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想了想,問道:“李公公,陛下有什麽事情?”
李恒微笑搖頭,“這種事情,陳指揮使問咱家,咱家也不知道。”
陳朝自知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勞駕公公帶路了。”
李恒笑着點頭,揮了揮手,有兩個小太監跑過來遞來兩把油紙傘,陳朝接過一把,李恒撐開油紙傘,帶着陳朝往前走去。
“李公公地那個弟子,挺有意思的。”
陳朝主動開口,倒也是想要在李恒這裏探聽些東西。
不過李恒這樣地人精,隻是微笑道:“來和陳指揮使混個臉熟,以後也好打交道,畢竟陳指揮使以後入宮的次數不會少。”
陳朝皺了皺眉,沒能從這句話裏聽到些自己想要的,但很快便苦笑着搖頭,自己這點微末道行,到底在李恒面前還是不夠看,畢竟這位能在皇城屹立這麽多年不倒,可不是僅憑着皇帝陛下的信任就行的。
“陳指揮使其實不用想太多,咱家和陛下想的一樣,對陳指揮使沒有惡意。”
李恒主動放緩腳步,來到陳朝身邊,和他并肩而行。
“塞外苦寒,有些麻煩,别逞強,活着比什麽都重要,陛下不指望一個人兩個人爲大梁改變什麽,陳指揮使活下來,才是大梁的幸事。”
李恒微微開口,這番話倒是很像是肺腑之言了。
陳朝挑了挑眉,輕聲道:“那我能不去嗎?”
李恒笑了笑,“這話對陛下說去,咱家說了可不管用。”
陳朝本就是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也是嘿嘿一笑,對李恒,他雖然說不上什麽親近,但也絕對是有好感。
兩人在白露園那邊停下,李恒看了陳朝一眼。
陳朝微微點頭,這才緩緩朝着前面走去,沒多久,他便在一片花草裏看到了一方涼亭,那位大梁朝的皇帝陛下,便在這裏坐着等他。
說起來陳朝入宮次數不算少,但這樣的相處好像是頭一次。
他來到涼亭,收了油紙傘,就這麽站在秋雨裏,躬身行禮。
大梁皇帝背對着他,但也知道他來了,沒有轉身,隻是淡然道:“亭子裏來,搞得渾身濕漉漉的,也不舒服。”
陳朝沒有立即往前,隻是輕聲道:“臣身子扛得住。”
大梁皇帝笑了笑,“扛得住就要你扛,那要這亭子做什麽?”
聽着這話,陳朝還是不動分毫,而是繼續說道:“可亭子好似是陛下的,也不是想用就能用的。”
“怎麽?聽你這語氣,是覺得朕沒有事先給你打招呼,有些怨言?”
大梁皇帝的聲音始終平緩,沒有太多波動,但此刻的他,到底也沒有平日裏的那股氣勢,看着就像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陳朝說道:“身在大梁,是陛下的子民,身在朝廷,便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說什麽,那自然便是什麽。”
大梁皇帝笑了笑,這才緩緩起身,轉身去看向眼前的那個已經不能說是少年的年輕人,“看起來你膽子大了不少,比當初有些進步。”
大梁皇帝看着陳朝,平淡說道:“能像你這般跟朕說話的,在大梁不會超過一手之數,可即便是他們,在你這個境界的時候,也都不敢這麽放肆。”
言語淡然,也沒有太多别的東西夾雜其中,陳朝沒有說話。
“亭子裏來。”
大梁皇帝看了陳朝一眼,再次開口。
陳朝這次沒有拒絕,隻是走入停下,安靜站好。
大梁皇帝輕聲道:“你姨娘還活着的時候,總喜歡到這裏來看看,她這輩子,爲别人操心的次數比自己多太多了,其實活得不算是輕松,所以走得早,也不見得隻是身子的原因。”
陳朝沒說話,隻是神情緩和不少,對那位始終沒能叫出一聲姨娘的女子,他心情複雜,有時候想起,也會覺得有些後悔。
“她走那日,在朕身邊說了好些話,叫朕不要難爲你,要好好待你,其實不是因爲愧疚,是因爲疼愛,她和你娘親是多好的姐妹,愛屋及烏的道理,你是該懂的,你要是想開了,便去她的陵墓前見見她,不用擔心身份暴露,朕早就有所安排。”
大梁皇帝看着如今這個已經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輕人,平靜道:“她最後最遺憾的事情,是沒能等到你在萬柳會取勝來見她最後一面。”
陳朝微微低頭,沉默不語。
“朕早就說過,你和朕之間,朕随時等着你來報仇,可她也好,你那位姐姐也好,甚至老三也好,都把你當作親人對待,一代恩怨一代了,即便有一天你當真殺了朕,身體裏流着的鮮血還是一樣的。”
