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人沒有招呼他,飯桌上沒有多餘的筷子碗,期間雲老三擡眼偷瞥過幾次,但他目光也是看向雲朵,仿佛沒有察覺他的父親來了……好吧,他雲太沖也忍了。
雲太沖等了一會兒,發覺始終無人搭話,他惱怒的一拍桌子,喊道:“三兒,你不孝,你知道老宅過的什麽日子,自從你家分出去之後,老宅心思散了,大院裏楞沒一個幹活的人,個個都想着偷懶,連出鎮子的活兒都要三催四請,就這樣還不成,如今仙師那份每月供奉,都是靠我跟你奶的積蓄支付的。
你瞧瞧你,你這裏天天吃肉,也不想着送份給老宅,也不想着你爹娘吃糠咽菜……唉,老三你變了,你現在也開始不孝了。”
說完這話,雲太沖用痛心的目光,責備的看着雲老三,但他眼角卻在偷瞥雲朵,發覺雲朵漫不經心的移開了目光……好吧,雲太沖其實沒有注意雲老三什麽表情,他心虛的沖雲朵打了一個招呼:“小九啊,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打完招呼,雲太沖等了一下,依然沒人回答,甚至沒人問候他一句。雲太沖隻好虛張聲勢的一拍桌子,也不知道在沖誰喊:“沒看見你爺坐在桌子上嗎,快拿一副碗筷來,啧啧啧,瞧瞧你們吃的是什麽,就兩個人。弄這麽多杯盤……老三,你敗家啊。”
雲太沖第一句話看似在呵斥雲朵,最後一句話他又畫蛇添足的把火力轉向雲老三。而雲老三隻是在雲太沖拍桌子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而後快速扒了幾口飯,加了一大塊筷子的菜。用明顯的加快的狼吞虎咽速度,開始掃蕩桌子上的杯盤。
雲朵仿佛沒有聽到雲太沖的話,他一伸手,手心出現了一個奶白色的瓷茶壺,裏面泡的是新制的茶葉……好吧,這個世界沒有類似的茶樹,但這裏的人同樣有從樹葉中獲取茶堿的習俗。
就如同北美印第安人咀嚼可可葉,南美印第安人制作馬黛茶,阿拉伯人制作咖啡一樣。這裏的人采摘一種樹的嫩葉。而後通過類似加工茶葉的手續,制作自己的植物飲料,于是,雲朵幹脆把這一種手法制出的飲料也稱之爲茶葉,而那種樹木他也稱之爲茶樹……當然不能叫馬黛茶樹,或者咖啡樹什麽的。
現在是早春,摩雲嶺上常年濃霧籠罩,正是茶葉最适宜的生長氣候與生長環境。雲朵臨下山前采摘了不少今年新發的嫩茶葉,專門抽空制作了很多的新茶。而他現在飲用的,就是自己昨天剛制作出來的綠茶。
雲朵身上帶有木靈珠,他制作的新茶經過木靈珠的滋潤,經開水沖泡後,茶葉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木靈氣,這股草木芳香的靈氣。在凡人聞起來就是獨特的茶香,聞到這股茶香連雲太沖這樣七老八十的人,也覺得精神一震,渾身筋骨感覺輕松許多。
但雲朵卻不是給雲太沖倒茶的,他直接舉着茶壺。對着茶壺嘴自斟自飲起來,仿佛沒有聽見雲太沖說的話,對面的雲老三眼角瞥見雲朵的神态,一時之間,他隻能照樣模仿,同樣表情呆滞的裝雲太沖不存在。
雲老三這個突然的轉換,讓雲太沖驚愕的瞪大眼睛,他沒有想到雲老三前後變化這麽大,出門前還是老實聽話的孩子,出了門就再也沒回家,雖然他的幺兒捧回了價值六百兩的金條, 但雲太沖依然覺得不甘心。
這兒子的全副身家,本應該全是他雲太沖的。
這兒子的全副身家,不止六百兩黃金。
雲太沖沒有深想,雲钺回來沒有告訴他雲秦氏已經帶着孩子遷移了,當然,雲老三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兄弟。因此,此刻的雲太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最聽話的兒子爲什麽變化這麽大。
雲老三能不變化大嗎?
