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畔的那些柳樹上,偶爾會響起幾聲蟬鳴,不過并不頻繁。
謝南渡坐在屋檐下,聽着蟬聲,喝着酸梅湯。
精緻的瓷勺落到那更爲精緻地瓷碗上,兩兩碰撞,便有些很不錯的聲音。
十分悅耳。
婢女柳葉候在一旁,問道:“小姐,竹樓已經完工了,是按着小姐地要求建造的,小姐什麽時候去看看?”
陳朝從劍氣山帶回來的那些青竹,給了謝南渡之後,她挑了個不錯的地方,花錢買下了地皮,前些日子便一直在建造那座竹樓,工匠是極好的工匠,都是謝氏的私匠,雖說不見得能夠和工部的那些工匠比較,但怎麽看也會比其他地方的工匠好很多。
謝南渡敲了敲瓷碗,搖頭道:“不着急。”
柳葉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這樣的說話方式,因此也不在意,隻是說道:“之前柳教習傳話來說,小姐如今的學問已經不錯,若是有興趣,也可在書院擔任教習,給其餘的年輕學子講講課,畢竟薪火相傳,也是一件好事。”
謝南渡想了想,說道:“那便每月上四堂課,每堂課隻要四十個學生。”
柳葉蹙了蹙眉,隐約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沒有說話,自家小姐的性子一向如此,根本聽不進去什麽意見。
除了那個人。
那個人……
柳葉在心裏默默歎氣,那個人如今在神都還有立足之地嗎?
或者說在整個天下,還有立足之地嗎?
柳葉搖了搖頭,便看到小院門口那邊,出現了一個書生。
“魏先生……”
柳葉一驚,趕緊起身去迎。
畢竟眼前這位魏先生,不僅是院長的弟子,還是自家小姐的師兄。
謝南渡也起身,看向自己這位師兄。
魏序手裏提着一盒點心,遞給柳葉之後才笑道:“聽說師妹要做教習了,做師兄的特來祝賀。”
謝南渡說道:“師兄知道,這并非我的本意。”
魏序說道:“所以更好奇師妹爲什麽會答應。”
“有些話想說,所以便說一說。”
謝南渡微笑看着魏序,“有些事情好像不是隻憑一兩個人在數年裏就能做完的,所以總得找些幫手。”
魏序說道:“未雨綢缪倒真的是個好習慣。”
謝南渡微微一笑,沒有多說。
“隻是不知道老師知道之後會怎麽想。”
魏序感慨道:“不過依着老師的脾氣隻怕也不會說些什麽,”
謝南渡說道:“我已經有很久沒看到老師了。”
魏序點頭道:“我也是。”
神都這些日子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情,但絕大多數人的眼睛都看着陳朝,看着這個殺了自己親兄長的年輕人。
但神都卻不止隻有這麽一個人。
院長也是很重要的人物。
那一夜,院長好似沒有特别清晰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但好像又表明了。
如果當夜他選擇站在廢帝那邊,隻怕陳朝就不見得能那麽輕易地殺死廢帝。
如果廢帝不死,那當夜的局面也會變得很複雜。
在神都的強者裏,院長是唯一一個有可能改變當夜局勢的人,可他當時卻什麽都沒做。
而且在那一夜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院長。
他消失了。
書院裏沒有他的身影。
神都各處都沒有他的身影。
他比陳朝消失得更徹底,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
畢竟一位已經走到忘憂盡頭的強者想要不被人找到,那麽隻怕真的沒有什麽人能夠找到他。
……
……
神都有着很多歸屬不明的宅子,這些宅子的主人往往都是神都的某些達官貴人,因爲很多原因,所以他們并不願意讓人知道那些宅子是屬于他們的。
所以實際的擁有者和房契上的名字隻怕是沒有什麽表面上的聯系。
在那些低矮的宅院裏,其實别有洞天。
南城的一私宅藏在最爲冷清的巷子裏,卻時時有人進出,誰也沒想到,這裏竟然是一處暗妓。
神都的風塵之地很多,但總有人因爲各種原因不太好出現在這些地方,所以便有了暗妓的出現。
接待的客人他們一概不問身份,所以有很多人都願意來這裏。
今夜,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這小巷之前,馬車停穩之後,有一道身影從車廂裏走了出來,然後徑直走進小巷,來到那處暗宅之前。
敲了幾下門之後,那宅子便開了。
迎客的是個中年男人,留着八字胡,看着很瘦弱,在看到來人之後,也不多問,隻是側着身子便将其迎了進去。
進入裏面之後,先是走了長長的一條長廊,在長廊盡頭挂着幾盞燈籠,還有好些廂房在這裏排開,每一間房前都挂着燈籠,不過有的亮着,有的卻沒有亮着。
亮着的燈籠說明裏面有客,沒有亮着的,便說明房間裏并沒有客人。
來人徑直來到那一排廂房的最裏面的一間前。
那裏有燈籠亮着。
那人不管不顧,直接便走了進去。
那中年男人原本想說些什麽,但看到這一幕之後,又一句話都沒有說。
那廂房裏其實沒有人。
那人走到牆邊,然後推了一下,前面便出現了一道暗道。
暗道不長,很快便能走到盡頭。
盡頭處是一座小院。
院裏坐着一個男人。
月光灑落在他的臉上,讓他看着有一種特别的狀态。
來人笑道:“你的雅緻倒是好,還有心思賞月。”
男人仰頭看着月光,贊歎道:“今夜的月色不錯,很難見到,怎麽不多看一眼?”
