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闖快該讓許平出馬了,說不定李闖會指望他能重振旗鼓,至少重振士氣。”金求德這兩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守寡的兒媳要把長子的遺腹子一起帶走去萬裏之外的南洋。對方的身份擺在那裏,隻要對方完全不受婦德約束金求德就無力反抗兒媳的任何決定,給次子定下的媳婦是李雲睿的閨女,這個就會好很多了:“從情報上看許平似乎心灰意冷了,他未必肯再出山。”
“難說,”趙慢熊覺得雖然刺探來的情報表明确實有這種可能性,但是許平行事風格一向透着古怪,而且……而且趙慢熊記得對方和自己這位老戰友還有未了的仇怨,不久前軍情司在分析了北方的機密情報後,甚至提出許平可能會叛逃的假設,但趙慢熊對軍情司的分析沒啥信心:“許平做事一向不可理喻的。遠的不提,近的好比當初他費盡心力偵查福建仙霞關的部署,軍情司三天兩頭地報警,信誓旦旦說北方就是亂了他也要先打完我們,結果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如果許平真的投向我們……”黃乃明覺得應該以禮相待,這會給南明帶來很多政治上的好處,現在南軍的既定政策也是優待長生軍将領。
“那當然是好好款待,号召更多的闖軍将領倒戈。”金求德飛快地說道:“不過許平隻要還活着……”
“他就是威脅,”趙慢熊替金求德補上了後半句話:“我們消滅李闖之後,隻要許平還能呼吸,就會給我們潛在的敵人以幻想,會成爲心存叛志的賊子的旗幟。”
“這個我當然明白,心裏有數你們不用總是提醒。”黃乃明示意二人不必繼續講下去,兩個重臣對此總是喋喋不休:“公私分明,我是不會讓私人恩怨捆住我的手腳的。”
……
今天陳哲來來探望許平,山東防禦使沒敢把許平如何,這些日子他雖然被軟禁在濟南,但在院牆之内有完全的行動自由,除了不能出門看守對他也是有求必應。
“給大将軍賀喜了。”四顧無人後,陳哲面露喜色:“江南戰局不利,主上肯定要讓大将軍重掌兵權,說不定使者已經在路上了。”
“這又什麽值得稱賀的,我們在江南的老弟兄們一定是傷亡慘重了。”許平臉上并無絲毫高興的表情。
“這個……大人說的是。”今天陳哲還捎來了一壇好酒,打算爲許平即将脫困慶祝一下:“大人這些日子悶壞了吧?讓末将陪大人喝幾杯吧。”
“是慶祝王師大敗,把浙江丢了個精光麽?”許平不客氣地反問道。
“唔。”陳哲無話可說,上次置身度外後,他一直心虛得很,這還是他第一次來探望被軟禁的許平:“那末将就陪大将軍聊聊天吧。”
無論是朝中的風雲,還是南方的戰局,許平都顯得沒啥興趣,陳哲說這些内容的時候許平哼哼哈哈地顯得心不在焉。後來陳哲發現許平倒是對奇聞轶事、八卦小道消息顯得興趣濃厚,談到這些東西的時候立刻精神抖擻,尤其是回憶過往的趣事更是顯得談性十足。
“聽說齊公的女公子再嫁了,”陳哲對許平和黃子君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嘻嘻哈哈地說道:“直衛的軍服确實很帥,先是金神通,然後是小楊将軍,哈哈,早知我當年也設法去直衛了,誰知道不會是我得千金垂青呢?”
“嗯,不錯,”許平沉吟了一下:“還是把酒開了吧。”
……
“金求德!活膩了的人我見的多了,想不到金大人也是一個。”來人取下遮面布後,許平在最初的驚訝過後,感到怒氣和殺意從胸中猛然騰起,手指已經觸到了配劍的劍柄,他并沒有把衛士們喊進來——自己多年苦練劍術,不就是爲了今天麽?
