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公文抵達之前,牛金星已經收到了山東防禦使的私信,開頭同樣是這三個觸目驚心的字,不同于公文的是,後面詳細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山東防禦使的辦公地點就是以前的山東巡撫衙門,鍾龜年以前潛伏在明境刺探情報、拉攏明将時妻子就留在老家奉養母親,大順開國後母親到北京去後他和妻子呆了沒有幾天就接受職務前來濟南,仍然把妻室留在北京照顧老母和孩子。牛丞相暗示他應該找幾個侍妾,但鍾龜年毫無猶豫的拒絕了,“主上宵籲,豈是大将安樂時?”雖然鍾龜年不是什麽大将,但在他的治理下山東爲讨伐北方同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物資,保證了戰争的最後勝利。之後和許平的糾紛導緻對方辭官不做,鍾龜年感到很遺憾,但他問心無愧。
昨日和往常一樣,山東防禦使衙門裏沒有多少人,鍾龜年對排場沒有什麽興趣,現在中原方定、強藩林立,南方依舊不服王化,山東同樣是百廢待興,鍾龜年覺得有錢雇傭一大幫下人還不如多上繳國庫些錢或是多勸農桑、多辦槍炮和火藥廠,就是能省哪怕是一兩也好。
桌面上擺着厚厚一摞賬冊,鍾龜年不信任商人會如實報告利潤并爲此納稅,所以防禦使司要替他們重新核算一遍;鍾龜年信任他手下的人,但依舊要抽查,這樣可以更好地保證他們不會收受賄賂損公肥私。
正埋頭打算盤的鍾龜年被外面的喧嘩聲驚動了,接着又聽到幾聲槍響和大團的驚呼聲,還有一片惡聲惡氣的命令聲:“坐者免死!”
“居然有人敢在這裏鬧事?”鍾龜年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濟南城内到處都是兵營,節度使衙門離這裏也不是很遠。震驚隻讓鍾龜年呆住了不到幾秒,他就一躍而起撲向自己的武器,雖然好久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不過他的身手依舊矯健,一個箭步就沖到牆邊取下挂着的長劍。
但這遲疑的幾秒已經足夠襲擊者趕到,當鍾龜年右手緊握住劍柄時,他聽到一聲喝令從背後傳來:“不要拔劍!”
這個聲音非常耳熟,鍾龜年轉過頭,看到一個身穿黑色武裝服,頭戴氈帽的人影站在大門口,對方手中的手铳筆直地指着自己。
“防禦使大人,多日不見。”
鍾龜年眯着眼睛仔細地打量了對方一會兒,緊繃着的胳膊松弛了下來,他恢複直立,右手從劍柄上松開垂在身側,左手握着劍鞘緊貼在腿邊:“許将軍,您這是在唱那出戲啊?下官現在公務繁忙,您先到客廳喝茶,下官一會兒去拜見你如何?”
許平端着手铳緩步走到鍾龜年面前,這時又有幾個身穿武裝服的人湧進房間,向許平大聲彙報道:“大将軍,一個也沒有放走,都捆起來了。”
鍾龜年微微張嘴欲言,但沒有吐出一個字就把嘴唇緊緊閉上,身體又一次繃緊了。
“我此來是想請防禦使大人放人。”許平拟定好突襲計劃後對手下叛軍反複交代,要盡可能一人不傷。突襲很順利,防禦使衙門的内情許平了解得很清楚,對方也完全沒有戒心,更沒有面對其他敵人那種抵抗的勇氣和欲望。
鍾龜年輕輕哼了一聲,目光越過許平投向他身後的幾個人,最後定在胡辰臉上:“胡校官,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嗎?你害慘了你的大人了!”
“和他沒關系,是我下令給他的。”許平接話道。
“許将軍你現在根本無權給他下令!”鍾龜年沖着許平說完,又把目光看向胡辰:“犯上作亂的賊!你知道你害死了你多少弟兄麽?”
