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閣成員看到奏報上的事情經過後都瞠目結舌,像許平這樣的元勳别說一般的罪行,隻要不犯下十惡的頭三條都能有回旋的餘地。
不知不覺間李建泰額頭上已經是汗珠密布,北方同盟反逆時,他散盡家産支持朝廷,幾年來勤勤懇懇給牛金星當牛做馬,總算是混進大順朝廷的内閣了。順王雖然是開國之君,但是把内政權幾乎完全下放給丞相和内閣,現在的風光已經不在前朝之下。
從技術上許平的罪沒有什麽好讨論的——這案子的難度完全不在技術上,理所當然該給許平定死罪,萬一順王不準,丞相和内閣——包括李建泰就得拒絕奉诏,以辭官不做相威脅要求主上收回赦免許平的亂命。所以看完奏報後李建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聯系鍾龜年,讓他修改奏報,内閣先壓一壓。如果鍾龜年他不識相的話……李建泰也沒有一丁點的辦法,他是牛金星的弟子。
“太師,許平這是反,而且還企圖挾持主上。”另外一個入閣的降官張缙彥大聲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舉,豈能輕赦?”
李建泰望過去的目光裏帶上了一絲敬佩:你真有種。
其他内閣的成員大多也用類似的目光看着發言者,他還在陳述自己的理由:除了這種案子是一定要有責任人的,如果許平沒錯那錯的就是山東防禦使,如果山東防禦使被處罰,那以後地方行政也就沒法幹了,不懲罰許平勢必激起中央和地方各級官員的衆怒。
可是,許平在軍中人脈如此之廣,李建泰雖然對張缙彥說的這些很贊同,但剛才他在一眨眼後就想到軍方的意見,南方又熱火朝天地打起來了,将來凱旋的将領在主上面前喊冤,地方上将帥呼應,李建泰自問如果是自己坐在順王的位置上,是不會舍不得抛出幾個替罪羊的來平息軍方不滿的。
“可是,”張缙彥話鋒一轉:“許平在軍中素有威望,現在幹戈未休,此案又是他去劫獄救一個舊部,如果莽撞從事吾恐那些不識大體的武夫們會口出怨言,有害于國家之事。”
李建泰默默地等着張缙彥的下文,在心裏哼了一聲:“你居然也知道這個?那剛才你還敢說什麽治許将軍的罪?”
“那張大人以爲該如何是好?”牛金星當然不能同意處罰鍾龜年,山東經營得井井有條是模範省份,更不用說鍾龜年還是他的親信弟子,而他也無法想像不處罰許平的後果。正如張缙彥所說,百官會對這種結果失望,丞相理應秉公執法并保護勤奮工作的官吏。
“最好莫過于不公開此案,讓山東防禦使修改奏報,絕口不提許平反之事。”張缙彥接着說出的話讓牛金星聽得莫名其妙,與剛才的建議大相徑庭,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可……”牛金星想說,如果把許平放出來,那日後消息難免走漏、還是會讓其他官員灰心,這個武夫說不定又會看什麽不順眼去劫獄,而且山東防禦使的工作也沒法再幹下去,總之就是張缙彥剛才那一堆理由。
“此刻是非常之時,事急從權。”李建泰突然張口附和起張缙彥來:“太師,下官也認爲此刻不是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好時候,下官認爲不妨讓陛下賜死。”
“賜死?”牛金星皺眉思索的時候,李建泰和張缙彥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将來就是有風聲傳出,大家會覺得陛下是念在許平的功勳上從輕發落,顯示了陛下的仁德。”
“早一日把此案了結,國家就節省一日的元氣,”張缙彥和李建泰一唱一和的勸說着,最末他還慨然道:“爲了有益國家,下官願意去和陛下講。”
丞相牛金星當然不能同意,接下來就是處理方案的細節讨論,最後決定先模模糊糊地告訴順王許平在山東與地方官府發生了些糾紛,具體情況還在探讨研究中,至于給山東防禦使的急件,内閣自然不用發,這個牛金星肯定會去私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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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張缙彥最後又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聖上仁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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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牛金星感到自己的腦袋更疼了,上次許平近乎要挾地辭官時,李自成完全不爲自己天子的尊嚴考慮将他放走了,若是把案情實情相告,多半李自成會立刻把許平放了吧?那大順朝廷的威儀,他們這些臣子的權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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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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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下野後,糾集一些軍中舊部,利用軍隊在南京、山東等地走私,本來地方官府對此也是眼睜眼閉的,接連鬧出了幾次糾紛也裝沒看見,畢竟許将軍是元勳。這次過濟南時,幾個新來的衙役不知道這些販運私貨的軍人的身份後台,冒冒失失地去檢查,被負責押送的高成倉殘暴殺害……”
“寡人知道高成倉,”李自成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猛地一陣搖頭:“他是大将軍的親信沒錯,但大将軍不會做這種事的,一定是有人誣陷大将軍!”
