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兩側的衛兵立并腳正向鮑博文行持槍禮,後者用馬鞭随意地還了一禮,毫不停留地走進大門,士兵們吃力地一起擡着那箱子跟在鮑博文身後,一雙雙馬靴沉重地踏在光滑的石地闆上,在靜谧的公府長廊上久久地回響着——鮑博文不得不說,齊國公搞得這種派頭也很符合他的口味。
走進齊國公的辦公室,幾個士兵把箱子放在地面上就退下了,鮑博文注意到齊國公把一張湖廣的地圖攤在桌面上,就關心地問道:“大人,湖廣有什麽消息傳來了麽?”
“李定國和餘深河發動反擊了。”
“李定國?”
“是啊,第三軍疏忽了,他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晉軍已經入楚,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損失很大麽?”鮑博文吓了一跳,之前南明對湖廣缺乏關注,這主要是因爲進展太順利了,在南明的計劃裏需要半年到九個月才能奪取湖南,結果事實上隻用了不到一個月餘深河就被擊退到長江北面去了。與湖廣相反,南京方面的順軍抵抗得非常頑強,直到現在安慶、廬州等重要城市依舊在順軍手中,所以南明的增援和注意力也一直集中在東線。
“損失還不清楚,不過我想不會很大,之前第三軍覺得餘深河毫無還手之力,沿着長江疲于奔命所以完全沒有做好防禦準備,”李定國的隐蔽行軍相當成功,黃石不知道他把晉軍精銳是化妝成百姓還是地方軍,總之大部分都避開了南明情報系統的耳目,之前報告中隻稱可能有兩三千沒有什麽戰鬥力的晉軍奔赴湖廣增援:“李定國看起來也沒有在太原過年,親自趕來了,第三軍的兵力過于分散……”
說道這裏黃石沒有繼續,這次李定國的突擊并沒有采用一點突破或是強攻某個重要城市,而是采用多點突擊,在幾百裏的戰場上全面穿插突進,顯然是有意制造混亂。如果防守方應對得到,這樣分散兵力當然會自讨苦吃,不過看起來李定國對他自己的指揮能力很有信心,刻意把戰事引向混戰局面。
鮑博文也明白以三萬兵力在湖廣前線确實過于單薄,軍隊又鋪開一直處于進攻位置,現在被李定國迎頭敲了悶棍後,估計正忙着後撤以收攏部隊。
“希望第三軍立刻反應過來,馬上全面後撤把兵力收縮在一起,這樣他們還是不比李順弱的。”用不會弱于對方已經是很客氣的說法,黃石估計餘深河和李定國手下頂多隻有一萬大順立國時的三西營士兵,其中從河南就跟随許平、李定國作戰的肯定更少;其他大約還有一萬人是比較有戰鬥力,可能參加過對北方同盟的讨伐和對地方叛亂的鎮壓;剩下的就是湖廣的順軍地方部隊,他們是明顯的二流部隊。而第三軍擁有三萬五千兵力,雖然幾個月來有大量的戰鬥和非戰鬥減員,但是後方不斷補充維持它保持滿基本編狀态,明軍在湖廣占領區新組建的民團估計和順軍地方不對戰鬥力相差不多,均缺乏野戰進攻能力。
“這個屬下就沒法給大人參謀了。”鮑博文覺得黃石自己都未必會信他剛說的這句話,明軍的低級軍官隻要是參加過一兩次實戰的,水平就不會對面的敵人差太多,士兵的平均素質更是在急速追平中,但是明軍的高級軍官很成問題,鮑博文知道對此黃石也沒有什麽太好的辦法。現在順軍和明軍的戰線已經出現交錯,以湖廣戰場的寬闊必然會出現大量的機動交戰,鮑博文對明軍第三軍的指揮官們能否在這種交戰中占到李定國、餘深河的便宜不是很有信心。
“他們缺乏戰場直覺,”黃石贊同地點點頭,鮑博文從來沒有擔任過任何指揮工作,如果把他扔到戰場上去指揮估計比一個軍校學生還不如,但是他卻有被黃石成爲直覺的東西,好歹他也跟在黃石身邊看了這麽多久的戰場,能夠嗅到危險的味道,說着黃石露出一絲焦慮之色:“我一直沒有想好如何靠訓練來提升将領對運動戰的戰場直覺。”
“大人估計會有很大的損失麽?”