“許将軍,”金求德臉色有些蒼白,但口氣裏并無恐懼或是慌張:“老夫星夜前來,是想和将軍談和……”
許平低低哼了一聲,右手已經緊緊握住劍柄,正把佩劍緩緩地抽出劍鞘——莫不是這家夥知道齊公曾經私下見過我?以爲我是個好說話的?在沙場之外齊公就是打罵我也無法還手,甚至不好招架,但是你……
“王啓年和姜瓖叛變,此刻大同、太原應該也已經不保,插汗的幾十萬鐵騎正如洪水般湧入山西。”金求德急速地說道:“如果不是擔心許将軍不信,老夫也不用親身前來,這兩個叛賊私通北虜,要做石敬瑭,遣秘使來和齊公商議要南北夾擊貴軍,”金求德兩手一攤,進賬前他已經被許平的衛士取走了身上全部的武器:“許将軍殺老夫是舉手之勞,但是不能不信老夫的話,如果許将軍執意要攻打福建,那便是陷貴主于險境,陷北方黎民于苦海,許将軍苦苦相逼,不就是要老夫這條命麽?今天老夫引頸就戮,許将軍還有什麽非打福建不可的理由麽?”
已經抽出一半的劍又被插回鞘中,許平冷冷地說道:“我從未聽說這樣的消息。”
“幾天之内,将軍必定能接到急報,”金求德信心十足地答道:“王、姜二賊在動手之前就派使者來和我們密商,那時貴主還蒙在鼓裏呢。”
“這幾個月來仙霞關防線上抓獲貴軍數十個細作,全是閩人,将軍策反他們花費了不少心思吧?”金求德問道,許平沒有回答又是一聲輕哼,金求德繼續說道:“閩東全境到處都有貴軍的探子在活動,這種大規模的刺探當然讓将軍的情報人員損失慘重,但是将軍以此獲得的情報想必也是非同小可。雖然将軍已經停止對仙霞關一帶的正面進攻很久,但小規模的試探性進攻次數卻越來越多,我在盡力删去虛報的水分後,估計貴軍爲這些層出不窮的試探性進攻中付出了數以百計的傷亡,損失的還都是軍中精銳骨幹。将軍豈會白白付出這種代價?老夫猜将軍對我們的堡壘部署和軍隊戰力不敢說了如指掌也差不了太多了。”
許平冷笑了一聲,他從來也沒有奢望過自己的行動不會引起對方的警惕。
“隻是将軍沒有攻打的福建的理由,”金求德突然把隐秘挑破:“我孩兒名義上的長子,其實是将軍之後。”
許平又是一聲冷笑,開口說話時充滿了刻骨的仇恨:“你以爲我一點也沒猜到麽?你們父子奪去了我的一切,搶走了我的妻子和骨肉,讓我失去了父親的身份,不能親手撫養自己的孩子長大……不過,不過若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同袍,本來我還是打算歸隐山林的。”
“這是誤會,将軍誤會了,”金求德解釋道:“山東一戰,是失誤,不是陰謀。”
許平的握在劍柄上的手又攥緊了。
“難道将軍統兵作戰,就從來沒有犯過錯麽?”見狀金求德大聲質問道:“張南山和老夫情同骨肉,老夫怎麽會害他?”
“不錯,”金求德承認道:“老夫是有私心的,伴君如伴虎,老夫需要保命符,需要護身符,可是将軍難道不是這樣的麽?将軍覺得老夫卑鄙,可是請将軍扪心自問,如果将軍不知道她是侯府的千金,會這樣戀戀不舍麽?既然知道是齊公的嫡女,難道将軍還會在乎其他?”
“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還真就是以貌取人!”許平的憤怒就像是江河潰堤,奔騰而出:“别說是已有所愛,如果小姐不是才貌雙全而是狀若無鹽、智不及中人,就是侯府千金我也不會多看一眼。而你把我敬愛的女子變成了你手中的一個物什,變成了你家族的護身符!”
