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對這些吵鬧恍若未聞。他癡呆呆繞過山坡,就看到幾棵大樹遮擋下、山坳中甩着牛尾巴的健壯公牛,正在哪裏悠閑地吃草,旁邊還卧着幾頭更加悠閑的母牛。
大牛下意識走向那頭公牛,熟練的順手一牽,公牛一點沒反抗,順着牽引力牛頭扭向大牛,并溫順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哞——”
繩索在手,大牛卻下意識的反問出聲:“我怎麽知道要……抓這頭牛?”
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繩索,這段牽牛繩隻是普通的麻繩,繩索的斷裂處一片焦黑,仿佛剛剛是被火燒斷。
是被火燒斷的嗎?
大牛腦海中不知道爲什麽閃過剛才抓的蛛絲,兩個字浮出腦海:雷火!
普通的牽牛繩,怎會被雷火燒斷?
大牛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他再度低頭檢查了一下牛繩——大約,這截牛繩,這半截繩索,并不完全是鄉間常見的麻繩。
我原先手裏的繩子,是什麽樣子?
大牛心中才這麽一動念,蜘蛛木玩具突兀地在手中出現。蜘蛛腹内吐出的半截蜘蛛絲,絲線頭呈現焦黑色,隐隐散發着……燒烤的味道。
大牛吓了一跳,他趕緊甩了甩手,準備将神出鬼沒的木頭蜘蛛甩掉。但這木頭蜘蛛像粘在他手上一樣,哪怕他再怎麽用力,哪怕手背完全向上手心攤開向下,那木頭蜘蛛依然粘在他掌心。
坡頂傳來一聲大喊:“好!大牛,你會變戲法呀?快把這個戲法教給我,不然我不跟你玩了。”
誰稀罕跟你玩?
大牛想辯解,說這不是戲法,可是他張了張嘴,發現這具身體的舌頭太笨,舌頭在口腔裏盤了兩圈,沒有發出一個聲音。
要是木頭蜘蛛消失就好了,最好它們趕緊消失——這個念頭才動,木頭蜘蛛憑空消失。
孩子們大聲尖叫起來:“大牛,再來再來,再變個戲法。”
“傻牛,快點快點,你今天怎麽了,怎這麽不聽話?”
“蠢牛,聽不懂我的話嗎?你今天想造反?你不怕我們告狀去?”
大牛目光鎮定地掃過那群孩子,發現這群孩子各個沒有他高,沒有他壯。
一聲不響的大牛漠然地牽着牛繩走向坡頂。
那群孩子見到大牛迎面而來,一點沒有害怕的意思。幾個大孩子彎腰從地上撿起泥塊石塊,亂紛紛的擲向大牛,一邊扔一邊大聲罵着。
“死牛、傻牛、蠢牛,你敢不聽話,你敢造反,看我不砸死你。”
……
牽着牛一聲不吭地迎面走向那群孩子,上到坡頂時,大牛腦海中無意閃過一句話:“這大牛有智力缺陷,這群比他弱的孩子,居然一點不怕,而且習慣了欺負人。”
這念頭閃過後,大牛身子詫異地停頓了一下,默默反問自己:我怎會這樣想?我怎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反省大牛,難道我不是大牛本人?
雙方距離近了,孩子們的投擲動作并沒有停止,泥塊石塊雨點般落下,落在大牛身上,大牛恍若未覺。落在真正的牛身上,牛急了,大叫一聲揚起了牛犄角,抛蹄甩鼻子地要沖向那群孩子。
也幸好大牛拉的緊,牛并沒有掙脫。但孩子們沒有原諒,他們吓得一哄而散,一邊逃一邊大罵:“傻牛,你敢讓牛頂我們,你死定了。賠錢……敢不賠錢,啊,你等着!”
大牛沒感覺一樣牽着牛走着,他沒感覺到牛在奮力向前,仿佛牛沒用什麽力氣。他沒感覺要向哪裏走,仿佛自然而然找準了方向找準了路。仿佛這條路他走了無數年。
孩子們一哄而散,大牛牽着牛,漫無目的繼續前行。這時候,大牛以往的人生像過電影一樣,一幕幕從雲朵眼前掠過,大牛一邊回憶着過去,一邊納悶的自忖:“旁觀者?我爲什麽像是一個旁觀者?
