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上幾乎各處關隘的主将在這一天都齊聚将軍府之内,默默等着那位新任大将軍出現在這裏。
其實對于鎮守使出任新任大将軍的決定,北境諸将如同大梁所想,并非上下沒有疑義,其中原因無非是兩個,其中頭一個則是曆來大将軍一職都從北境軍中選出,鮮少有外人擔任,更何況這一次新任大将軍,還不是從别處選出的,而正是和北境軍中一脈有着可以說是對立的鎮守使一脈選出的。至于第二個原因,則是更簡單,則是那位原本的鎮守使,如今的大将軍,其實衆所周知和陛下走得極近,如今他擔任了這北境大将軍,會不會從此以後北境邊軍便成了皇帝陛下私産,若是之後大梁疆域之内有什麽事情,這位新任大将軍會不會帶着邊軍南下,而不顧北方妖族?正是因爲有這兩點擔憂,才讓如今到了這裏的各關隘主将憂心忡忡。
當然最爲讓他們不放心的其實還是不知道新任的大将軍會不會和之前的大将軍一樣,以北境大局爲重,若是一來便要爲了彰顯自己權威,不管不顧打幾場沒什麽道理的大仗,這北境又要死多少士卒暫且不去說,北境大局
之後會如何,還真的不太好說。
中年儒生站在一衆将軍之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隻是這位這些日子肉眼可見已經蒼老許多的中年儒生眼中卻沒有什麽擔憂的神色,他隻是看着門外的那場小雪片刻,然後轉頭看向那空懸着的座位,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老友,那位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大将軍。
這些年的北境,大将軍對軍務自然是一言而決,但決定之前,出謀劃策自然也少不了他,許多對妖族的布置都是出自他的手中,他若不是不願意在北境軍中擔任官職,隻怕是如今早就是一位品階不低的将軍了。
“肴常先生。”
正在中年儒生出神之際,身側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一位披甲将軍看向這位在北境軍中沒有一官半職的中年儒生,請教道:“依着先生來看,北境以後會如何呢?”
中年儒生笑了笑,淡然道:“萬将軍多慮了,鎮守使這樣的人物,哪裏會如同他們所想那般,爲了一己私欲妄開戰端。”
萬世眼神複雜,好似有些話想說卻不知道怎麽說,但最後想了想之後,還是說道:“我擔心的是之後北境,是否便再沒有我北境出身的大将軍了?”
中年儒生聞言皺了皺眉,但還是很快說道:“依着我對大将軍的了解,若不是到了不得不爲的時候,大将軍是不會選擇接受讓這位鎮守使接任北境軍防的,縱觀整個大梁朝,其實說來說去,也
就隻有這位鎮守使大人适合了,至于後面的事情,我覺得萬将軍不必擔心,若是之後北境有了不錯的人選,大将軍之位,自然會回到北境之中。”
萬世歎了口氣,輕聲道:“并非在下容不得這種事情,隻是想來大部分人和在下是一般想法,在北境拼死拼活,最後卻讓一個沒來過北境……”
中年儒生搖搖頭,“都是爲了大梁,況且如今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其實不用計較那麽多,至于那位鎮守使大人,我倒是相信他的心胸,其實将軍要擔心的其實是北境的這些将軍裏,是否在之後鎮守使離開北境之後,能夠找到一個可以擔任大将軍的人。”
萬世有些恍然道:“是啊,若不是我北境實在是找不到可以接任大将軍的人選,也不會如此……”
中年儒生剛想要張口,隻是尚未說話,一陣腳步聲便響了起來,一道身影緩慢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
正是大梁朝之前的鎮守使,如今的大将軍,甯平。
隻是衆人在看到這位如今的大将軍之後,都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有些不滿。
不爲其他,隻是因爲這位大将軍如今還是一身便服,并未披甲。
鎮守使站在衆人身前,沒有立馬落座,而這些将軍也沒有向他見禮,這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個下馬威了,中年儒生張了張嘴,但還是沒有率先開口。
于是氣氛一時間其實有些詭異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鎮
守使主動開口說道:“本官來到這邊,接任大将軍之位,是受大将軍所托。”
就是這一句話,讓原本安靜的大堂裏有了些聲音。
“本官也知道,你們對本官接任大将軍之位,或多或少會有些不滿,其實原因無非是那幾個,本官都知曉,隻是你們和我,同在大梁爲官爲将,其實都要明白一個道理,這個官也好,和将也好,爲的都是大梁朝這無數百姓當的,在北境抵禦妖族,也是爲了這些大梁百姓做的,爲了諸位在大梁境内的父母兒女做的,所以本官爲何而來,這不重要,諸位隻要明白一點,那就是本官絕無私心,對大将軍之位也并無貪戀之心,這樁事情諸位以後會知曉,這也是爲何本官今日不披甲的緣由。”
鎮守使緩緩說道:“說到底,本官如今這個大将軍,隻是暫代,諸位願意稱呼本官一聲大将軍,本官也受着,若是不願意,便叫一聲大人,本官也不惱,隻是有一點想提前告訴諸位,那就是之後在北境軍務,仍舊是本官說了算,若是有人陽奉陰違,本官還是可以用軍法懲治的。”
鎮守使這番話算是肺腑之言,因此說完之後,在場諸将的臉色都好看了不少,其中一人張口問道:“敢問大将軍,北境之後的戰略,和之前大将軍在的時候可有什麽變化?”
