗門,不然實在是說不過去。
大梁皇帝說道:“不過真相如何,永遠都不要着急,和這樣地人物打交道,修行境界是一方面,如何去算也是一方面,永遠都需要謀定而後動。”
陳朝說道:“這一點,我明白的。”
“但做錯的人永遠要付出代價,這一點,你要清楚。”大梁皇帝笑道:“讀書人說的什麽以德報怨,在朕這裏,不過是句廢話,朕這一生,隻知曉有仇便報仇幾個字。”
陳朝看着身側的大梁皇帝,意外地發現他的鬓發白了許多,比上次見,是多了許多白發的。
他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叔叔,好像是真的又老了些。
陳朝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最後卻還是沒說出什麽。
大梁皇帝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轉頭看向他,笑道:“有什麽好擔心的,朕有這麽容易死嗎?”
陳朝神情複雜,搖了搖頭。
大梁皇帝這樣的人,自然不容易死。
很難殺。
但并不是真的殺不死。
如今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故事,也很難說。
“陳朝,你如今已經到了那道門檻邊緣,如今必有一場大戰,好好看着,興許你便能借此跨過那道門檻。”
大梁皇帝暢快笑道:“這般年紀便能踏足這個境界,你比朕要強得多,以後的武道修爲也隻會比朕更高,有你這樣的侄子,朕很高興,想來曆代的大梁先帝也會很高興,我大梁爲何能一直鼎盛,而且一代比一代更鼎盛,自然是因爲我陳氏代代有人傑。”
“太祖高皇帝,太宗皇帝,靈宗皇帝,朕和你父,還有如今的你。”
大梁皇帝談及自己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他本就是這史冊上難見的帝王,根本不需要如何委婉。
坦然以對便是。
陳朝說道:“我還太年輕,隻怕擔不起一座天下,叔父還得多擔會兒才是。”
聽着這話,大梁皇帝笑了起來,隻是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已經有一抹朝霞落到了皇城裏,魏氏家主的慘叫小了下去,他如今的下場極慘,被李恒割下了身上的大部分血肉,如今幾乎便是一架骨頭。
李恒渾身都是鮮血,滿臉淚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麽。
“李恒很早便在王府之中了,你姨娘待他極好,他在心底也将你姨娘視作親人,知曉魏氏曾派人害她,自然憤怒,他這性子,倒是一直如此。”
大梁皇帝看着李恒,有些感慨。
陳朝說道:“忘憂盡頭,也都沒能徹底忘憂。”
大梁皇帝則是說道:“既然還是人,在這紅塵中,便沒有真正的忘憂說法。”
陳朝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然後皇城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此刻已經很安靜,于是這腳步聲便越發的刺耳,好似是踏在人們的心上。
大梁皇帝卻不感意外,隻是安靜看着前面,等着那個人出現。
沒過多久,有一道人影出現在了這邊。
出現在了那邊廣場上。
那是個中年道人,生得很是好看。
他的眉目如畫,五官俊朗,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
這便是癡心觀觀主。
傳言當初前代觀主,正是因爲看着他生得如此好看,才起的收徒之心,而并非别的原因。
這些年觀主行走世間,大多斂其真容,很難有世人看到他真正的容貌,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做如何僞裝,就這麽走到了這裏,來到了大梁朝的皇城裏。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
癡心觀觀主看了一眼四周,感慨道:“陛下這住所,倒是比貧道的破道觀好上太多了。”
大梁皇帝坐在龍椅上,沒有起身,隻是有些好奇地看着觀主,說道:“依着你的性子,好似不該這個時候就出現。”
癡心觀觀主是這個世上的真正大人物,如果說要改變這個世界,自然繞不開他,但這樣的人物,即便境界高妙,也不會輕易下場出手,而往往在最後才會登場。
“小心翼翼這麽多年,也想任性一次,陛下這般人物,或許此生都再難相見,所以便提前來看看。”
觀主笑着開口,聲音裏竟然還有幾分真情實意。
大梁皇帝問道:“魏氏之謀劃,都出自你手?”
觀主坦然道:“魏氏先祖,原是觀中一弟子,修行天賦尋常,但腦子還不錯,那年天下大亂,世俗難定,我輩修士看着百姓流離失所,也深感痛心,于是便讓此弟子下山入世,花了數年,在世間有了些微末名聲,而後助人平定天下,從此才有魏氏之說,他們既已經沾染塵世,那便再不适合修道,便就此留在了世俗中,至如今,已經有無數年之久了。”
此後王朝更疊,魏氏仍在,他們如同河中一石,任由河水奔騰流淌,但他們卻沒有任何改變,一直在原地。
大梁皇帝笑道:“此後的史冊上,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想來都有魏氏和你們的手筆。”
觀主也不遮掩,淡然道:“世間萬物,不變即是最好,像是陛下這般,求着變化,怎知變後的世間會是哪般?”