啊,我過去的人生,爲什麽像是一場夢……呀呀呀,難道我現在夢醒了?
難道我現在突然變聰明了?
難道我現在不傻了?我有了智慧?”
正胡亂想着,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你個死牛你敢偷懶,你撿的柴火呢?牛背上怎麽光光的?”
這聲咒罵來自一位中年男子。
緊接着,一個更加尖利的中年女人的聲音響起:“作死的,你這個死牛,趕緊給我撿柴火去,撿不夠柴火,你跟你家那些賠錢貨都不準吃飯。哼哼,你這個喪門星,當初怎麽不淹死你,看你懶,餓不死你們。”
在大牛的記憶中,最早說話的那個男人是他二伯,最後說話的那個女人是他二嬸。
大牛姓李,他的父親李三湖,排行第三,他父母如今已經雙亡了。什麽時候亡故的他已經記不得了。他隻記得,這些年他跟大姐與小妹,都随二伯李二河一起生活。
李大牛的爺爺李樂還在,與大伯李長勝一起住在另外的院落,大伯奉養着爺爺奶奶。
除了李二伯李二河之外,李大牛的長輩裏還有一個小姑,以及一個小叔。小姑如今已經出嫁了,小叔還在城裏讀書,據說書讀的很不錯,很有希望考上秀才。
記憶中,李大牛還有一個大姑,但她很早就嫁人了,也很早就因難産而去世。剩下幾個表親常年不來往,親情也就淡漠了。
李大牛的記憶中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小村莊屬于哪個國家,自己的國家又處于那個曆史階段——這些知識對于鄉村長大的李大牛來說,太過于高遠。
他甚至不太記得李大伯一家的生存狀态,隻模糊記得,自己爺爺奶奶經常來家裏。
記憶中,李大牛對爺爺奶奶的樣子也不很清楚。潛意識中,他似乎很怕爺爺奶奶,但他并不怕二伯二嬸,雖然後者跟前者一樣經常打罵。
他模糊的記得一些小時候的情景:似乎自己小時候也是住在如今這個院子裏,二伯二嬸一家人是後來搬入的——在自己父母去世後,爺爺奶奶領着二伯二嬸搬了進來,然後自己這個家,就變成二伯二嬸的家了。
記憶中,李大牛隐約覺得,自己小時候過的日子很溫暖,遠不像如今這樣吃不飽穿不暖。似乎那時候,家裏還有仆人伺候,而他作爲家中第三代長孫,很受父輩祖輩寵愛。
不,不是這樣的……好像,自己八九歲之前不是住在村裏,但……是住在哪裏呢?怎麽完全沒有記憶?
似乎,自己第一個記憶是被仆人抱着進村,穿的是錦羅綢緞,跟在一對笑得像花一樣的中年夫婦身後……
一想到過去,李大牛突然感到劇烈的頭疼。
他腦海中連續閃動着一副副圖像,是二伯二嬸晃動的臉;是自己在昏迷中,二伯二嬸的臉在面前晃動,表情很兇惡——那時候,似乎父母剛去世不久……
李大牛的目光穿過敞開的院門,掃過整個院落。他看到一個瘦小的、大約十來歲的女孩,身影縮在廚房門邊,被二伯二嬸的嗓音吓得瑟瑟發抖。如今這小女孩擔心地望着他,伸手隐晦地指了指院子一角,不知想表達什麽意思。
小女孩瘦小的身影上,衣服滿是補丁,大小也不合适。另一個大約五歲的女孩,從大女孩腰間探出頭來,小心翼翼的張望着,這小女孩骨瘦如柴,腦袋很大軀幹很小,明顯的營養不良症狀。