鎮守使微笑道:“如何應對妖族,這取決于妖族的想法,大将軍的戰略
自然是好的,若是不适合如今的北境,我們也不可能墨守成規,當然,諸位久在北境自然懂得比本官多,尤其是肴常先生,之前大将軍便向本官說過,北境之事,可以多多詢問你。”
中年儒生拱手道:“在下當初如何輔佐大将軍的,之後便會如何輔佐大将軍。”
兩個大将軍,說得自然不是一個人。
鎮守使笑道:“既然如此,便先行謝過。”
中年儒生卻搖搖頭,“大将軍之前說得好,我等在北境,不爲自己,也不爲什麽前途軍功,我等都是爲了大梁百姓,爲了自己的家園,所以無論是誰在北境主持大局,在下都必将盡心竭力。”
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将軍們也都拱手齊聲道:“我等願随大将軍,爲大梁而戰,爲大梁子民而戰!”
鎮守使擺了擺手,然後才緩緩坐下,說道:“有樁事情,你們肯定想問,隻是不太好意思,本官可以在這裏明白告訴諸位,北境大将軍人選,在本官離開之後,會交給北境邊軍出身的某位将軍,但人選到底是誰,要看陛下旨意,而且若是到了本官離開北境之時還是沒有合适人選,便别怪本官了。”
衆人心中最大的疑問如今有了答案,所有人在這個時候都松了一口氣。
中年儒生率先跪下,高聲道:“參見大将軍,願同大将軍一道爲大梁而戰,九死不悔!”
随着中年儒生開口,一衆将軍不管是願意還是
不願意,都跟着開口道:“參見大将軍,願同大将軍一道爲大梁而戰,九死不悔!”
……
……
将軍府之外,漫天飛雪。
一個披甲年輕人負手站在屋檐下,聽着裏面傳來的聲音,面無表情說道:“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北境邊軍的恥辱。”
他身材高大,身上披着甲胄也和尋常的士卒不同,通體呈一種銀白色,胸前和兩肩都有獸面篆刻,至于腰間那條腰帶也是如此,這類甲胄乃是大梁工部特意爲高等軍官打造,有着法陣镌刻在上,能讓他們在面對妖族的時候,多出好幾分生還可能。
在這個披甲年輕人說完這句話之後,另外一個蹲在屋檐下雙手接雪的年輕人則是笑道:“若是真要想這種事情,那位左衛副指揮使,如今已經有了帶刀之權,又怎麽說?”
如今這個說話的年輕人接了些飛雪,便将其捏成雪團,然後朝着之前那個高大年輕人扔去,隻是雪團砸到那高大年輕人身上的甲胄上之後,就四散開來,墜落而下。
高大年輕人皺眉道:“幼稚。”
“那陳朝不過是奪了一個萬柳會魁首,戰勝了幾個方外修士,便能得到如此殊榮,當真就是他們離着陛下近便有這般待遇,反倒是我們這幫吃風咽雪的家夥做了些什麽,都沒人管是吧?”
高大年輕人平靜道:“好一個苦海武夫。”
“謝景山,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是想着自己那個素未
謀面的妹妹和那家夥糾纏不清,便讓你看不慣他?莫非你還在打你這個素未謀面的妹妹主意?”
叫做謝景山的高大年輕人沒有反駁,隻是站在屋檐下,說道:“既然謝南渡出彩,自然配我。”
年輕人呸了一聲,罵道:“你真不要臉啊。”
眼前這位叫做謝景山的年輕人,其實也的确出自神都謝氏,隻是并非什麽長房,而是一支偏房,不僅如此,祖上幾代都并未有什麽出彩人物,因此他早早便離開神都,前往北境從軍,成了一個謝氏看不起的武夫,這些他獨自一人在北境殺妖積攢軍功,如今早就已經是一個能統領千餘人騎卒的主将,而且他的師父不是旁人,正是有着北境騎軍主将李長嶺,在北境同齡的年輕人裏,他可以排得上前三,隻是他并未向太多人提及過自己和神都謝氏的關系,也從未受過謝氏的任何恩惠,所以并沒有太多人會把他和神都謝氏聯系起來,甚至在神都謝氏,也沒有多少人記得謝氏中有謝景山這号人的。
“高懸,你要是還這般幼稚,便一輩子都追不上我了。”
同謝景山不同,叫做高懸的年輕人是真正出自寒門,就和當年那位大将軍一模一樣,年少時候父母雙亡,早早從軍,隻是很快武道天賦便被邊軍看重,之後他拜師北境軍中大将,開始修行,和謝景山這些年的高歌猛進不同,他走得不慢,但也絕算不上
最快,所以謝景山如今能在北境軍中排到前三甲,能獨自率領一支千餘人的騎軍,而他隻是謝景山的副将,說前五不見得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前十,一定有他的身影。
高懸笑眯眯道:“你說這是幼稚,我卻覺得是童真,再說了,真像你這樣,心思沉重,整天想東想西,就真的開心?”