“可老夫沒有害過将軍的同袍,山東的事确實是一個意外,要對付将軍實在是太容易了,一杯毒酒,一支暗箭,就足夠了。”金求德冷靜地再次進行說服:“老夫兵權在握,如果隻是爲了對付将軍一個人,需要這麽大費周章麽?”
許平嘿了一聲,對自己多年來一直深信的真相突然發生了些許的懷疑,但随即又抛掉:“我看到過你交給東将軍的情報,上面是我們長青營和山岚營的部署、兵力和行動計劃。”
“不錯,”稍加思索後金求德居然一口承認了:“但那是爲了讓軍情司的細作能夠取信于人,如果長青營和山岚營按計劃撤退了,那麽那份情報根本是無用的……”
“便是将軍不信,那現在取老夫性命也是容易之至。”解釋了大半個時辰之後,金求德再次強調:“老夫一生忠于大帥,決不能看着大帥被老夫牽連。老夫知道将軍多半也對大帥心懷不滿,覺得他沒有替長青營伸冤,但是這個冤屈其實是不存在的,山東之戰純屬意外,大帥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
許平默不作聲,金求德給他幾分鍾思考的時間,然後繼續道:“将軍你欠齊公的那麽多,一輩子也還不請,你難道真得要攻打他的基業麽?”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許平輕聲說道。
“但眼下北方已經生亂,将軍如何行事才是忠君?”
“若是北方果然大亂,我當然要回師勤王。”許平沉思一會兒,道:“外辱襲來,非是同室操戈之時。”
“将軍高見。”
“隻是齊公也如我這般想麽?”許平質問道:“爲何齊公不在知曉此事後立刻通知與我?”
“便是告訴了将軍,難道将軍就一定會信麽?今日老夫親自前來,難道現在将軍就深信不疑了麽?再者,我們焉能立刻知道這不是将軍有意放風引誘我們入套?”
見許平又開始垂首思索,金求德便對他道:“其實齊公也是在将信将疑之間,但齊公有令,若是真的北方生亂,而将軍毅然回師的話,那我軍嚴禁追擊。”
“當真?”許平追問道:“此事都有誰知道了?”
“隻有齊公和老夫,不許追擊的命令也是齊公親口交代于我,今天加上将軍就有第三個了。”
“把臉遮好,速速回營去吧。”許平思索良久,最後對金求德說道:“若是北方沒有生亂……”
“自當與将軍在戰場一決。”
“我會再去查,若是山東之戰……”
“老夫這條命還是在将軍手上……将軍放心,老夫一定恪守齊公命令,絕不追擊貴軍的歸師。”
“你可以追追看,”許平一點兒不領這個人情:“盡管放馬過來。”
“将軍,山東一戰沒有陰謀,你賣力攻打福建是毫無道理的,爲什麽就不能花幹戈爲玉帛呢?”金求德走之前重申。
……
“我一夜未眠。”許平記得不過半天,就接到了北方的第一份急報。
“什麽一夜未眠?”已經喝的有些迷迷糊糊的陳哲随便問了一聲。
許平沒有回答隻是将杯中酒又是一飲而盡。
……
“這還有什麽可疑的?”周洞天見許平埋頭在狼穴檢查山東之戰的文件,大叫道:“這還有什麽可疑的?”
“我們都知道推演是不可靠的,推演總是會誤導我們,讓我們相信我們想相信的。”許平把山東之戰所有從狼穴發出的命令副本都逐字逐句地細讀。
“大人,你看,這條命令是直衛發出的。”周洞天把一份檔案攤在許平面前:“直衛指揮佥事金神通下令:向長青營和山岚營的命令将由一個!”周洞天加重語氣叫道:“是‘一個’直衛攜帶,這導緻了命令丢失的嚴重後果,直接導緻了山岚營被困,這命令分明就是給信使被伏擊、命令丢失制造機會,而且我敢說:金神通一定準備了伏擊隊,以确保命令不能抵達。而大人你看戰後總結他的理由是什麽——是:因爲擔憂敵情複雜,大隊人馬太過招搖導緻叛軍注目,所以才決定派出精銳騎手迅速傳達命令,這真是豈有此理!”
