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伸手從那攤主手裏扯來一塊黃泥,看着謝南渡自顧自開始捏起來,“你們沒想過宋盈虛地下場?他的前車之鑒,你們是一點不在意?”
早在之前,宋盈虛便來過神都,不過他地下場也很慘,直接死在了鎮守使的手上。
攤主挑了挑眉,“宋大人雖說一腔熱血,但是沖動了些,當時時機不夠成熟,宋大人一意孤行,有此下場,倒也說不上什麽。”
陳朝感慨道:“你倒是看得透徹,不是同道中人嗎?爲什麽這麽輕描淡寫?”
陳朝看着謝南渡,手裏動作不停,不過的确是沒有那份手藝,一個泥人在他手裏,捏得奇形怪狀的,勉強能看出來是個人。
“咋樣?像不像?”
陳朝一臉期待地看向謝南渡。
後者微微蹙眉,不留情面,“這是你捏得自己?”
陳朝嘿嘿一笑,“是你。”
攤主看着眼前的兩個年輕人在自己面前打情罵俏,也不覺得有些什麽,隻是緩緩說道:“殿下,如今時機有了,殿下難道還真的不爲所動嗎?”
“确定是這般,沒想過又被當成棋子玩一次?”
陳朝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謝南渡,好似心思都在手裏的泥人上。
“當然是局棋,不過是下棋還是做棋子,真不是很好說,殿下您應該知曉,如今那位皇帝,已經犯了衆怒,此刻要是殿下站出來,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一呼百應,要知道現在雖說是那位當政,可朝野上下,還有許多人都念着懿文太子的好,殿下作爲先太子殿下唯一的血脈,天底下沒有比您更名正言順的人了。咱們有大義在手,此事大有可爲,咱們不是要去拿什麽,那本就是靈宗皇帝留給先太子留給殿下的天下,不過是拿回來而已,都是理所應當。”
那位當今皇帝的長兄,靈宗皇帝陛下的長子,死後的谥号便是懿文太子,之後廢帝雖說有過追認這位太子殿下爲皇帝,但如今天下,并不将其視爲正統。
攤主微笑道:“天時地利人和幾乎都有了,隻差殿下點頭。”
陳朝沒有立即說話,而是花了些時間将手中的泥人捏了出來,擺在攤位上,陳朝伸手笑道:“用些顔料。”
不過随着他開口,也丢出幾枚天金錢。
這點錢大概能将一整個攤子都買下來。
“殿下即便自己不願意做這些事情,沒想過身邊人願不願意嗎?這位謝姑娘會不會也想做皇後?”
攤主很有耐心,對于陳朝,他始終沒有動怒。
陳朝沒有理會他,隻是笑着給那個泥人上色,沒要多久,一個歪歪扭扭,完全說不上好看的泥人就這樣出現在他手裏,他看着謝南渡問道:“喜歡哪一個?”
之前泥人攤主捏的那個,惟妙惟肖,算得上是上品,陳朝捏的這個,則是更像是随意而作,根本稱不上好看,甚至都很難看出來是個人。
兩個相差太大,一眼便能看出來高低之分。
謝南渡看向陳朝,沒有說話。
泥人攤主也饒有興緻地看着謝南渡,想知道這位謝氏才女會怎麽選。
謝南渡說道:“你捏得這個真的很醜。”
泥人攤主笑了笑。
陳朝則是笑道:“以後給你捏個更好看的。”
謝南渡伸手接過了陳朝捏的泥人,平靜道:“不過我就是喜歡醜的,比如你。”
陳朝一臉痛苦表情,“怎麽當着外人這麽說我?”
泥人攤主則是歎了口氣,看起來隻是選泥人,但實際上誰都知道,其中的事情,哪裏有這麽簡單。
陳朝轉頭看向泥人攤主,說道:“你也看到了,她不喜歡你捏的泥人。”
泥人攤主默不作聲。
謝南渡自己一人其實還影響不了什麽,可她身後站着的是整個謝氏,是大梁朝最大的兩座世家大族之一。
神都謝氏和魏氏,早就是兩足鼎立之态。
陳朝問道:“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你們要是沒什麽事情,也不要來找我了,跟你們打交道,比殺妖還累。”
說完這句話,陳朝就要牽起謝南渡的手離開。
“殿下且慢。”
泥人攤主看向陳朝,神色有些嚴肅。
陳朝好奇道:“怎麽,又想動武了?”
泥人攤主搖搖頭,看了一眼謝南渡,說道:“有一句話,想對殿下一人說。”
陳朝沒有猶豫,搖頭道:“她和我是一樣的。”
泥人攤主想了想,也不強求,隻是輕聲道:“殿下可知道懿文太子殿下是如何亡故的嗎?”