人之所以愚鈍不開竅,是因爲他不知道自己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付天地,不知道自己的活法之外,還有另外的生存方式,所以他才做事一根筋很偏執。
但雲朵讓雲老三住進仙師府,享受仙仆的伺候,門派仙人看在雲朵的面上,對這位仙人親眷很照顧。
享受到另一種生活方式後,再回雲家大院,日日遭受責罵,天天被人指派勞作,還骨頭裏挑刺……雲老三就是再渴望親情,這時候也不免有了另外的心思。
不比較不知道,隻以爲過去的生活就是人生必然;但比較之後就不免産生一絲疑惑,覺得:也許,我以前的日子,過的不一定正确,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不應該是生活的全部意義……
隻要有疑問,那就有思想。
接下來,在雲家大院受排斥被孤立的雲老三,必然要想起自己的妻子孩子。如今,孩子他娘帶孩子全離開了,這段時間孩子們對他不聞不問。再加上雲朵還特意提醒他:這個家沒有他雲老三,大家反而更開心……
這分明是抛棄他雲老三的節奏啊。
他雲老三被抛棄了,他居然被抛棄了!
現在被孩子娘和孩子抛棄,接下來,自己鐵定會被爹娘抛棄,會被自己的兄弟抛棄——畢竟爹娘與兄弟對他不管不顧,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憤怒加悲傷的雲老三,剛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隻是對造成這一狀況的七弟雲钺發了一下火,誰知七弟竟然退讓了,而後雲朵離開小院外出,而後雲老三獨自一人在小院裏繼續反省。
反省過程中,雲老三隐約覺得,他的餘生靠父母。那絕對是件坑兒子的事;靠兄弟,那肯定是件不靠譜的事情;唯有靠兒子,還稍稍現實一點。
果然,雲朵回來後,直接回到小院中陪伴他,也不枉這段時間他足不出戶。連爹娘幾次吵鬧上門,他都關門閉戶假裝不知道。
雲老三腦筋轉的不快,雲老三不聰明,雲老三一根筋,他反應不過來的事情,幹脆學兒子雲朵,不去反應不去理睬,完全置若罔聞的。所以在吃飯過程中他一直保持着呆滞相,對身外的一切雜音完全屏蔽。
雲太沖連續幾聲叫嚣。屋裏的人都當他是空氣,這讓雲太沖心中一寒,他怒氣翻騰了一下,終究把這怒氣又壓制下去,而後他放緩了語氣,深情并茂的回憶道:“老三啊,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爹居然沒注意。你頭上也有白發了……”
雲朵詫異的望了望雲老三滿頭的黑發……好吧,即使雲老三過去有白發。他上次被雲钺打傷昏迷後,門派仙仆前後花費十幾顆培元丹給雲老三調養,如今的元老三仿佛三十多歲一樣,渾身肌體與細胞恢複了壯年形态——哪裏有一根白發呀?
“……想當年,蓮兒生下你的時候,你才一個胳膊大小。那時候的你啊,一看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吃飽了也不哭不鬧,好養活,讓爹娘省心。這點就比你妹妹強,你妹妹……”
雲朵終于開口插話:“爺爺,好養活的我爹先不說了,我爹那個親妹妹親姐姐,如今在哪裏?”
雲太沖一下子噎住了。
他能告訴雲朵,自己的第三任老婆,将第二任老婆生下的兩個女孩兒賣了嗎?
“……不省心啊,各個都不省心……”雲太沖含糊其辭的感慨,他閃爍其詞的回應:“,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麽嘴。咳都是你第三任繼奶奶,她把你姑姑與你姨姨遠嫁了……”
雲朵馬上跟上一句:“哦,大人的道理跟小孩子的道理不一樣嗎?如果是一樣的,問什麽不讓小孩插話?嗯,爺剛說都是第三任繼奶奶幹的事嗎?原來當時爺爺不知情啊,那麽,我姑我姨被賣後,爺怎麽懲罰三奶奶了?罵了打了還是……獎賞了?