“防禦使大人,我需要你的印用一下,等高成倉平安出來後我們立刻走人,絕不打擾您辦公。”許平又走上前兩步,擺了一下手中的火铳示意鍾龜年讓開,但他轉念一想,沒有把這聲命令說出口而是試圖繞過鍾龜年。
但鍾龜年一錯步擋在許平面前,不允許他去取自己的官印:“許将軍,現在帶着你的人離開,本官就裝作沒看到他們,隻彈劾你一個。”
“開弓哪有回頭箭?”許平左右繞了兩下,但鍾龜年始終閃身擋在他面前,他歎了口氣停下腳步:“防禦使大人,我不想管朝中的事,我隻想救我的手下出去。”
“除非從本官的屍體上踩過去。”
許平盯着鍾龜年的眼睛看了看,微微點頭:“那隻好得罪了。”
“來人,”許平保持着戒備的姿勢,頭也不回地喝道:“幫防禦使大人在椅子上坐好了。”
兩個叛軍應了一聲就要拿着繩子上前。
“且慢!”鍾龜年喝了一聲,然後正色對許平說道:“許将軍,這案子本官沒有徇私舞弊,本官判了斬監侯,然後把判書上報給京城,請刑部定奪。許将軍,本官非常明白高尉官爲什麽會抗拒王事、當街行兇,本官也心存敬佩,這些本官都在上報給刑部的文書裏面講了,本官沒有對高尉官動過刑,而且還交代獄卒要善待他,還請刑部能夠免除對他家人的株連并給予撫恤。”鍾龜年用力強調道:“這不是冤案!”
“我已經懶得和你吵這個了,你看我甚至不責備你如何對待治下的百姓,”許平緩緩搖頭道:“隻是有一個不該死的人恰好是我的舊部、我的朋友,我要救他一命,就是這麽回事。”
鍾龜年看着許平那雙平靜的眼睛,裏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他吞咽下一大口唾沫:“那就隻有殺了本官才行。”
說着鍾龜年又把佩劍橫舉在胸前,左手抓着劍鞘,右手握上劍柄。
“别這樣。”許平搖頭歎息道。
“許兄弟,我不坐在這把椅子上的時候,我是一個普通人,有恻隐之心,自認爲也是你的朋友。但是當我穿上這身官服,坐在大順山東防禦使的椅子上時,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朋友,我代表的甚至不是主上,而是大順的權威,沒有同情或憐憫,我隻能根據國家的利害來賞賜或處罰。”鍾龜年完全無視那把指着他胸口的手铳,一把就把劍拔了出來,同時大喝道:“殺了我吧!”
許平沒有開槍而是退開一步,看着鍾龜年舞劍沖過來,許平又歎了口氣把手铳随手丢下,再退開一步的同時把自己的配劍抽了出來。
其他幾個叛軍緩緩退到屋子牆邊,看着鍾龜年勢若瘋虎般地向許平發起一陣陣猛攻,後者好整以暇地擋開對方狂風暴雨似地一輪猛攻,長劍一擺就把對方的武器格到一邊,用劍面一拍鍾龜年的手臂把他打了個轉,接着就踢在膝彎處将對手打得跪在地面上。
不等對方站起,許平用劍柄一敲就把鍾龜年打懵在地,兩個叛軍沖過去把鍾龜年擡到椅子上捆起來,這時許平已經寫好手令,他在上面蓋上印後交給一個部下拿去大牢放人。
等待的時候,鍾龜年悠悠轉醒過來,他在椅子上掙紮了兩下發現無用後,再次擡頭沖着許平喊道:“許将軍,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替大順、陛下想一想麽?現在國勢如此艱難,你怎麽就不懂得以國家爲重呢?”
“我從來不懂得以國家爲重,一貫是爲私人恩怨置大局于不顧,”許平輕聲答道:“這個鍾兄應該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天下蒼生何辜?”鍾龜年大叫起來:“許将軍你要是把天下搞得大亂,那又會有多少家破人亡?多少人妻離子散?難道你指望殘暴的昏明又回來嗎?”
許平一聲不吭隻是看着門外,等着大牢那邊的回音。
“現在天下太平了,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了,就算我做得有不對的地方,可難道山東不是盜賊晏平了嗎?難道流民不都回鄉,可以娶妻生子,安居樂業了嗎?”鍾龜年不依不饒地繼續叫喊着:“許平你非要把這太平日子攪亂,讓多少人香火斷絕,讓多少人重新輾轉溝壑才安心嗎?……”
鍾龜年又怒吼了一會兒,許平終于按捺不住,一躍到他身邊,沖着他叫道:“但是當天你不是這麽和我說的!你不是跟我說大明天子餓死全家老少,你隻餓死一半;你不是說大明朝廷奪走一家的一雙兒女,而你會讓他們挑一個留下的;你也不是說崇祯天子讓所有的百姓都不得活,而你隻讓其中三成、四成不得活!你說的是:輔佐順王吧,開辟一個太平時代,一個人人都能溫飽,都能膝前兒女環繞,不再會有冤無處伸,不再會被惡棍肆意欺淩而哀告無門的太平時代的!”
