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朝會何日會召開,朝中大臣幾乎提前一日都會在宰輔大人那邊得到消息,不過在去年皇帝陛下獨自一人前往北境之後,今年以來,朝會召開的次數就真是少得可憐了,雖說宮裏傳出的消息,都千篇一律說是皇帝陛下在閉關修行,可朝中大臣哪裏會這麽容易相信,因此早在春日,便時不時斷斷續續有朝中大臣上書那位皇帝陛下,隻是許多折子遞上去之後,都被宰輔大人壓下,根本沒能送往皇帝陛下的案頭,不過這樣的事情持續久了,終于便醞釀出一場足足有數十位大臣聯名的奏折,這一下宰輔大人再也壓不住,故而那折子如今也就堆在皇帝陛下的案前,好似一座小山。
之後甚至還有些大臣守在皇城宮門口,想要進宮面聖。
不過等來等去,最後等來的是一句明日無事,朝會不開。
這一下便惹怒了不少原本還在觀望的大臣,以至于這些時日更多大臣聚集到宮門外,大有一副逼宮的意思。
這一幕其實不算罕見,當初傳出皇帝陛下要前往北境的時候,這裏便有過這麽多的朝臣,甚至當時還有幾位以頭撞柱,血濺當場。
雖說兩者不可相提并論,但任誰都知曉,若是這件事不處理好,便又是一次神都不小的動蕩。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紀。
這句話一直是世俗王朝裏千百年來經久不衰的東西,在如今這位皇帝陛下登基之前,世俗王朝的皇帝陛下在方外修士眼裏,也不過是大一點的蝼蟻,常有修士随意進出宮闱的事情發生,但随着大梁皇帝登基,後面半句話在這些年已經大概不存,但前面半句話,卻是一直都沒有什麽辦法。
北境邊患,可以憑借那些武夫鎮守,但治國兩個字,靠來靠去,大概還是要靠這些讀書人,而偏偏這些讀書人有所謂風骨,雖說柔弱,但有些人卻當真不懼生死,非得認心中的死理,所以還真不是殺幾個人就能鎮壓下去的。
宰輔大人沒有随着一衆朝臣去宮門外面求見那位皇帝陛下,但如今也是換了一身衣服跟太史令兩人來到遠處的樹蔭下,一屁股坐下之後,宰輔大人緊了緊身上的衣衫,這才笑道:“這些家夥這麽多年了,還想不明白這個道理,陛下哪裏會當真在意他們的看法。”
太史令神色沉重,有些不解道:“你作爲宰輔,文臣之首,遇見這種事情,到底會選擇站在哪一邊?”
“哪一邊我都不站,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折騰。”
宰輔大人笑眯眯看向太史令,“倒是你,心裏有想法,卻也不能說出來,太史令不好做啊。”
作爲一朝史官,太史令雖說也做過幾次激進的事情,但大多時候,其實他也得保持克制,不可過多參與這些事情,要不然手中史筆,也很難做到不偏不倚了。
“陛下不易,既要治國,本身又要以自身威勢以威懾方外,修行自然不能落下,依着我看啊,這朝會召開次數不多,其實也情有可原,非得鬧什麽?”宰輔大人看向太史令,笑着問道:“你覺得呢?”
太史令皺起眉頭,淡漠道:“我不管這麽多,反正發生的事情都得入史冊裏,陛下如何做,也是如此,陛下要是不在意後人如何評說,便可以率性而爲。”
宰輔大人明白太史令的事情,這種事情,雖說不見得能夠妥善解決,但皇帝陛下若是在面子上做做工夫,大概這些臣子也會好受很多,但實際上這十幾年來,那位皇帝陛下可從沒有過這個想法,文臣筆下如何寫他,他向來不在意。
宰輔大人笑了笑,“再大的事情都做了,這點事情咱們那位陛下可不會在意了。”
太史令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情,說道:“不見得。”
宰輔大人皺起眉,他本就是聰慧之人,光是從這三個字裏,就好似琢磨出什麽來了,他試探問道:“陛下去史閣看過史冊了?”
太史令緩緩點頭。
“陛下想要改史冊?”