“不過以我們士兵的訓練水平,大概也不會吃很大的虧,”黃石不與鮑博文讨論具體的戰術問題,制憲會議今天對憲法的讨論估計又要中止了,他們肯定會擔憂湖廣的軍事形勢,而黃石大概會給他們一個“暫時不是很樂觀”的回答:“我能夠補充損失,而李順很難補充他們精銳官兵的消耗。”
又端着報告看了看,黃石對鮑博文道:“餘深河這孩子我親眼見過,還和他說過好久的話。”
“大人見過他?”
“是啊,和許平還有點關系。”黃石大略地給鮑博文講述了一遍那次見餘深河的過程:“許平鋒芒太露,從軍才幾個月所有的課程都是頭名,而且高得不是一星半點。小輩們自幼有父兄指點,但分數和他一比都跟傻瓜似的,讓大家全面上無光,賀寶刀看不出大家心裏不滿我可看得出來,隻好先壓壓他也算是幫他平息下别人的不滿;結果許平還是不懂事,出兵山東前進行實戰模拟的時候又使出全身解數對付同僚,一點兒面子也不留,好幾個營被長青在演習裏打得全軍覆滅,從參謀司、軍情司到幾個營大夥臉上都挂不住了,張承業那個直腸子還在得意洋洋!其中就有賀飛豹幫忙的精金營,連賀寶刀都有些生氣了。”
鮑博文不知道這些陳年舊事,聽得啼笑皆非:“難道許平以爲自己是來砸場子的麽?”
“新軍肇造,我總是要說些漂亮話的嘛,鼓勵士氣也是吓唬一下那些老人,什麽要嚴查軍中流弊、不問親疏隻問是非之類的,許平當真了。”黃石抖了一下手中的報告:“這個餘深河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當初在教導隊也是成績卓越,另外一個沒腦子的,幫着許平砸了半年新軍的場子,同樣招人嫉恨得很。”
說到此處黃石停頓了一下,鮑博文觀察着黃石的臉色:“大人有惜才之心嗎?”
“說一個人倔,常用的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可許平是在牆上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回頭,單論性子……”黃石突然問鮑博文道:“你覺不覺得許平其實和先帝挺像?”
“是挺像,死心眼。”
“可是一般正常人是不會這樣的,餘深河、陳哲那幫都還是正常人。”
黃石掃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對鮑博文叫道:“好了,不閑扯了,快把東西給我。”下午他還要去旁聽制憲會議。
鮑博文回身掀起箱子,把裏面的貨物取出一大塊來,雙手捧到黃石面前。
看到貨物後黃石臉上一下子綻開笑容,伸出雙臂從鮑博文手上把它接過去,走到床前仔細地觀賞起來——自從齊國公府修建這種玻璃窗後,不少達官貴人也紛紛效仿。
鮑博文看到黃石又捏了捏那貨物,還把它放置鼻子前嗅了嗅,回頭沖自己笑道:“沒錯,就是它。”
三十年前親自和西班牙商人會談,然後打發楊緻遠時刻監督、催促,在重金的誘惑下一撥又一撥的探險者深入亞馬遜森林爲黃石尋覓樹種,甚至驚動了西班牙南美總督——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慎重研究,西班牙南美總督得出的結論是:該物毫無用處,允許出口給中國。
樹種送到北京後齊國公竟然不知道是不是他所要的東西,再三詢問了母樹的性狀後,齊國公——當時的鎮東侯又親自過問在南洋開辟了大片的莊園,漫山遍野地種這種樹——從南美不停地進口,就是武裝沖突期間齊國公還在收買西班牙商人讓他們去熱帶雨林深處幫自己走私樹種。
盡管齊國公催得緊,但是樹木生長有其規律,直到幾個月前才能開始采集樹膠,收集到後南洋那邊立刻就專船運到泉州,向齊國公報告他三十年前交代下的命令、這幾十年來經無數人之手,在大家的不斷努力終于得以完成了。
“總算是活着看見它了。”執政大臣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滿足,這不是鮑博文第一次見到類似的表情所以沒有發問,任由老長官陶醉在不爲其他人說理解的幸福中:“要是你們把樹搞錯了,那我就白幹了。”執政大臣陶醉了一會兒後,開始對鮑博文解釋道:“我決定把這個東西起名叫‘橡膠’,由你負責研究如何把它變成……”
齊國公交代的工作鮑博文并非沒聽他說起過,之前執政大臣已經幾次透露過,這種東西會讓翻着筋鬥向上竄的南方工業以新的突破,密封、加工還有運輸,鮑博文記性很好,雖然執政大臣好像不記得每一句他曾經說過的話,但是鮑博文都記得,而且還記得之前執政大臣好像已經把這東西起名爲“橡膠”并且不止一次。
“大人,”再有一次聽黃石叙述完他給自己的研究要求後,鮑博文提出異議:“屬下已經研究過這個東西,但是它非常不耐熱,而且實在是太軟了,不可能做成您說的什麽密封墊圈,更不說用用來做輪子的外皮,會黏在地上的。”
“你需要往裏面加一些硫磺,”黃石告訴鮑博文:“用純的硫磺粉加到橡膠裏面,加熱後再冷卻,它就會變的有韌性,而且不太怕熱了。”
“加多少?”