掃過這兩個一大一小的女孩,李大牛心中湧出一陣溫暖的情緒,腦海中遲鈍的記憶告訴他:這兩個人,一個是他姐姐,一個是他妹妹。如今,他姐姐滿眼含淚,幾次想插嘴,卻有一副膽怯的模樣,不敢開口。而他妹妹,被大姐反手摟在懷中,緊接着,廋骨伶仃的妹妹頭埋在大姐的懷中,肩膀一直抖動,似乎在哭泣。
看到小妹無聲哭泣,李大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火,這怒火遏制不住,讓他的五髒六肺都劇烈疼痛起來,他需要使出全身力氣,才不讓這股怒火控制他的雙手。
也就在這時,正房、堂屋裏沖出一胖墩墩的小男孩,這胖墩墩小男孩手裏拿着一根竹棍沖到李大姐身邊,嘴裏大喊:“死賠錢貨,你偷吃我的點心,是不是?我的點心少了,定是你這賠錢貨偷吃的,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小竹棍落在大姐的身上,大姐卻不知道躲避,她隻顧緊緊抱着懷中的小妹,身子抖動不停。
竹棍落在大姐身上,噼裏啪啦亂響。李大牛心中怒火轟的一聲,如同熔岩迸發般不可控制,他甩掉牛繩,幾個大步竄到大姐身邊,伸出手,憤怒的一抓,掐住小胖墩脖子,單手把小胖墩舉在半空中。
小胖墩脖子剛被掐住的時候挺憤怒,手裏摔摔打打,腳也四處亂蹬。李大牛怒氣上湧手上微微使勁。頓時,小胖墩兩眼鼓出難以呼吸。片刻,不等二叔二嬸反應過來,小胖墩兩眼翻白雙手軟軟垂下,俏無聲息。
李大牛剛掐住小胖墩時,手裏隻是揪住衣領,等小胖墩掙紮,他的手伸縮之間,滑上了對方脖子。在他手掌松勁時,正屋裏,尾随小胖墩又沖出三個女孩。
這三個女孩,最大的年紀比大姐還要大,最小的十歲左右,中間那位,年齡與李大牛相仿。
三女孩不差小胖墩前後的沖到李大牛身邊,齊聲發出尖利的叫聲,二話不說拳打腳踢李大牛,邊打邊罵:“傻子,快松開我家小弟……你你你,你不想活了,敢動我家小弟,賠錢貨、喪門星、小禍害,我打死你,打死你。”
三個女人手掌拍打在李大牛的身上,李大牛沒感覺到疼痛。當其中一位女孩轉向了大姐,一巴掌扇在大姐臉上,李大牛心疼得顫抖起來。
這時,李二伯反應過來,沖過來掄起拳頭,奮力捶打李大牛,赤紅的眼睛大喊:“你這個死憨子,放開我兒子,我今天打死你。”
李大牛松開了小胖墩。
李二伯的拳頭并不停止,他繼續捶打着李大牛。李大牛沒感覺到疼痛,他甚至沒感覺。
但他很煩。
他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左手架開李二伯的拳頭,右手拳頭在李大伯眼前一晃,李二伯趕緊用手來架這隻拳頭,腹部因此大敞。李大牛拳頭順勢下滑,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拳頭已經擊中李二伯的胃部所在。
拳頭落下去,李大牛感覺李二伯的腹部充滿油脂。這一拳雖然很大力,但他感覺僅僅如此而已,力量不會讓李二伯重傷,但絕對令對方失去反抗能力……我怎會知道這個?我怎能恰到好處的把握拳頭輕重?