還有,賣我姑與我姨的錢,爺怎麽處置了?錢給我爹了,還是拿去還給人販子,要求人販歸還我姑我姨?”
雲太沖自覺就不該糾纏這個話題,他馬上眼珠向旁邊掃去,一拍桌子喝到:“三兒,快給你爺拿一付筷子來,這半天了,也不知給爺添一付杯碗筷子,讓你爺也嘗嘗你這兒的好酒好菜。”
說話間,雲老三已經吞下最後一口飯,他正要尋機離開桌子,坐在門口闆凳上的蘇芷一招手,桌上的盤子随即漂浮起來,排着隊魚貫進入廚房,随即,一塊抹布出現在桌子上,開始自動在桌子上移動着。
雲老三遲鈍的腦袋還沒有反應過來,他隻是遲鈍的松開了端碗的手,果然手中碗自動漂浮起來,而後,随着那些盤子沒入廚房中。眨眼功夫,桌面變得幹幹淨淨,隻有雲朵手裏端着一壺茶,淡淡的茶香飄蕩在房間内。
這時,雲朵閑閑的問:“爺,我加分家的時候,分了杯碗筷子嗎?如今我家的杯碗筷就這些,沒多餘的。”
這時,雲老三遲鈍的站起身來,轉身慢慢的向院子角落裏走……他剛剛學了鞣制獸皮的技術,正要過去實習一下。
雲太沖沖着空桌子一陣怒氣翻滾,他還沒摸上筷子呢,桌子就變得清潔溜溜。這可是極大的不尊重啊。這孩子,怎麽能這樣?
雲太沖喘了半晌氣,決定撕下僞裝,但他不好意思繼續讨飯吃,便忽略了飯菜問題直奔主題,喝道:“小九啊,咱們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能自己發達了,不想着你七叔。”
雲朵态度堅決:“我能!爺,我就能自己發達了不想着别人——我管七叔去死?!”
雲太沖決定無視雲朵回答,繼續說:“……明天登仙會就要開了,你七叔私下裏也打聽過,咱們小鎮上過來選徒的門派,最好的不過是流雲宗、此外爛柯山稍微強一點,連黃金山門這樣的二流門派,這次都沒有來到鎮子上選徒。
你七叔打聽了。如今你在門派中地位不低,據說,黃氏家族已經遷移了,他們家的黃婉兒,還是通過你引薦進了旋天門,可見旋天門也不是不招門徒。隻是缺一個引薦人而已。
小九啊,你不知道鎮子上的狀況,這次妖獸襲擊,小鎮上十餘戶人家沒于妖獸之口,加上林子裏至今騷動不安的,鎮上大家族裏,除了黃家之外,羅家遷移了,李家遷移了……
小鎮總共八十餘戶。千餘人口,如今遷移的戶數二十有七,加上即将遷移的,以及那些死于妖獸攻擊的,小鎮上一半人口換新人……”
話說一半的時候,雲老三已經走到院中坐下,随手撿起幾塊獸皮條,試驗新學的鞣制術。雲朵目光焦距不在雲太沖身上,看到父親身邊沒剩下多少獸皮。他随手一揮,從儲物袋裏飛出百十件獸皮,各種類型都有,層層疊疊的,挨着院牆堆放得老高……
見到三房父子又恢複了那種把人當空氣的态度,雲太沖忍了一口氣。喘息了一下,繼續說:“你七叔打聽了,鎮子如今并不安全,附近幾座林中小鎮被妖獸攻陷,鎮上百姓沒一個活着。
雖說旋天門不斷地向這裏加派守護。可真要有了大事,恐怕旋天門也守不住這幾座鎮子,我估摸着他們也沒心思守。照這樣下去,這屆登仙會後咱家也必須搬,隻是搬去哪裏,要看你七叔落腳何處……”
雲朵再度插話:“爺爺說的咱家也搬,這個‘咱家’包含雲家大房二房,還有我家嗎?”