愣住的鍾龜年一句話也答不出,但許平還沒有結束:“怎麽了,爲什麽不說話了?其實你根本不信會有這樣的日子,對不對?你隻是想改朝換代,你根本不想試一下,哪怕是試一下能不能有這樣的日子。但你卻這樣和我說,然後我又去和我的部下們說!”
許平向鍾龜年攤出手:“我手上的血是洗不幹淨了,這個你早就和我說過,我也知道。但我的部下們不是,他們以爲他們會成爲義士,抱着這樣的念頭去殺人、去犧牲、去浴血奮戰直到把滿腔熱血都灑下疆場!但你把我的手下——成千上萬的将士都變成了兇手,你害得他們死後會下油鍋,會無法超生!”
高成倉被放出來後,許平喝令把所有俘虜的繩索都再檢查一遍,然後揮手道:“走,我們出城。”
說完不等其他人反對,許平第一個拔腿就走。
安全來到城外後,許平面沖着幾十個部下,對他們指着西方道:“好了,接下來你們就要開始隐姓埋名的日子了,我建議你們去山西,晉王一定肯收納你們的,你們幫着他好好保衛邊疆吧。”
一路上高成倉還沒有來得及感謝許平,聽到這話後大吃一驚:“那大将軍去哪裏?鳳陽是肯定不能回去了!”
“我回濟南投案。”許平早就想過了這個問題:“我沒法跑,今天這事必然轟動朝野,如果我不去投案的話,朝廷就會威信大損,說不定還會有宵小以我的名義起來作亂。”
“那怎麽行!”
部下們都大叫起來,叫嚷得最兇的就是高成倉,他覺得這簡直成了許平一命換一命。
“反了吧!”
不知道誰先喊了一聲,剛才有人就存着這個心思,還曾想勸許平奪取防禦使衙門等濟南要害,以許平的威名可能根本不會遇到抵抗。
這聲呼喊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紛紛叫好,七嘴八舌地叫起來:
“山東根本無人敢抵抗大人!”
“南京!南京駐軍也多是大人舊部!”
許平聽他們喊了一會兒,耐心等他們的呼聲漸漸平息後,搖頭道:“天下已經太平了,山陝、中原、山東的流民都回家了,我是絕不會造反的。”
胡辰一聲不吭地跪到在地,随着他這一跪,許平面前頓時呼啦啦倒下了一片,所有的舊部都跪倒在他面前。
“大人,我們願意追随您,直到打下一個太平時代,一個不會有冤無處伸,不會有人被欺淩的時代。”
“我做不到,如果我做得到我就會去做的。”許平依舊搖頭,他不知道自己比李自成強在什麽地方:“我除了領兵,對治國一無所知,王上和我志同道合,他做不到的,我也做不了更好。”
“王上身邊有奸臣,有小人!”
“我将來身邊一樣會有山東防禦使這樣以國家爲重的人,而王朝又怎麽能沒有這種人?”許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永不會再挑起新的亂世,也不想再聽到這個建議。”
“你們不要随我來,我來濟南不是爲了害死你們大家才抛上這條命的,一路小心,如果有一個人被擒我都會死不瞑目。”許平最後把目光挪到高成倉臉上:“你也不要跟我來,不然這些兄弟的前途就是白白沒了,你的命是他們用前途換回來的,珍貴非常。”
……
陳哲匆匆趕到防禦使面前,伸出雙拳給對方看自己手腕上的繩痕和淤腫:“許将軍把火铳藏在衣服下,逼着我出去和左右說有要事相商,一夜都不許任何人以任何事打擾,然後就把末将捆起來關在屋裏了。”
鍾龜年哼了一聲沒有深究,見狀陳哲試探着問道:“許将軍投案後說什麽了?”
“他說他救不了天下的人,那救一個也是好的。”鍾龜年揉揉眉骨,這件事該如何處置,隻能交給朝廷定奪了。(未完待續)