“是,臣再去查,”牛金星應是後又問道:“陛下,江南戰事如何?”
在接到黃石的拒絕信後沒有幾天,浙江、湖廣就報告遭到南軍的進攻,對此李自成頗有些驚訝。許平把城外的新軍參謀司大營改成大順參謀司,現在李自成經常在那裏和劉宗敏等人讨論軍情。
“殘明彈丸之地,要是堅守關隘還是件麻煩事,”李自成不以爲意地說道:“就算是突襲,也應該集中于一點兒,或浙江、或湖廣,現在他們四處出擊完全是分散浪費兵力,真不明白齊公怎麽會不智于此?難道他覺得可以用數省之人力,與中國抗衡麽?”
……
“七月二十七日,許平親自趕到濟南府向山東防禦使要人,鍾龜年的意思是,這次都鬧出人命來了,如果不聞不問就不好和百姓交代了,建議許平忍痛割愛,把高成倉交給官府處置。許平要人未果後,負責在山東走私的胡辰擔憂牽連自己,唆使、協助許平調動軍隊,攻打山東防禦使衙門和節度使衙門,劫走人犯。”數日後,第二份報告又送到順王禦前。
“這真是一派胡言,胡辰寡人也見過,他對大将軍忠心耿耿沒錯,但怎麽可能去走私呢?”看到牛金星、鍾龜年師徒僞造的案件詳情後,李自成生氣地反問道:“難道你們覺得寡人眼瞎了麽?”
……
再數日。
“陛下,這是山東節度使的親筆奏章,許平劫持陳哲,導緻節度使衙門和整個濟南城防混亂數個時辰;這是山東防禦使的奏章……這是濟南衙役元寶的證詞,那兩個殉職的官差是他的下屬……這是亡者遺族的血書……”
後面還有其他有關此事的彙報:
“山東防禦使一開始仍不願動許平,脫困後隻下令擒拿胡辰歸案,許平命令這些人擅自離開軍營,自己滿不在乎地扔在濟南城中吃酒,揚言動動手指頭就能讓山東百官吃不了、兜着走。所有山東防禦使要擒拿的人犯,無一不事先得到消息逃脫,許平消息靈通,一手遮天,迄今爲止一個也沒能拿到。”
“那許平呢?”李自成聽得無名火起:“先把他拿下了問話!”
“山東防禦使已經把許平請到衙門後院暫住,除了不讓許平回鳳陽外仍以禮相待,現在鍾龜年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請朝中示下。”
“哼。”李自成顯然也沒想好該如何處置許平,頓了一頓後問道:“太師,寡人不太懂律法,不過攻打衙門,劫持官員,這不是反麽?”
“如果許平心裏的念頭是要奪權、那是反,如果他覺得律法不公,暴力抗法、蔑視朝廷,那也是反……不過以臣所見,許平隻是想救他的手下,而且自覺朝廷不會把他怎麽樣,從他鬧事後還在濟南喝酒聽戲來看,臣以爲很難說他有反心。”
李自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沉聲問道:“内閣打算怎麽處理此案?”
“人又不是許平殺的,臣覺得許平未必有反心,他早就不領俸祿了,”牛金星吞吞吐吐地說道:“臣以爲,大王賜給許平的那些宮女和禦廚,不妨罰還。”
“就完了?”李自成大叫一聲,語氣裏滿是驚訝。
“是啊。”牛金星兩手一攤,顯得很無奈。
“你莫不是收了許平的賄賂?”李自成怒氣沖沖地質問道:“人命關天,這豈能就算了?”
“現在國家是用人之際,”牛金星道:“此案山東防禦使甚至不敢走漏風聲,唯恐擾亂軍心。”
李自成“嘿“了一聲也沒有了下文。
“許将軍在山東防禦使的衙門裏也說,關他也是無用,關的越久風聲走漏的可能性越大,到時候山東防禦使越沒法收場。臣深以爲然,所以懇請陛下盡快了結此案。”
“寡人知道了。”
李自成說話的聲音很平靜,不過牛金星憑借着多年的經驗從中察覺到了殺氣。
……
牛金星主持的内閣散會後,李建泰慢悠悠地返回了自己的官邸,見老爺吃飯的時候顯得有些神不守舍,李夫人把圍在桌子旁的年輕妾侍們都轟走,根據她的經驗這就說明李建泰心裏有什麽緊要的話想吐露一番。
“還是大将軍的案子麽?”