“你不能說他的理由完全沒有道理,在那種緊急情況下,這種判斷失誤是可能的。”許平搖頭道。
“大人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或許這真的是一連串的失誤,不是什麽陰謀。”
“大人!爲什麽你一定要說服自己相信這裏面沒有任何陰謀呢?”
……
“許将軍,請自重。”黃子君一直回絕許平的私會要求,但是今天他異乎尋常地固執,最後爲了避免風波隻好見面。
“金夫人。”許平悲傷地說道:“明天尊兄就要向順王要求送你們去福建,今日金夫人若是不肯相見,在下擔憂就永遠也見不到金夫人一面了。”
“将軍太謙虛了,将軍可以帶兵去福建的,就像将軍帶兵來北京一樣。”黃乃明已經告訴家人他明天要提出這樣的請求,還暗示過許平是已經答應不反對。
“我沒有帶兵來北京……”許平長歎一聲,突然問道:“如果我求金夫人留下,金夫人會答應麽?”
“許将軍請自重,”黃子君怒氣沖沖地說道:“我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出來了,現在要回去了,還請将軍恕罪。”
黃子君說完掉頭就走,許平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黃子君回頭怒目而視,許平立刻抽回手,哀求道:“子君,就讓我見他一眼吧,我畢竟是他的父親。”
“你不是他的父親!”黃子君斷然否認:“是他父親把他從襁褓中抱起,給他來到這人世後的第一個擁抱;是他父親牽着他的手,教他學會行路;還是他父親送給他第一把木劍,把他捧上馬鞍,帶給他無窮的歡笑。而你——”黃子君眼中射出兩道憎恨的火焰:“你害死了他的父親!”
……
“些許的遲疑都沒有,不顧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喝的醉醺醺的許平連衣服也不解就一頭紮到在床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甚至沒有側一下頭。”
……
滿滿的白帆已經升上桅杆,龐大的海船即将駛出泉州港,船上的南洋總督的随從紛紛向家鄉投去臨行前的注目禮。
黃子君懷裏抱着幼兒,手上牽制長子,和其他人一樣遙望着泉州的方向,從浙江回來的頭幾天,總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如果許平戰死沙場,那孩子就永遠不會擔心身世暴露,不會遇到無可容忍的指指點點和惡毒議論——不倫之戀的果實。
這個念頭讓黃子君感到了一種罪惡感,現在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沒有人能長生不老,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自己孩子的隐秘,包括他自己。
“娘,舅舅一定會替爹報仇的,對吧?”孩子突然又問到這個問題,他幼小的腦海好像被這個執念充滿了,上次黃乃明出征前,黃子君就親耳聽到兒子對哥哥大聲地提出要求:舅舅,一定要替我爹報仇啊!
黃子君苦笑了一下,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上次去浙江時,她本想對哥哥說,不要把許平逼得太緊,當時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兄長是因爲長子的要求而把許平趕盡殺絕。
那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天,東西已經收拾妥當,隻要明天兄長向李自成提出要求并得到許可全家就會立刻動身。府内一片忙亂,黃子君神不知、鬼不覺地與許平見了一面,回府之後她沒有立刻走入家中,而是偷偷溜上府牆,躲在柱子後遙望剛才私會的方向。
一個孤零零的人仍立在那裏側對着自己,面沖着另一個方向——黃子君剛剛進來的那個府門,聽憑不斷移動的太陽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越拉越長。幾次黃子君都差一點要跑回去把孩子抱出來,但最後她還是忍住了沖動,躲在柱子後看着那個人最終絕望地離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