拳頭落下,李大牛忽然感覺一股莫名熱流,順着胳膊湧到拳尖。他毫不猶豫的将這股熱流灌入李二伯體内,讓熱流去撞擊李二伯的胃袋。
這股熱流不僅撞擊了李二伯的胃袋,由于有這股熱流存在,李大牛這一拳深深的擠入李二伯腹部,他感覺到李二伯腹内腸子與胃袋,被擠壓的凹陷下去。但他沒有停止,繼續快速擠壓,直到肚皮貼近了脊椎……别管李大牛怎麽知道肚皮貼近了脊柱。
然後,李大牛意興闌珊的收回了拳頭。
這一拳,即使是神仙都受不了。
快速地壓縮腹腔,使李二牛胃部裏的食物,以及大腸小腸内留存在的食物殘渣,從李二伯體内亂了套,腸道、胃袋雖然沒有受傷,但胃内食物順着拾到向上如井噴,腸内物質向下……
于是,李大牛剛松開李二伯,李二伯的鼻子嘴巴就如噴泉。胃液食糜從嘴部噴,肛門菊花像大開水龍頭的水管,衣物都無法遮擋,直接像是水管澆地一樣,淋濕了一大片泥土。
李二伯本人則因爲這劇烈的腹腔壓縮,一秒不停頓的陷入昏迷。他倒下的時候,身體依然不斷抽搐,鼻子嘴巴向外噴吐酸液,臀部則形成小噴泉。
這一拳的效果,讓所有的尖叫頓時平息。
但緊接着,反應過來的李二嬸一扭頭,從院子角落裏抄起一付釘耙,劈頭蓋臉的向李大牛頭上打去,一邊揮舞一邊大喊:“作死的孽種,連你二伯都敢打。你這白眼狼,我白養了你十幾年,今天我了結了你,讓你下去陪你的父母。”
釘耙連續向李大牛頭部砸來,李大牛躲閃的很快,鋒利的釘齒帶起風聲,幾次要落在了李大牛的頭上。
等李二嬸說讓李大牛下去陪父母,李大牛感覺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了。他一個閃身,沖到李二嬸身側,掄起巴掌,一巴掌扇在李二嬸的臉上。
好吧,李大牛過去常聽人說什麽“打得你滿地爬”,但這是李大牛第一次親眼目睹,被“打的滿地爬”是神馬樣子。
李二嬸挨了這一巴掌,身體頓時失去平衡,釘耙被甩了出去,爲了恢複身體平衡,她腳下拼命地竄動,雙手胡亂揮舞,希望能夠重新站直了别趴下。
這時候,釘耙在空中飛翔。空出雙手後,李二嬸不停地用雙手撐地,希望自己重新跳起來。但餘力綿綿不斷,她幾次撐地都緩和不了沖擊波,以至于……
二嬸最終呈現出來的樣子,可不就是滿地爬嗎?
李二嬸終究沒有爬起來。
等到她卸去李大牛這一巴掌的沖勁,她已經手腳無力,直接翻滾起來。等她奮力發出一聲尖叫,卻發現口齒似乎關不住風,一側的臉龐迅速腫了起來,牙齒似乎掉落了幾顆,以至于嘴唇腫大的,發不出正常聲音。
剛剛從堂屋裏沖出來的三個女孩,吓得躲在了一邊。接下來,院子裏隻剩下了李二嫂的哼哼。
李大牛歪着腦袋,看了一下李二伯。偏偏他這歪着腦袋觀察的姿勢,讓人看起來憨憨傻傻,腦袋裏缺了一根弦的樣子。
等了一會兒,發覺院子被嘔吐物以及糞便弄髒了,空中的臭氣令人不能忍受,李大牛走近李二伯,腳尖一挑,李二伯被他踢出院落,身體還在院外滾了幾滾,而後發出重重呻吟,以及劇烈的咳嗽與喘息聲。
慢慢走到小胖墩身邊,李大牛用腳尖挑起小胖墩,輕巧地将對方踢出院落——小胖墩身體滑墜面,無聲無息……李大牛怎會知道如此高明的施勁技巧?好吧,李大牛對此并不關心。
小胖墩跌的并不重,因爲李大牛很好的控制住了力道,以至于對方身體接觸地面後,力道剛好卸盡。小胖墩因爲是腹部先着地,而後又在地面上滾了幾圈,每次翻滾都相當于壓縮腹部,使得肺部快速充氣——這不是人工呼吸嗎?