宰輔大人神色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太史令緩緩搖頭,“陛下沒有開口,但即便有此想法,我也不會讓陛下改。”
宰輔大人笑道:“你這臭脾氣。”
太史令沒有回應。
宰輔大人又自顧自輕聲道:“看起來陛下真的有些老了啊。”
……
……
李恒回到皇城之後,自然又換他陪伴大梁皇帝,今日有小太監從禦書房外端來火盆,李恒自然而然便拿起那案上的折子點燃,一封又一封的丢進火盆裏。
這些折子都沒人看過,但皇帝陛下早就知道裏面是什麽内容,看了讓人心煩,也就無所謂再看。
皇帝陛下坐在案後,看了幾眼,便緩緩站起身來,看向李恒,李恒微笑問道:“陛下,要去看看那幫大臣?”
大梁皇帝淡然道:“有什麽好看的,這幫讀書人,又不是第一次了,這也不是最後一次,讓他們鬧便是,他們心中有道理,朕心中也有道理,反正誰都無法說服誰,何必浪費口舌。”
李恒笑着打趣道:“要是陛下當真是在閉關,那就真是有道理,可陛下如今這般,也說自己有道理,奴婢可不敢苟同。”
聽着這話,大梁皇帝多看了眼前的李恒幾眼,忽然笑道:“你這家夥怎麽出去一趟,好像多了些人氣,看起來還是得多去走走看看,要不然無趣得很。”
李恒剛要說話,門口那邊傳來聲音,說是禦醫已經來了。
他就閉上嘴,繼續開始焚燒那些奏折。
大梁皇帝面無表情說了一個宣字。
等到太醫院那位禦醫之首跪下之後,皇帝陛下開門見山,“公主如何了?”
跪在大梁皇帝面前的禦醫沉默片刻,才緩緩苦澀道:“陛下恕罪,臣實在是沒法子了,公主殿下半月前便不願意讓臣把脈診治了。”
“這丫頭。”
大梁皇帝輕聲道:“朕沒奢望你能将公主治好,你隻需告訴朕,公主還能活多久。”
禦醫低着頭,一時間不敢說話。
大梁皇帝默不作聲,隻是這麽看着他。
禦醫過了很久,才低聲道:“臣問過了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公主殿下已經許久沒有好好進食了,太醫院那邊開的方子,也早就停了,臣……估計,公主殿下……”
說到這裏,禦醫實在是不敢繼續說下去。
大梁皇帝懶得再等,李恒這才輕聲說了幾句,那位禦醫這才一咬牙,低頭道:“公主殿下大概就是這幾日了。”
大梁皇帝一時間沒有動作,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揮了揮手。
等到禦醫退下,大梁皇帝才輕聲道:“李恒,陪朕走走。”
正好将最後一封奏折焚燒的李恒這才站起身來。
之後這對主仆離開禦書房。
……
……
“當初朕還是藩王,皇後懷上那丫頭,禦醫便說皇後身子虛弱,隻怕是生不下來,朕當即便要皇後引産,但皇後卻不願意如此,之後艱難生下那丫頭,大概也是因此導緻她從小體弱,皇後爲此自責多年,每每提及,都是淚流滿面,現在想來,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皇後的身子便沒那麽好了。”
大梁皇帝忽然開口,聲音苦澀。
李恒輕聲道:“天底下哪個做娘親的,都不會選擇不要自己的孩子的,皇後娘娘這般的女子,自然更是如此,陛下不管怎麽勸,都沒用的。”
“是啊,朕也知道,之後好在這丫頭雖說身子虛了些,但好好調理,活個幾十年也沒問題,朕富有四海,想着怎麽都能讓她好好過一輩子,隻是當初那樁事,朕還是猶豫了。”
大梁皇帝眼神複雜,若不是沒有當初那樁事情,或許也不會如此。
李恒不言不語。
大梁皇帝自嘲道:“這些年朕忙于政事,對她少了許多關心,但實際上哪裏心中一直有愧,也是不太敢見她,說起來也好笑,朕何曾怕過什麽,可偏偏對這對母女,怕得很。”
怕來怕去,不過是怕死。
怕自己地妻子死了,怕自己的閨女死了。
可好似再怎麽怕都不管用。
李恒說道:“陛下去看看公主殿下吧。”
說起來那也是他看着長大地女子,當初在王府裏,李恒可沒少和那位公主殿下打交道。
“這丫頭現在想見的不是朕,朕去了,也無濟于事,不過父女一場,是該去看看她。”
大梁皇帝說道:“李恒,讓那小子進宮吧。”
李恒輕輕點頭。
大梁皇帝忽然止住身形,忽然說道:“李恒,朕真的快成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