大梁皇帝笑了笑,有些自嘲。
這樣的情緒,很難在他的身上被人看到。
陳朝吐出一口濁氣,“臣也說過,臣沒有想過報仇,更沒有想過要做皇帝,陛下不用再試探了。”
大梁皇帝輕聲笑道:“朕很少與人說肺腑之言,今天說起來了,你反倒是覺得朕在試探你。”
陳朝默不作聲。
大梁皇帝擺擺手,“說點你關心的吧,朕爲何要這般做。”
“先帝靈宗皇帝在駕崩之前許多年,便有意識爲你父親鋪路,許多功高震主的大臣,在那些年的處境都是越來越糟糕,而後更有許多年輕臣子在那些年不斷得到鍛煉,那都是爲你父親準備的新臣,隻等你父親即位,便能讓這座大梁朝真正地屬于他,其實這種事情不罕見,反倒是十分常見,曆朝曆代都是如此,朕登基十餘年,其實也早該準備,隻是朕一來心思不在此,二來還有很多事情要朕去做,所以一直擱置,但這些事情,不做大概是不行的。”
大梁皇帝淡然道:“算是提前做些未雨綢缪的後事。”
陳朝皺了皺眉,對眼前大梁皇帝的說法,他沒有什麽感觸。
“大将軍死于故鄉,是朕最後給他開的恩典,但他死後,北境居然也就無人可用了,朕隻能讓甯平去替着,但甯平去了,鎮守使又空了出來,朕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其實早在很久之前,朕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問題,有些事情,做一兩年也就做成了,所以不用想那麽多,有些事情做十年八年,也能做成,大概也用不着那麽麻煩,但朕要做的事情,大概至少要百年之期,朕需要活很久,但朕死後,也需要人繼續來做,這樣說,你能明白?”
陳朝終于開口,“陛下又怎麽知道我願意去做那樣的事情?”
大梁皇帝看向陳朝,“你去劍氣山之前,朕對你,隻有兩三分期待,你不願做那就不願了,但你去劍氣山那一路所爲,朕反倒是知道了,你是那個很好的人選。”
“流着陳氏的血,是怎麽都沒辦法改變的。”
大梁皇帝笑道:“況且現在的你,還是當初的你嗎?”
陳朝沒有急着說話,這趟離開神都,心境的确已經有了許多改變。
“實話實說,朕當年也隻是想做個閑散藩王過這一輩子也就罷了,可你那位兄長咄咄相逼,朕也沒辦法,不做些什麽就會死,最後坐上了這位子,朕肩上的東西更多了,那些東西大概叫責任,其實想少一些,朕好好治國,維持現狀,在史冊上也不會留下太多罵名。”
大梁皇帝長歎一聲,“陳朝,天下人以爲朕做這麽多事情,是爲了以後在史冊上留下個好名聲,讓後人少罵一些朕謀朝篡位的事情,但實際上史官的筆會這樣寫嗎?朕全力打造北境邊軍,不讓妖族南下,不也在他們口中變成了窮兵黩武嗎?對方外表現強硬,他們明面上不說,暗地裏不也覺得這是在招來禍端嗎?”
大梁皇帝輕輕揮手,“以後史冊上怎麽寫朕,朕真的不在意。”
陳朝忽然問道:“那陛下到底是爲什麽,才做這些事情?”
大梁皇帝看着陳朝,輕聲道:“那你爲什麽要去因爲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而冒險殺了一座清水山修士呢?”
陳朝想了想,給了個不太明确的答案,“因爲他們吃人。”
大梁皇帝笑道:“北邊的妖族也吃人,方外的修士更吃人,至于那些國境内的妖物,就是真的要吃人了。”
“這是個吃人的世道。”
大梁皇帝目光堅定,“朕身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是不幸,讓你也生在這個吃人的世道,則是朕這個做長輩地錯,可既然世道都這麽糟糕了,還不做些什麽,讓後人世世代代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裏活着,真能忍心?”
陳朝仰起頭,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着眼前這位既是自己叔父也是這個天下地君父的男人。
“朕之所求,其實很簡單,我大梁百姓能夠挺直了脊梁骨活着,不任人欺辱,也不用擔心什麽時候便淪爲别人的血食。”
大梁皇帝看向陳朝,問道:“你呢?願意和朕一起去做這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