因此,小胖墩的身體停止滾動後,他馬上蘇醒過來,發出劇烈的咳嗽聲、喘氣聲。
小胖墩的咳嗽聲響起,地上的李二嬸不管傷勢多麽沉重,意識是否清醒,身子跳了起來,沖出小院,沖到了小胖墩身邊,一把抱起小胖墩,嘴裏含含糊糊說着什麽,滿臉的母愛。
李大牛慢悠悠看了眼那三位剛從堂屋出來的女孩,動作顯得很癡傻。這三個女孩,應該是他的堂姐與堂妹。
李大牛一句話也不說,擡手指了指門外。
在李大牛想來,他這舉動沒什麽惡意,他嘴笨,不耐煩與人争吵也不會與人争吵。幹脆誰也不粘,請人走路。
但在他堂姐堂妹眼中,這時候的李大牛目露兇光,大有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樣子。而他動手的後果……都在院子外躺着了。
三位堂姐堂妹隻稍稍猶豫了一下,大堂姐立刻奔出院門,嘴裏喊着:“娘,娘,弟弟怎麽樣了……”
兩位堂妹也沒有堅持多久,大堂姐跑出去沒多久,她們遠遠的繞開李大牛,順着門邊跑出院落,而後圍在自己爹娘的身邊,聲聲呼喚……
李大牛淡淡的望了一眼門外的公牛,他正在考慮這頭公牛該怎麽處置。公牛似乎感覺到李大牛目光裏的兇狠,二話不說,乖巧的自己邁過門檻,悄悄的進入院中……那麽,李大牛隻剩下關好院門,把院門用門杠頂住的動作了。
院門外,三位堂姐堂妹,還在各種尖叫,各種呼喊,院子裏隻剩下李大姐與李小妹,大姐看到李大牛栓好了門,馬上擦了擦眼淚,膽怯的說:“大牛,我,我去做飯哈。”
李大姐腳下動了一下,馬上又停住腳,說:“米糧都……被二嬸鎖起來了,咱沒有鑰匙,今晚咋辦?咱……吃什麽呀?”
李大牛默默地打量着院子,他目光四處轉了轉,在柴堆邊發現一柄破舊的斧頭。
李大牛沉默的走過去,抓起斧子,走向了堂屋大門。
李大牛對堂屋各種鎖子舉起斧頭,跟進來的李大姐發出一聲尖叫,想做出阻止的動作,但這聲尖叫沒讓李大牛有絲毫遲疑。
斧子落處,櫃子上的銅鎖直接劈開。
将堂屋内所有鎖子全部劈開,李大牛拎着斧子進了書房。這次,他揚起斧子的時候,李大姐摟着跟進來的小妹,怯怯的自言自語:“這把銅鎖也值六七百文……鎖子劈了就不值錢了,櫃上沒了鎖子,咱怎麽交代?”
交代?跟誰交代?需要交代嗎?
鑰匙不在自己手裏,這樣的鎖子對自己是枷鎖。哪怕再值錢,不過是值錢的枷鎖,留它有何用?難道是爲了禁锢自己,圖個樂呵?
這時候的李大牛,發覺自己腦子靈活了許多。可惜靈活的腦子還指揮不動舌頭。他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說出口,隻能用行動表達。
将劈壞的鎖子收拾在一起,李大牛發現,這個家居然有近二十把鎖子。如果這些銅鎖每個都值六七百文,光這些鎖子,對于農家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财富。
如此家境,如此富裕,怎麽在他的記憶中,自家姐妹幾個總是吃不飽呢?
看來這家不是沒有錢,不是窮的吃不了飯,隻是這富裕跟他們兄妹無關,他們并不享受這家的福利。他們瘦骨伶仃、饑餓難耐、衣衫褴褛……
那麽,我的饑餓與貧窮,要爲這種的富裕而驕傲、而自豪嗎?