“是啊,”李建泰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許平是個很讨厭的阻礙,各方面都是:“秦晉二藩乃是大将軍的好友,遼蜀二藩也是他的部将,湖廣、浙江、山東,處處都是他的故舊手握兵權,便是大将軍無爵,隻要他一天不去,這削藩終究是一句空話啊。”
李夫人從李閣老的臉上讀出了得意與歡樂,李建泰估計順王爲了避免風波和議論,很可能就會給許平一個就地賜死,不過如果順王最終還是不顧醜聞外露和朝野大嘩的風險要把許平送入北京的話,一個服毒畏罪自盡想來牛丞相還是能安排得很妥貼的。
隻不過……
“王太子也就算了,王太孫對大将軍十分敬仰,這案是必翻無疑的,隻是時間問題,而我卻置身度外,完全扯不上關系。”李建泰情不自禁地呵呵笑起來,當初才一聽張缙彥的開頭,他就把對方的用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隻有牛金星這樣跟随李自成多年的重臣分量才足夠,隻有他被抛出去謝罪才能讓武人心服口服;如果牛金星能夠脫身的話,那麽其他的閣員就都跑不了,即使你稱自己不同意此案的處理也未必有用。現在,則完全和内閣扯不上關系,雖然牛金星被衆人哄得去爲國設想了,但到時候大家反戈一擊翻臉不認賬,就成了他私加陷害了。
“我堂堂的進士,庶吉士,卻給牛丞相這個臭蟲一般的小舉人當了三年的狗,”忍不住吐出這句心聲時,李建泰滿面都是鄙夷之色,其中既有對牛金星的,更有對他自己的厭惡和不屑。以往每次牛金星大步走在百官之前時,李建泰不時總能從其他官員眼中察覺到同樣掩飾得很好的這種情緒。就是那兩個拜牛金星當老師的崇祯朝庶吉士也是一樣,不提牛金星,鍾龜年又是什麽東西?一個秀才居然能和狀元郎平起平坐,不,居然是爬到他們頭上去了:“牛金星見識淺薄,無才無德,等我當上了丞相,以我的才學……”
“老爺,還有張缙彥呢。”李夫人提醒道。
“他一個普通進士,如何能和我庶吉士相比?”李建泰輕蔑地評價道,接着臉上有充滿了憧憬:“我必定能輔佐陛下開太平之治,青史流傳。”
……
晚上剛剛睡下的牛金星就被叫醒了,順王派來緊急使者召見。牛金星跟着使者出城,一路直奔狼穴,最近一段時間順王李自成一直在這裏過夜。
走進燈火通明的狼穴大廳,牛金星看到李自成、劉宗敏等人臉上都神情嚴肅,連衛兵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杭州失守了。”李自成告訴牛金星:“我們需要派遣更多的軍隊南下增援,國庫如何?”
“杭州?杭州失守了,這怎麽可能?”牛金星吃驚得叫起來,才一開始交鋒,湖廣的餘深河就報告對面至少有四萬有戰鬥力的明軍,他先左後右,一下子放棄了湖廣南部脫離了和明軍的接觸,然後就一個勁地請求援兵,要求至少立刻發給他一萬五千名精兵。
而浙江方面也報告明軍有戰鬥力的部隊超過五萬,當時牛金星和李自成都覺得前方将領是在誇大其辭,不過浙江和湖廣的戰局确實越來越不妙,南京駐軍一波波地開赴浙江仍無法制止明軍的推進。不久前廬州又報告明軍大概又有兩萬生力軍從江西殺出,南京西部需要援兵。
一下子動員十幾萬主力軍出境作戰,李自成、劉宗敏和牛金星雖然吃驚,但是心中也紛紛寬了一口氣,這看起來是南明的垂死掙紮,這樣窮兵黩武他們估計南明是挺不了幾個月的。
“突然有好幾千兵馬從海路而來,現在戰線在浙西,杭州猝不及防,守将郁董生死不知。”
發現南方的戰局開始脫離控制後,李自成星夜把牛金星找來讓他立刻籌備調兵南下所需要的後勤物資。
談完這些後,李自成把牛金星叫到寂靜處,啞着嗓子說道:“許平的事,寡人主意已定……”
牛金星看到李自成的獨目中滿是殺意,急忙叫道:“陛下,臣剛剛收到另外一份密報,濟南之事恐另有隐情。”
李自成聞言一愣,連忙問道:“什麽隐情?”
“還不清楚,剛剛收到的,臣已經派人連夜趕赴濟南追查,有個十五天大概就能搞清楚了。”
有個十五天,大概南方的戰局就能看得更清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