謝景山搖搖頭,淡然道:“人活在世上,快不快樂有什麽重要的。”
高懸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爲什麽你和我最終隻能是朋友,卻做不了知己的原因啊。”
謝景山忽然說道:“高懸,再有兩年,我便可以去獨領一支萬人騎軍,到時候你不必做我的副将了,你一直跟着我,隻怕這輩子都隻能在官職前面加個副字了。”
高懸想了想說道:“以後你要是做了大将軍,我做個副的,倒也沒問題。”
謝景山怒其不争道:“若是不想着成爲最好,你連成爲不錯都不見得能成。”
高懸聽着這話,隻是喔了一聲,然後就有些興奮說道:“今天大家都沒事兒,要不然咱們去打雪仗吧?”
看着高懸吊兒郎當的樣子,謝景山搖搖頭,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大步離開。
高懸看着這個家夥的背影,嘟囔道:“想這麽多做什麽?”
之後他一個人便饒有興緻地在将軍府的院子裏開始堆起雪人,一個一人多高的雪人,他沒用多久就堆好了,看着這個雪人,高懸用手指在臉
上勾勒出一個笑臉,這才滿意點頭道:“做人啊,不可學謝景山,整天愁眉苦臉做什麽。”
隻是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你不喜歡謝景山?”
高懸聞聲轉頭,看到了一張有些陌生的面孔,他又不蠢隻是片刻便笑着行禮,道:“見過大将軍。”
鎮守使看着高懸,開門見山道:“高懸,本官要是給你一支萬人騎軍,讓你做主将,幹不幹?”
高懸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鎮守使,問道:“大将軍莫不是有些糊塗了?”
其實這話并非輕視鎮守使,而是高懸的性子使然,即便是當初的那位大将軍,他也是同樣敢這樣說話。
鎮守使不以爲意,隻是說道:“你寫的那本兵略要聞,本官讀過。”
聽到鎮守使這樣說,高懸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是無聊的時候瞎寫,入不了眼呢。”
鎮守使問道:“就真想一輩子做個副将?”
高懸說道:“這樣倒是挺省心的。”
“不過說起來我也不太相信大将軍你有這樣的魄力,真這樣做了,不怕說不清楚?”
高懸盯着那個雪人,想着要不要再堆一個。
“怎麽,你是我兒子?”鎮守使有些狐疑地看着高懸。
高懸木然道:“我爹可不姓甯。”
“那既然如此,憑什麽會覺得我和你有什麽關系?”
鎮守使平靜道:“本官爲國掄才,誰能說些什麽。”
高懸沒搭話。
鎮守使說道:“一萬人
不行,五千人呢?”
高懸皺了皺眉,直白道:“大将軍到底想要做什麽,能不能明說,我可不是和尚,不會打機鋒。”
鎮守使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這是大将軍的願望……或許說遺願?”
高懸擡起頭,有些迷茫。
鎮守使說道:“我離開神都之前,大将軍說,你高懸有帥才,就是沒争心。”
高懸聽着這話,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道:“那大将軍離開之前,爲何不說?”
鎮守使坦然道:“這是大将軍留給本官的人情,讓你高懸歸心,讓本官在北境不至于沒人所用,隻是本官何至于此?”
高懸略微思考片刻,說道:“兩千人便可,相信大将軍也會讓謝景山多領兵馬吧?”
鎮守使也不掩飾,直白道:“本官這次前往北境,有很多事情要做,其中一件便是要讓你們這些年輕人經曆風雨,不經曆風雨,如何成長?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有獨自領軍的可能,之後大仗,會死人。”
高懸點點頭,這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通了這點之後,高懸笑着拱手,“既然如此,便多謝大将軍提拔了。”
鎮守使一笑置之。
原本以爲高懸再沒有話可說,高懸卻忽然問道:“聽說鎮守使有個極爲看好的年輕人,那人比起來咱們北境這些年輕人如何?”
鎮守使理所當然道:“我鎮守使一脈的年輕人,自然要勝過你們。”
高懸笑着點頭,“那希望日後真能有較量
的機會。”
——
五千字,不長不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