李大牛腦海中閃過這個疑問,但他并沒有爲這個疑問而糾結,因爲答案不言而喻。
一向被人視作“傻子”的他,自然而然把自己榮譽,跟這個家榮譽區别開來。他覺得這樣天經地義。
然而,明白“我”與“别人”的邊際,恰恰是智商的覺醒——“本我”覺醒。而明白“我、别人、社會”三者邊際,則開始脫離人形動物範疇,成爲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類”。
李大牛向門外方向瞥了一眼——不知他怎麽做到的,他的視線居然穿透了院牆,穿透了緊閉的大門,真切地看見牆外。這時候,門外已經聚集了一群人,而二伯二嬸已經在堂姐堂妹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大堂姐正抱着小胖墩,兩位堂妹扶着二伯二嬸搖搖晃晃。
人們議論紛紛,有的人在責罵李大牛不孝,居然敢對長輩動手,這是多麽的大逆不道;也有人小聲嘀咕,說二伯二嬸這是遭報應了,黑了心占據弟弟家财,自己吃好喝好,卻對弟弟留下的血脈百般虐待,如今被打出了房門,也是天理循環。
不過,後一種說法馬上受到駁斥。
人群中有人反駁說:二伯二嬸雖然占了李三湖的家财,雖然平時對人家孩子百般虐待,可他們終究養大了孩子;他們是長輩,長輩百般虐待,小輩動手反抗就是過分了……
嗯嗯嗯,長輩的尊嚴終究要維護,即使是做惡後的尊嚴也是要維護的。這不是從小的教育嗎?那傻牛,怎麽這麽不受教育?果然是喪門星、大禍害、孤拐命……
李大牛從堂屋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院中,正對大門口。而後他不緊不慢大開院門,院外的議論頓時小了許多。他轉身,回去坐下,揮了揮手,示意大姐去做飯。
小妹怯怯離開大姐懷抱,鳥悄地走到李大牛身邊,一句話不說,隻是咬着食指,眼淚汪汪的看着李大牛。大姐站在原地眺望院外,想了想,無聲的看向李大牛。
李大牛心中湧起一股柔軟,他伸手理了理小妹那枯黃雜亂的頭發。李大姐看到小妹跟大牛玩到一起,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進了廚房。
廚房裏,所有箱櫃都打開了,這是完全自由的味道。
然而,這種自由卻讓李大姐不知所措,她往常習慣了聽人吩咐,今日該用多少米面,做什麽飯菜,李大姐卻全無頭緒。
站在爐竈前,李大姐發了半天呆,耳畔傳來小妹咯咯的笑聲,這是李大姐第一次聽到小妹的笑聲,這笑聲像一汪溫泉注入李大姐心中,讓她心中一陣……酸澀。
院外,議論聲依舊響個不斷。聲調似乎越來越大了,像是故意要引起争論。
管他呢。
李大姐随意取了一些米面,随意取了一些菜蔬,渾不管這些東西量大量小,自顧自在竈間忙碌起來。
耳畔聽着小妹不時的笑聲,李大姐嘴角也帶起了笑容。
小妹開口,對李大牛說的第一句話是:“哥,堂屋裏的點心好吃嗎?”
這句話讓李大牛熱淚盈眶。他心中微微發酸,二話不說反身進入堂屋,将藏在堂屋碗櫃内的糕點糖果全拿出來,統統塞進小妹懷中:“吃,全你的。”
小農人家,日常裏不會存多少點心。沒有冰箱的時代,所有點心糖果加起來,不過一捧而已。
看來這些點心,平常也就是二伯家小胖墩獨享,估計,三位堂姐、堂妹也沒有品嘗的資格。
小妹低聲咯咯的笑,她眉眼展開,摸出一塊糕點整個含入嘴中,閉目咀嚼。那滿嘴含着糕點,腮幫子鼓鼓,眼裏全是幸福。
一口糕點的幸福。
院外的議論聲越來越高,院内嘔吐的味道不能忍受。
李大牛站起身,終究是關上了院門。然後拿起掃帚,開始清掃。
至于院門關上後,院外的人怎麽想,怎麽去議論,關他何事?
瘦骨如柴的小妹艱難抱着點心小包裹,笑眯眯的咽一口看一眼。李大牛轉身又回到了堂屋裏,拎起一張桌子返回院中,将桌子擺到小妹面前。然後把那張椅子……
哦,小妹太矮了,即使坐在椅子上,也無法把點心包放到桌子上面,李大牛幹脆拎起小妹,把小妹放到桌面上,讓小妹直接坐桌上。
小妹小心地放下手裏的點心包,攤開包點心的紙,從裏面揀出一塊糕點,眉眼含笑的塞進李大牛的嘴裏。
這塊糕點并不好吃,李大牛挑剔的發現,這塊糕點似乎有點微微的黴味——别問從沒有吃過點心的李大牛,爲什麽覺得這點心不好。
糕點很硬,難怪小妹無法咀嚼,但是糕點很甜,一直甜到李大牛心中。
要是有一杯水就好了,讓小妹一邊吃糕點一邊喝水,那一定會很舒服。
心中這樣想的,李大牛指尖一動,手裏出現一個品相上佳的高腰薄白瓷杯,瓷杯裏有三分之二的水。李大牛見到自己手上出現了瓷杯,心中沒有一點詫異。他很自然将瓷杯遞給小妹,心裏還想到:“要是杯子裏的水是溫水就好了。
這杯水遞到小妹手上的時候,杯子裏的水已經變成了溫水。李大牛将瓷杯湊到小妹唇邊,讓小妹淺酌杯中水,一邊響應小妹的招呼,配合地咀嚼自己嘴裏的糕點。
門外圍的人還沒有散去,議論聲很大。
小妹咽下嘴裏的糕點後,捕捉到院外的聲音,悄聲問:“哥,哥,二叔二嬸一會兒定去把爺爺奶奶叫來,那咱怎辦?”