雲太沖噎了一下,自動的屏蔽了這個問題,順着自己的念頭繼續說下去:“……流雲宗你七叔看不上眼,爛柯山是二流門派……”
雲太沖無視了雲朵的問話,雲朵也決定無視雲太沖的話,他哈哈一笑,自管自地說:“當然,爺說的這個‘咱家’肯定不包含我雲家三房,我雲家三房已經分出來了,在官府裏已經開了遷移證,現在連揭陽鎮,揭陰城都不歸屬,自然也不在爺的‘咱家’範圍内。
所以,爺,求求你,說話清楚一點,把‘你’、‘我’、‘别人’都分清楚,别總想做我家的主。說實話,你家從來沒有拿我娘我姐當一家人,除了幹活的時候,要錢的時候,你家想不起我家——比如分糧食的時候。
爺,你還記得我當初爲什麽走出鎮子,獨自去林子裏過夜嗎?”
這個問題雲太沖無法回答,所以他假裝聽不見,垂下眼簾說:“……爺左看右看,來的這些選徒的門派,都不如旋天門好,小九,你去跟旋天門說說,讓你七叔也進入旋天門裏……
咳咳,另外,咱家裏要遷移,花費大了去,這幾個月你門派俸祿,你也該都拿到手了,把這錢交給爺,爺好上下打點一下,都是一家人,你不能太外道。”
這時候,蘇芷聽不下去了,果然凡俗的親緣與世情,于修士有益無害,她低眉順眼的走到雲朵身邊,輕聲提醒:“公子,我去打坐了。”
雲朵點點頭,随口回答:“去吧。”
蘇芷卻不走,她站在原地,繼續重複剛才那句話:“公子,我去打坐了。”
雲朵豁然想起,他苦笑了一下,随手将“仙元陣”扣在手心裏,而後将手心拍在蘇芷手掌中,蘇芷快速一個轉腕,将仙元陣捏在手心,低眉順眼的走向自己的卧房。
築基期仙人走了,雖然面前的雲朵也是一個仙人,但他終究是自家人。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尤其是想要對方腰裏錢财時,就不許他說兩家話。
一個晚輩而已,雲太沖頓時覺得輕松了許多,他直起腰來,神色中帶上幾分嚴厲,催促說:“小九,還愣着幹什麽,快點把月俸拿出來。你還小,這些錢爺替你保管着,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趕緊,起身,爺跟你去仙師府。小九,你七叔畢竟是長輩,你可要好好說一說,讓你門中長老給七叔安排一個不錯的師傅,即使他的師傅比不上你,也不要差的太多,否則,你臉上也沒光啊?”
雲朵滋溜一聲,從茶壺裏狠狠吸了一口茶水,而後把茶壺往空中一丢,茶壺消失在空氣中——實際上被他收入了儲物镯裏。
“爺,果然唾沫是用來數鈔票的,而不是用來講道理的。好吧,爺,我再跟你說一遍,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我跟你就是兩家人,兩家人你懂不懂别跟我說‘一家話’。
爺,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本不想跟你一一辯駁,這個毫無意義。可是爺老覺得别人都是傻子,唯有自己聰明絕頂,可以随意騙過别人。那我隻好說道說道,告訴爺我不傻,不能随意騙。
爺,你說話老是故意模糊‘你’‘我’的區别,我的東西你把它看做你的,我不願意你發脾氣,覺得‘一家人不該說兩家話’;你的東西卻一點不許我沾,比如糧食,比如田地,比如你存的錢财。爺,你是不是把所有人都看做傻子,可以任你糊弄?
花我的錢的時候說是一家人,分我糧食時說不是一家人。爺,你花‘我的錢’出去打點,你打點之後,除了七叔有好處,與我有什麽好處?咱可是一家人,好處應該有我的,尤其是花我的錢,是吧?
爺,你不說話了,你拒絕了?爺,一個正常的人,他該隻要求自己,不去要求别人。比如爺花錢的時候,就該想着花自己的錢,别老想着花别人的錢。想讓别人掏錢,爺更應該去要求自己——自己當初對子女慈愛一點,孩子們怎會不給你錢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