“我怕你看不了幾次了。”
來人也看了一眼月色。
“如果真的看不到幾眼了,那麽現在就應該多看幾眼。”
男人如是說道。
來人說道:“看起來你倒是一個知道如何享受的人,不過享受一時和享受一世,隻怕區别還很大。”
男人笑道:“自然要争一世。更何況我也不覺得局面有你想象得那麽糟糕。”
“那一夜咱們的陛下總算是暢快地将這些年不能做的,沒做到的全部都做到了,如今的大梁朝上下,看起來沒有什麽人别的聲音了,但她從來都不是這麽就此罷休的人,這些日子,他何嘗停下腳步?”
來人微笑道:“大梁朝兩百多年最大的鬼啊,他既然已經看到了,如何不想把他找出來?”
“被看到不是什麽無法被接受的事情,因爲這些年裏我們被看到無數次,但是我們卻沒有一次被找出來,這便是我此刻賞月的原因。”
“他覺得他很了不起,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甚至不把自己的祖宗們放在眼裏,可這個世上當真有這麽了不起的人嗎?”
男人說道:“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他,他做到的事情,在這兩百多年裏,确實也沒有人做到過。”
“既然如此,你爲什麽不相信他還能做到一些事情?”
來人有些不解地看着那個男人。
男人說道:“因爲他的對手是我啊。”
聽着這話,來人忽然笑了笑。
也是,那個坐在皇位上的男人,或許是大梁朝這兩百多年來的最了不起的帝王,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好像也曾被說成大梁朝這兩百多年裏,最了不起的臣子。
這是一場君臣之争。
來人感慨道:“很久之後,天底下的故事裏,大概會把你們的這次交手寫得濃墨重彩。”
男人說道:“我會赢他的。”
來人沒有再說話,隻是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麽。
“所以渭州的事情,你已經有應對的法子了?”
來人問道。
“我已經派人去殺他了。”
男人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放在月光下,說道:“當初不殺他,不是因爲殺不了他,隻是想留他再痛苦幾分,可如今他也到了該死的時候了。”
……
……
渭州可以說是陳朝的故鄉之一,當初皇城的那把大火之後,他離開神都,便一直待在渭州,直到那場大水,他才不得不背井離鄉。
隻不過即便如此,之後他還是選擇返回渭州,繼續留在那邊,若沒有那些煉氣士,他或許會一輩子生活在渭州。
對于渭州,陳朝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
所以當他知曉那神水山莊于老莊主的那位長子信裏的事情和渭州有關的時候,陳朝便已經打定主意要去渭州一趟了。
在離開鹿鳴寺之後,他刻意隐藏行蹤,繞了很大一圈,最後才來到渭州的邊境上。
之後他沿着渭水走了很遠。
這條貫通渭州的大河,在天監十一年曾有過一場大水,當時在河岸兩邊地百姓遭殃不少。
陳朝也在波及範圍之内。
那一年大梁朝發生了很多事情,渭州大水隻是其中之一,這幾年一直都把那場大水視作天災。
其實這也很正常,畢竟在曆朝曆代都有相似的事情發生。
當時欽天監地官員因爲這件事還被處理了不少。
即便是陳朝,在看到那些信之前,也一直認爲這場大水是天災。
看着渭水,陳朝的臉色很難看。
再也不會更難看。
那些信裏提及了許多關于那場大水的事情。
大水如果隻是天災還好說。
可倘若這場大水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