李大牛笑了笑,笑得很憨厚,很傻。
李小妹見到李大牛的傻笑,頓時忘了剛才的問題,馬上又撿起一塊糕點,塞進李大牛嘴中,而後自己小心翼翼的又撿起最後一塊糕點,滿眼含着笑,将這塊糕點塞進自己嘴裏。
其實這些糕點并不好吃。
嗯,這時候,如果有些新鮮出爐的松軟點心,就更好了。小妹嚴重營養不良,最好吃一些富含奶質的糕點,比如……蛋糕。
心中這樣想着,李大牛手上馬上出現一塊熱氣騰騰的奶油蛋糕,他坦然地将奶油蛋糕放到桌面上,手指輕輕觸碰桌上那原先的糕點紙,糕點紙瞬間消失不見。
新出爐的蛋糕散發出甜蜜的奶香味,小妹顧不上詫異,馬上發出一聲細弱的驚歎,毫不懷疑的接過李大牛遞來的鐵勺,挖一勺蛋糕笑一下,吃一口笑一下,以至于到了最後,她咯咯的笑出聲來。
李大牛的目光穿透了院牆,看到遠遠幾個人,引領一男一女兩個老人走得很急。這兩老人身後還尾随着一位壯漢,李二伯李二嬸依舊躺在院前,半坐着的李二嬸臉腫的透亮,李二伯嘴角雖然清洗幹淨了,可是他半躺着身子蜷曲,雙手捂着肚子,神色極其萎靡不振。
兩個老人身邊的壯漢大約四五十歲,這位壯漢面貌依稀與李二伯相同,此刻他滿臉的兇狠,嘴裏不斷的咒罵着“小兔崽子、混賬”什麽的,手裏不停當空揮舞着鋤頭。
院外圍觀的人都很興奮,他們終于等到大戲開鑼了,還好他們沒放棄。
這些人并不是不良善,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拿惡毒當娛樂。
他們隻是平常缺少娛樂而已。
大家各自喜悅的竊竊私語,紛紛議論着李大伯會不會打死李大牛,李大牛的爺爺李樂,會不會把李大牛綁起來沉塘。等李大牛沉塘之後,真妮與善妮會不會被李大爺李樂、與李大伯賣掉。
原來,大姐與小妹都有名字的,大姐似乎叫李真,平常稱之爲真妮;小妹叫李善,平常稱之爲善妮。隻是在李大牛的記憶中,他從沒有從二伯二嬸嘴裏,聽到真妮與善妮的叫法。
平常的日子裏,大姐似乎被稱作“賤丫頭”,小妹被稱作“賠錢貨”。
李大牛的目光穿着一堵牆,掃過院外形形色色的人,掃過迎面來的爺爺李樂,與奶奶李王氏,他目光從大伯李長勝臉上掠過時,不知不覺帶上了一絲兇狠。這絲兇狠讓李大伯渾身汗毛一豎,他腳步停頓了一下,望了望四周,沒發現什麽異常,便繼續前行。
不過之後他沒有再揮舞鋤頭,嗓門也降低了許多。
李大牛目光轉回自家院裏,他打量着這處院落。
不知怎麽着,這處院落的一磚一瓦,似乎被他看的清清楚楚,他看到原先二伯二嬸住的堂屋内,大衣櫃下,有塊石闆樣子古怪。
石闆下似乎是空的,裏面黑洞洞一片。
此外,堂屋的房梁上似乎也有一處空洞,那處空洞方方正正,裏面嵌了一個方形木盒,木盒内有幾片紙。
李大牛心念一動,感覺卧室内、櫃子下的石闆藏物暫時不提,倒是房梁上那片紙盒非常重要,他迫切需要拿到手。
心動就要行動。
李大牛身子一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現在堂屋裏,他身子一跳,仿佛沒有體重一樣跳到了半空中,單手勾住房梁,另一隻手在房梁中一拍,鑲嵌在房梁中的木盒跳了出來。
李大牛伸手抓住木盒,松開勾住房梁的手,一點聲響都沒有的雙腳落地。