陳朝微微蹙眉,沒有說話。
有很多事情可以不在意,可以不去想,但總有些事情,一定得在意,一定得去想。
就比如殺父之仇,誰都不能選擇遺忘。
陳朝看着泥人攤主,神情平靜。
泥人攤主說道:“如果我告訴殿下,先太子殿下是死在那位皇帝手裏呢?”
聽着這話,謝南渡微微蹙眉。
這一句話,其實比之前說的那麽多話都更有用,天底下沒有什麽能比這句話更有用了。
“殿下即便沒有争心,不想要這座天下,但總不能連殺父之仇都不想報吧?”
泥人攤主認真看着陳朝,輕聲道:“請殿下三思,殿下若是想知道詳情,我自會來見殿下。”
說完這句話,泥人攤主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沒有任何逗留的意思。
看着此人離去,謝南渡才輕聲道:“這才是手段。”
叔侄之間,或許很多事情都冰釋前嫌,但若是真有這麽一件事,那麽就一定會在兩人之間生出間隙。
陳朝說道:“看起來他們這一次,是真的有備而來了。”
謝南渡問道:“有個問題我很想知道,你當初是如何得到天青縣鎮守使之職的。”
陳朝看了謝南渡一眼,“很快你就會知道的。”
……
……
兩人來到書院,從南湖之畔走過,快要來到那座小院前。
謝南渡手裏拿着那個泥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陳朝忽然問道:“不去想那麽多别的事情,若是真的要做這件事,你覺得有幾分勝算?”
謝南渡微微挑眉,很快說道:“不好說,但總歸是有勝算的。”
陳朝哦了一聲,不再多說。
兩人已經到了小院門口。
婢女柳葉從院子裏走了出來,遞出來一封密信,輕聲道:“小姐,這是家裏送來的,據說是老祖宗的親筆,隻能讓小姐一個人看。”
謝南渡接過密信,臉色有些凝重。
陳朝說道:“我猜現在很多地方很多人都頭大如牛,有一場風雨啊,怎麽都攔不住了。”
謝南渡拆開密信,看了幾眼,然後說道:“我要去謝氏祖宅一趟,你呢?要不要進宮?”
“我隻想烤幾個紅薯吃,不過能給你留一個。”
陳朝笑眯眯道:“不要在外面過夜。”
謝南渡沒有說話,隻是帶着柳葉朝着外面走去。
……
……
陳朝坐在院子裏,烤了好幾個紅薯,但沒在天黑之前等回來謝南渡。
他覺得有些疲倦,坐在屋檐下,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
……
皇城裏時隔很多年,再次有了一場家宴。
世人都知曉,大梁皇帝除去對皇後娘娘一往情深之外,對于自己的這幾個子嗣都沒有什麽特别的情感,公主殿下會好一些,但也相當有限,在過去的那些年裏,雖說皇後娘娘偶爾會在宮裏召來自己的這些孩子,但皇帝陛下卻不會出席。
當初皇後娘娘薨逝,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都沒能進宮見最後一面,公主殿下薨逝,也隻有三皇子得以入宮。
大梁皇帝不是完人,在這方面更是苛刻。
如今皇後和公主殿下先後薨逝,大梁皇帝似乎對撿起了一些對親情地眷念,因此便有了這麽一場家宴。
收到旨意的三位皇子不敢耽誤,很快便來到了皇城裏。
一桌山珍海味早就準備好,但幾人正是立在一側,不敢落座。
實在是因爲那位皇帝陛下還沒有出現。
大皇子身體一向不是很好,這些年一直都在吃藥,時不時就會咳嗽幾聲,但此刻他卻一直憋着,即便是滿臉通紅,也不敢發出什麽聲響。
二皇子很平靜地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至于還是少年地三皇子,要顯得輕松一些,時不時打量着四周,但也不敢說話。
在皇族之中,父子君臣四個字,大多數時候都是君臣在前,父子在後,可到了本朝,似乎根本沒有父子一說,隻有君臣。
時間一點點過去,三位皇子等得有些焦急,但卻什麽都不敢表露。
李恒站在不遠處,看着殿外的紅牆,不知道在想什麽。
沒有人知道那位皇帝陛下什麽時候才會出現,大皇子終于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可這一咳嗽,便再也忍不住,一直咳嗽起來。
聽着聲音,二皇子眼中閃過一抹鄙夷,但還是很快伸出手輕輕拍打自己這位兄長的後背,輕聲道:“皇兄既然身體有恙,何必非得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