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接下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讓林源苦惱。
林源這次用杏林令召集中醫開會,實際上跟季望樓近期主持的工作性質差不多。說得好聽點,叫做開拓進取,說得不好聽,就是趟雷。
中醫在漫長的發展曆史中,絕大多數的時間裏,都是屬于無序的發展狀态下。
治病救人,甚至懸壺濟世,都是中醫人自己給自己定下的道德标準和行業規範。
自古以來,在華夏,醫生這個職業,除了給皇室大臣專門看病的太醫院,其餘的行醫資格,都不是官方認可的。
民間的中醫,大多數都是民間認可,甚至是随便一個人就可以開個診所,隻要有療效,沒人管你有沒有行醫執照。幾千年的曆史長河,把中醫,尤其是民間中醫納入到規範當中的,僅僅有幾十年的時間。
正是因爲中醫在這樣的曆史環境中發展下來,中醫的行業内規範,遠比國家的規範要嚴謹得多。
真正的中醫人,是有嚴格的師徒傳承的,比如一些中醫名家,如南白北章東王候,業界之内是認可你們的資格,大家公認你是有中醫行醫資格,也都接受這些大家對中醫的一些比較原始的規範手段。
行業内的這種師徒傳承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中醫的純潔性,但也有其消極的一面,那就是隻認可本師門傳承的東西,對于其他的同行見解,根本就不予認同。
也就是說,看上去一團和氣,其樂融融的中醫人,骨子裏都有自己的認識,别說是民間的會議了,就算是國家級的會議,也會争論不休的。
國家欲扶持中醫,必先規範中醫。然而,這個想法是好想法,但落實到實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林源是中醫人,他對這些事情太了解了,同行之間的那些互不順眼,甚至傾軋的事情,不隻是相聲界才會有的事情。
要想拿出一個行業規範,必須要有中醫業界德高望重的前輩支持才行。
林源想了一下,決定先找找謝志坤。
謝志坤在中央保健局擔任專家,部級待遇,上次訂婚的時候,謝志坤正好出去,沒能參加林源的訂婚禮,這次聽林源說起杏林大會的事情,正好他從外地趕回,表示一定要親到。
林源決定親自登門拜訪,如果能夠獲得謝志坤的幫助,那對林源的一些想法推行,是有決定性意義的。
通了電話,謝志坤對于林源的拜訪顯得很高興,派車把林源接到了他的家中。
确實是應了那句官到京城低三等,謝志坤的住宅,算不上豪華,但若沒有人接引,一般人是别想着能夠進入。
見了謝志坤,林源馬上行弟子禮:“謝爺爺,一直沒有登門拜訪,實在是罪過。”
謝志坤很豁達道:“小林,可别這麽說啊,真正說起來,你對我可是有救命之恩啊。你幾次到了京城,我沒有去看你,我才是該有罪過的感覺。”
兩人客套一番,分賓主坐下,謝志坤讓身邊秘書奉上香茗,淺酌幾口,問道:“小林,上我這來,是不是爲了杏林大會的事情?”
林源點頭道:“是的,謝爺爺,我聽季部長說,他曾邀請您到會,商讨規範中醫的事情,您卻是婉拒了,能說說您是怎麽想的嗎?”
“小林,這其中的緣由,想必你是知道的。中醫的基礎,雖說都是差不多的理論知識,但落實到每一個中醫人的身上,卻是有着太多的利益紛争。要說解決中醫人内部的事務,我還想盡點力,可到了衛生部,還要跟那些官僚打交道,累啊。”
林源十分理解謝志坤,這也是爲什麽謝志坤婉拒了季望樓,而對林源的邀請忙不疊答應的原因。
謝志坤歎息一聲問道:“小林,這回你都請到了哪些人?”
“我所知道的重量級的人物,差不多全答應參加了。王博淵王老,田淵博田老這些國手級别的人物,還有南白北章東王候這些代表性的人物,都回應一定參加。”
“呵呵,小林,你的面子真不小啊。這些人都是杏林界中泰山北鬥一樣的人物,能把他們請到,杏林大會的權威性,是毋庸置疑了,更讓我激動的是,沒想到王博淵王老竟然也會親自到場,他老人家可是有多少年沒有參加過這樣正式的中醫會議了。”
“謝老,權威是夠權威了,但是,要把大家的思想統一起來,形成一個基本的共識,我自己都覺得分歧太大,不管拿出什麽樣的觀點,隻怕是重口難調啊。”
“嗯,這個情況我太清楚了,小林,好久沒有下棋了,咱們手談一局,如何?”