“我不知道。”黃石搖頭道:“我隻知道要加硫磺,而且越均勻越好,具體加多少你自己去實驗吧。”
“大人您怎麽知道的?”雖然見過實在太多次,但是鮑博文仍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驚訝。
“我猜……”這個字執政大臣在他的一生中無數次地使用過,所以今天他決定換一個字眼:“這是我的直覺。”
“三十年前,大人直覺到幾萬裏之外的一個荒島的深山老林上有一種樹,這種樹可以被移植到南洋成活,成活十五年後可以割取樹膠,而這種樹膠在加了硫磺粉後,可以變得柔韌有勁,可以用來做車輪。”鮑博文用平靜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複述了一遍尋找橡膠的艱辛,然後問道:“大人三十年前就有這樣的直覺嗎?還是先直覺到島上有種将來會有用的樹;然後直覺到它可以被種植在南洋;然後今天才直覺到加了硫磺粉才能用?”無論黃石的直覺是那一種鮑博文都不能理解。
“直覺這東西無法用言語來解釋,因爲它是一種感覺,應該是後一種吧,”黃石微笑道:“在今天之前,我并沒有仔細想過硫磺問題。”
“但是大人在直覺意識到應該加硫磺前,已經直覺到這個橡膠一定會有用?”如果是一般的事,鮑博文睜眼閉眼就過去了,在執政大臣下達命令後他自欺欺人地對種種不合理的地方裝看不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這次涉及到長達三十年的規劃,鮑博文實在無法再欺騙自己下去了。
“鮑兄弟你相信天神的直覺麽?”黃石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
“相信啊。”鮑博文脫口而出:“可……”
“爲什麽相信?”黃石沒有給鮑博文指出自己不是天神的機會。
“因爲天神前知三百年、後知五百載,天神的直覺準确無誤。”
“那你就應該相信我的直覺,而不需要問它是怎麽來的,”黃石保持着微笑,和藹地說道——在他印象裏這該死的橡膠樹直到十九世紀才被問津,好多年以後才被移植到東南亞,而至于橡膠硫化工藝,更是遇到過無數曲折最後才被偶然發現,而黃石沒有時間等橡膠被自然發現,更沒有大批工業國的工程師和無數化學家去研究如何硬化橡膠。黃石隻能粗暴幹涉,用最粗暴的手段來幹涉:“我的直覺、神的直覺,它們是一樣準确的。”
鮑博文的喉嚨滾動了一下,黃石從他眼中看到一種敬畏,那是人對于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謎團而産生出的深深畏懼。
“不要告訴别人這是我的直覺。”黃石下達了命令。
鮑博文喉嚨滾動了一下,他吞下一口唾液,用異樣的敬畏語氣恭恭敬敬地答道:“遵命,大人。”
看着退出去的鮑博文,黃石在心裏歎了口氣,他知道對方一定會把今天的秘密帶進棺材,隻是這種敬畏感絕對不會帶來友誼:穿越者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朋友——不是知己不可能成爲朋友,而知己之間不會有友誼必須的平等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