木盒似乎由整塊木頭雕刻而成,上面一點縫隙都沒有,整體看起來就像一塊木闆。但李大牛下意識的伸手觸碰木盒上幾個特定地方,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該怎麽做。
木盒啞然無聲的彈開,露出了裏面的幾張紙。
李大牛沒上過學,他本不應該識字。但這幾張紙展開,李大牛發現上面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識。
他知道這幾張紙的内容。
這幾張紙,是李大牛所在房屋的房契與地契,此外,還有一張三十畝良田的地契,外加一張嫁妝單子。
四份文書上面都蓋着官府大印,而且上面的官府大印不止一個,還有一枚當年這縣裏的縣令私印,以及知縣的上級單位——知府私印。
那份嫁妝單子很長,足足有十餘張。每張單子上都蓋着知縣與知府私印,最後還有幾個見證人的簽名。這份嫁妝單子上,不僅羅列了許多高檔木材家具,還标注着幾個陪嫁鋪子,以及大約兩百畝的陪嫁田莊。
陪嫁單子上,還羅列了一些金銀首飾,許多首飾還繪着簡易的圖形,标注着這些首飾是由某個著名首飾店打造,首飾上,鑲嵌着暗記,以及李大牛母親的閨名。
李大牛目光再度掃過院内,他發現嫁妝單子上記錄的那些貴重家具,大多數都不見了,如今面前這把椅子,隻是陪嫁單上,六把椅子當中的一個。而桌子也是。
此外,二叔二嬸卧室内那個大衣櫃,也是陪嫁單子上的有的——那大衣櫃下,有一塊石闆很異常。
李大牛的目光再次穿透了院牆,落在院外那群人身上。
這時候,他爺爺奶奶已經走到院門口……哦,爺爺李樂手裏握的銅嘴煙袋,奶奶李王氏頭上戴着金簪,是陪嫁單子上的首飾。奶奶手上戴的一個玉手镯,也是陪嫁單子上的東西——李大牛的目光甚至看到了刻在玉镯背面的兩行小字,
那幾個字一是母親的閨名,二是雕刻玉镯的玉雕師簽名。
李大牛冷冷的笑了起來。
這時,爺爺李樂的煙鍋落在大門上,發出憤怒的響聲。小妹善妮聽到響聲,身子一縮,連忙從桌子上跳向李大牛懷中。正在廚房忙碌的大姐真妮,也趕忙竄出廚房,站在廚房門口,膽怯的望着院門。
“魁崽你個短命仔,開門,我知你在裏頭,給爺把門打開”,李樂在門外大喊。
大姐真妮屏住呼吸,仿佛生怕被門外的人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小妹善妮捂住了嘴,拼命的往下吞咽嘴中食物。她很怕吞咽聲過大,被門外的人聽到,因而連呼吸都顯得很小聲。
李大牛看了看手中拿的木匣,他小心的将幾張文契重新放入木匣中,而後合上木匣。手一翻,木匣原地消失。
爺爺的煙袋鍋一直在砸門,他越來越不耐煩,敲擊聲越來越重。
奶奶也憋不住了,她推開爺爺,跳到門前,伸手抓過大伯手裏的鋤頭,重重的砸在門上,大聲喊道:“孽種,你怕了?關上門我就治不了你了?你耳朵聾了?趕緊把門打開。
你個不知死活的孽種,連你二伯都打……我這是做了什麽孽,養出三個白眼狼來。趕緊開門,看我不進去打死你。小雜種,快開門。别以爲關上門這時就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