林源現在滿腦門子都是官司,想想将要面對的難題,真好比是豆腐掉在了爐灰裏,即動不得,又撣不得。
謝志坤知道林源想什麽,下盤棋,或許能夠讓林源從繁亂的思考中擺脫出來。在毫無頭緒的時候,也許放下思考,是最好的辦法。
林源點點頭,謝志坤讓秘書拿來了圍棋,擺放好棋墩,謝志坤也不猜先,直接就拿了黑棋。
啪!謝志坤第一手,就把黑子下在了田園之上。
林源一怔,在不講究貼目的時候,黑棋作爲先行的一方,占據天元,會非常有氣勢,可以根據對方的招法進行模仿,等待對方出現纰漏,再果斷放棄模仿,對對手的失誤展開猛攻。
此類招法,在不貼目或是貼子講究輸赢的情況下,非常令人生厭,謝志坤和林源,很顯然就是消遣,謝志坤這樣下,就不是消遣了,就像是兩個文化人忽然用市井俚語說話一樣。
林源試着在對手右手邊的星位下了一子,笑道:“謝老,您這一手,可真是好有氣勢啊。”
謝志坤沒有半點思索,馬上在林源的右手星位,下了一枚黑子。這明顯就是模仿棋的下法。
“小林,我老了,有些事情,我能不管,就絕對不管的。争強好勝之心,也早就遠離我而去,我這麽有氣勢,不過是下模仿棋,真正要赢你,還得靠中盤以後的厮殺。”
林源聽謝志坤這麽一說,本來轉移到棋盤上的注意力,又發生了改變。他在自己的左手邊小母着了一子,以星小目開局。
“謝老,您這話裏可是有話啊。人生如棋局,就好像是您執黑棋先手,從第一手我就不得不應,無論到了多少手,或者就是投子認負,或者就是一直堅持下去。”
謝志坤随手跟林源下出了對稱的棋子,同樣是星小目,隻不過,謝志坤天元一子,就好像是磐石一般,遙相呼應謝志坤的兩顆黑子,讓林源的兩枚白子顯得有些單薄。
“小林,國家扶持中醫,季部長想做出扶持中醫性質有效的工作,這本身就是一頗具氣勢的布局。不過,中醫這個圈子,派系林立,而且受到市場化的影響,早已經是面目全非了。口上把振興中醫喊得很響的,未必就是真正弘揚中醫。”
林源這個時候也不去思考布局了,随手就下了一個中國流的布局。
“謝老,您說的太對了。利用中醫挂羊頭賣狗肉的大有人在,這些人敗壞中醫的名聲,還不算是最讓人感到棘手的。我最大的擔心,恰恰是來自于同行。”
謝志坤跟不用動腦,緊随林源的中國流,他也擺下了中國流的布局。
“同行相輕,那是自古以來的惡習。滋陰派,溫病派,火神派,種種派别,在學術上就吵得不可開交,更有各大世家的利益牽扯其中,想要這些人有共識,難啊。”
說到這裏,謝志坤忽然擡眼鄭重對林源說道:“小林,我知道你心思缜密,難道,在季部長召開會議的時候,你沒想到這些麽?”
“想到了,想到了會有太多太多的困難。不過,謝爺爺,中醫從被打壓到走上正軌,這個過程是必不可少的。謝爺爺,我不去做,遲早有人會去做。我現在抱定的想法就是,世事我曾奮争,成敗不必在我!”
說着,林源啪的一下落子,竟然是直接在謝志坤天元的黑子旁邊碰!
“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明知道兵行險招,還是選擇作戰,咳,年輕真好,有朝氣,有沖勁,不像是我,一想到種種難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着退縮。”
謝志坤沒有再模仿,手起棋落,還了一手扳。
林源毫不猶豫,直接就斷了,兩人一點也沒有高手的風範,就像是兩個初學者上來就火拼的那種行棋。
“年輕人,想要挑戰已經形成的利益鏈條,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謝志坤畢竟是中腹先有子,反擊之下,林源着子被追剿得不輕。
“謝老,到了這一步,您覺得我還有退路麽?不管做什麽事情,總要有探索者,甚至是殉道者,如果真的能爲中醫開辟出一條路,我不介意做一個失敗的先行者。”
“這可不像是我所熟知的林源說出來的話,小林,在我生死一線的時候,你給我是怎麽用藥的,難道你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