大梁皇帝說道:“你站在最高處,自然不求變,但在塵埃裏的,總不能一世都在塵埃裏。”
“本是塵埃,何必去想天空如何壯闊?”
觀主平靜道:“說實話,貧道佩服陛下,陛下武道修爲,亘古未有,陛下雄心也遠勝那史冊上的衆多所謂的英武帝王,但貧道和陛下,始終站在一條河流的兩側,隻能對岸而立。”
“陛下宛如一陣狂風,風起時,塵埃自然也能看到天空景象,但陛下這陣風若是消散,塵埃始終會墜地,如此一來,陛下起這陣風,又有什麽意義?”
大梁朝有一個陳澈,是大梁朝的福氣,若是隻會出現一個陳澈,便是大梁朝的禍端。
大梁皇帝笑了笑,不以爲意。
觀主沉默許久,才繼續緩緩說道:“貧道知道陛下心志堅定,言語不能改,所以今日,隻好請陛下和這個世間作别了。”
大梁皇帝依舊坐在龍椅裏,看着眼前的觀主,說道:“就你一人?隻怕過些時候,癡心觀便要再選出一個觀主了。”
觀主笑道:“陛下縱然境界高妙,但也不見得能穩勝貧道,之所以如今隻有貧道一人,是想和陛下一戰,以不求遺憾,之後自然還有手段,陛下勿怪。”
大梁皇帝看着他,久久沒有說話。
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是當初他從北境歸來,在回到神都之前見過這位觀主,當時大梁皇帝和妖帝一戰之後,又和幾位強者有過一戰,狀态堪憂,那個時候觀主出手其實是最好的時機,但當時觀主不知道在想什麽,最後并未出手。
如今大梁皇帝雖然已經前後動手殺了兩位忘憂盡頭,但狀态比起來當年,隻怕要好太多,觀主反倒是有了出手之意。
其實不管怎麽看,觀主的選擇都算不上好。
大梁皇帝說道:“以車輪戰朕,将朕消耗至死嗎?”
觀主感慨道:“陛下,今日之事,最好的選擇其實還是在陛下一人身上,何必牽扯那麽多人進來?”
大梁皇帝沒有說話。
觀主說道:“既然陛下不願,貧道亦不強求,但想來到了最後,還是會在貧道和陛下之間。”
“如此也好,朕也想看看你這位方外領袖,到底會不會死。”
說着這話,大梁皇帝緩緩從龍椅裏站了起來。
觀主安靜地看着眼前的大梁皇帝。
雖然不知道觀主的心思到底是什麽,但今日之事,本就需要動手才能解決,大梁皇帝也沒有多想。
既然要戰,那便戰。
觀主深吸一口氣,然後笑道:“陛下還想再要這座皇城嗎?”
他的意思很清楚,若是在此地一戰,那麽皇城會盡數毀去。
大梁皇帝則是毫不在意,“再建一座皇城不是什麽難事。”
觀主明白了大梁皇帝的想法,不再多說,隻是緩緩攤開手,是個請字。
大梁皇帝看着觀主,緩緩從石階上走了下來,一邊走,這位皇帝陛下一邊說道:“好好看。”
不去别處一戰,而隻在皇城,自然是爲了讓人好好看。
這話自然是對陳朝說的。
陳朝沒說話,隻是看着那位觀主。
……
……
世間的忘憂盡頭不算多,但真正站在山巅的其實也就寥寥數人。
觀主無論聲名還是境界,都極爲靠前,而大梁皇帝作爲一介武夫,走到如今這境界,更是從未有過。
當這兩人動起手來,那自然會是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
及不上兩位君王的那一戰,但想來不會差太多。
兩人都在緩緩向前,尚未相遇,天地之間便已然有巨響傳出。
宛如雲海生雷,遙遙傳來。
仿佛天地也爲這一戰擂鼓助威。
天地之間,忽然起風,吹拂皇城,某些宮殿的檐下挂着風鈴,此刻一起風,便起了一陣細微的響聲。
在朝霞裏,觀主仰頭一笑,心想此處朝霞,不及癡心觀遠矣。
就在這個時候,皇城裏又來了一個人。
他一身暗紅色的道袍,是個年輕道士。
是雲間月。
道門雙壁,此人是其一。
在這一代的年輕人裏,他在潛龍榜的榜首,說他是年輕一代的第一天才,幾乎也沒有什麽問題。
陳朝看着來到這裏的雲間月,雲間月也看着他。
現在這個世間或許是大梁皇帝和觀主這樣的大人物地。
但未來,一定會是他們的。
或許有一天,他們兩人之間,也會上演今日地故事。
到時候的結果如何,也沒人說得清楚。
不過現在也沒有人會去想那些故事。
因爲有更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